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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情觞-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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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红豆相思(1) 
2。红豆相思   
阿哈每天的盼望,就是晚上去贵州饭店顶层的旋转酒吧。这栋大厦位于地势起起伏伏的山城高处,又是本市最高的建筑,所以在旋转酒吧里,可以将整个山城夜景尽收眼底。更远些,还可以往南看到花溪和青岩,往东看到乌当,往北看到白云,往西看到马王庙——那可是过去迎接皇家官兵入城的唯一通衢,至今还有一桥二桥三桥之址。历史上发生大规模的苗族同胞起义,也是在这一带与官兵有惊心动魄的浴血抗衡。   
抬起头来,看星辰闪烁湛蓝的高原夜空,看这寂静的宇宙。亿亿万万的人都在同一个宇宙中,谁能与谁真正的相识?又有哪些相识的人能够最终走上相爱的道路?一个人的一生,能够经历多少事情?世界是不是会越来越小?我们能否穷其一生,去所有陌生的地方?是不是,所有陌生的地方最后都能够变为熟悉?   
“萨克王”的一只手臂还吊在白色绷带里,演奏的时候虽然可以拿出来,但看得出来他的伤还没全好,动作慢了许多,脸色也比以往苍白。他是在那个暗中保护阿哈的夜晚受的伤。那天晚上,白色的桑塔纳轿车将王鹰从路中央撞飞到路边人行道上,乐器箱子摔成了两半,他一瞬间失去了知觉,醒来后,只觉得夜晚就在他天旋地转的痛里变了样,那路灯下旋转的少女也消失无踪。而痛过之后,他发现自己和心爱的萨克斯管,都丝毫未损,萨克斯管在半边箱子里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他后来没有和阿哈提及此事。谁也不知道他的伤是怎么回事。休息的时候,他就坐到阿哈和颜如卿这一桌来。不用看颜如卿的表情,王鹰就知道他的妒意。但王鹰并没有挑战的意思,他总是低着头抽烟,轻轻地说几句话,对阿哈,也算是对颜如卿说的:“在这里看天空,和在别的地方看还真是不一样。”   
“是啊!”阿哈很兴奋,立刻将她那些关于世界、梦想、人生的朦胧想法告诉王鹰,“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   
王鹰还没回答,颜如卿就批评阿哈:“你怎么随便问人家的私生活呢?”阿哈明白他的小心眼,不在乎,也就不回应。当她的心在飞翔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往下扯她的翅膀,哪怕这个人是她心爱的人。两人之间,不可能任何时候都心心相印;即使心心相印,也不可能感觉一致;即使感觉一致,也不可能都能够彼此提升。而爱情的理想境界,就应该是彼此提升。她渴望那种相亲相爱共同飞翔的感觉。   
两人之间的不和谐这会儿还只流露些蛛丝马迹,她大可以用沉默来填补恋人之间很多沟通和交流之外的空隙。   
王鹰本来就是个沉默的人,特别是和他们在一起,他的话更少了。他只做听众,听阿哈兴奋的胡言乱语,然后对她的述说作恰当的梳理,并说出他相应的想法和感受。阿哈愈加兴奋,他简单的几句话就令她豁然开朗,对自我又有新的发现。对成长中的人来说,这才是最令人快乐的了。所以,即使什么都不说,三个人同时保持沉默,她也还是觉得自己与王鹰是在同一个境界和同一种感受里的,与颜如卿反而有了隔阂。   
王鹰总会邀请她唱一到两首歌,亲自为她伴奏。她几乎什么歌都能唱,点她唱的客人越来越多,这令酒吧老板十分高兴,因为这里的客人向来是对音乐缺少热情的,现在他们点歌,出手却很大方。他们多半来自南方,总是一边啃价格最便宜的凤爪一边谈生意。客人老点阿哈唱邓丽君的歌,他们叫她小丽君。颜如卿觉得受侮辱了一般,阿哈倒没所谓,她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是,但将来或许什么都可以是。不过,将来是什么时候?将来在哪里?那一定不是在这个旋转酒吧里,在这些比较固定的面孔都已经很熟悉了的客人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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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红豆相思(2) 
王鹰让她唱一些大家陌生的曲子,没词的就让她自己填上。他甚至尝试请师大的学生将一些歌剧片段翻译成中文给她唱,效果出奇的好,那种古典和神秘的音乐氛围给他带来了梦幻空间,这是他所追求的。他告诉她,一定不要唱舞厅歌曲,即使是邓丽君的歌也只选唱她乡村风格的小曲和部分情歌。他确实有眼光,阿哈的音质和演唱风格,是自由浪漫,与城里那些宿世烟火味和红尘气息浓重呛鼻的歌手完全不同,她清新纯净,是天空和山野,是渴望和梦想。   
月中的时候,老板来出粮,也给了她一份,她就正式成为这里的驻场歌手了。   
自阿哈去贵州饭店驻场,颜如卿又变得闷闷不乐。颜如卿讨厌王鹰,尽管他的演奏总是出人意料。颜如卿对王鹰的一切都看不惯:卷曲的长发,俄罗斯人苍白的脸色和大鼻子,说话时那种压低了的声音,好像他已经一整天没说过话了似的。还有他抽烟时的那个狠劲,似乎全世界就他在思考那种种艺术的、哲学的问题。最令颜如卿烦躁的是,阿哈为了他的三言两语就激动得脸儿发红。   
颜如卿坚持认为,王鹰在吸引阿哈。是的,他装作无意,实际上他在诱惑她。   
颜如卿使劲咬着牙,想着要不要请苏总出面,找人赶走他。另外,他虽然梦想阿哈可以成为大明星养活他,但骨子里他不乐意阿哈在饭店为客人唱歌,这是他故乡的规矩,再穷的人家,也不会娶唱戏的女子回家。   
在夏天到来之前,春天的草木仍然在寒冷中发芽拔节。云贵的春天,很冷,春寒料峭,城市边缘的群群山峰,还戴着白色的帽子——那是山顶的森林覆盖着厚厚的雪。颜如卿本来是不怕冷的,在北京读了几年书,零下十几度也熬过来了。云贵的冬天和春天,城里气温也就是零度左右。但常常会有雨夹雪,落到地上就满街是稀烂的泥泞。因为潮湿,又因为孤独,那冷就格外的浸骨,直冷到人的心里去,冷得心绞紧了疼。他每天早晨去单位,还没接近办公楼就听到浑厚的女中音,深情又伤感,眼里莫名就涌出泪水。   
“Long ago,and on so far away, I fell in love with you before the second show……”   
这是卡本特的《Superstar》,怀旧的歌声整日在颜如卿身体里回旋出忧伤和睡意,令他恍惚。   
《黄果树》编辑部新分来一个贵州大学毕业的女大学生,学中文的,不算丑但胖,大概在学校没有被男同学追求过,有些自卑,又读了不少文学作品,一直滞留在多愁善感里,性格内向,没有地方安排就安排了和颜如卿一个办公室。他们的毛病在某方面是共同的,都是孤独的起因,只不过层次不一样,一个是成长心理问题,一个是文化认同问题。她不爱和人说话,对颜如卿十分戒备,对别的异性也是,像被男人伤害过,对他们拒绝又戒备,稍有不恰当就产生了敌意。老槐和别的人甚至连山思都不来聊天了。他们天天同处一室但没有任何沟通,气氛十分沉重。肥女每天一上班就打开录音机反复听卡本特的歌:“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这歌声更加重了颜如卿的忧郁。   
主编已经老了,要退休,文联想提一个副主编,原来的副主编就等着当主编。市委宣传部是强调了要大力培养学历高的年轻人的,以前的编辑们都是自学成材,高中毕业已经不错了,有的还只是小学学历。如果是按资历学历,这个副主编人选应该是颜如卿,颜如卿私下也有了一些重树刊物形象提高质量扩大影响力的想法。但是有天早上,他去传达室取信件,经过文联主席办公室,竟然听到几位党组的领导谈到他,于是停下脚步多听几句。一个领导强调颜如卿有才华,为人忠厚;接着另一个说,他那个未婚同居的事情,影响很不好,不像小阮,忠厚老实;第三个声音接着说:“就凭他是个老广,不是贵州人,这个位置就不应该给他……”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发了好一会愣,突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个老广,应该回自己的家乡去啊……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   
当天下午,他给苏总打电话,体贴的苏总从话筒传来的沉闷声音里听出他情绪的低落,坚决要和他一起吃饭,但他情绪不好没胃口,而且胃好像因为冷整个冬天都隐隐地疼。   
两人后来就约了去城南的面馆吃肠旺面。   
肠旺面是云贵的名小吃,爽口的绿豆芽铺在碗底,面条格外筋道,覆盖着嫩滑的血旺和猪肠、脆香的肉屑,上面有薄薄的辣椒油。油的制作过程十分复杂,要加腐乳等多种调料,所以香而不腻。一碗面下肚,可口暖胃,两碗下去,全身热络,活力恢复。颜如卿以前怕辣不敢吃,现在吃了,觉得原来如此可口痛快,愈发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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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红豆相思(3) 
吃了肠旺面,苏总要带颜如卿去两广会馆,那里现在是云贵市第三中学,颜如卿问:“会馆安在?”   
在傍晚的薄暮中,他看见一个神秘的老人在南明河畔一闪而过,似乎是要上前与他说话,却在打量他一眼后又擦身而过。是不是阿哈曾经提到过的那个说书老人?最近,城里陌生的、古怪离奇的人越来越多了。   
看他犹疑又恍惚的模样,苏总笑说:“就算你我回到二十年代吧。”   
两人遂脚步生风而去。   
两广会馆又叫六桥池馆,由清代广东、广西旅筑人士建在南明河畔的六洞桥永祥寺南面,六洞桥是南明河与贯城河交汇百米河段上的六座邻近的单孔石桥,明清时期,这里林木氤氲,河水清幽,凡佛教寺庙、道教宫观,乃至外来的天主教教堂,皆沿河而建,地势开阔,善男信女云集,是美丽祥和之地。两广会馆位于河畔土丘之上,面对南明河,视野开阔,可见远山依稀、近水悠悠。馆门是广东风格的樘门,颜如卿一看就觉得亲切。大门两边各悬一对联:   
东海无边,袖向黔中添片石;   
一峰独秀,首从天下数名山。   
馆内供奉的是佛教禅宗六祖慧能。独在异乡为异客,颜如卿看见家乡的佛祖宛如见到父母高堂,不觉含泪拜了一拜。   
进入大院,是“梓荫堂”,堂内陈列了无数两广名家所书长联短幅。“梓荫堂”后是奏乐台,其右侧有洞门,颜如卿恍然见一白衣蓝裙的女子身姿优雅出现洞门内,惊呼:“阿哈!”眨眼间,女子已不见。颜如卿顾自奔去,见洞门内水池中有小亭,绕池的曲栏回廊上又现那女子身姿,还回眸对他一笑。   
“阿哈——”他失声叫,追扑过去,却到了大院的另一洞门,门上有“西笑”两字。他揣摩着这两字的意思,不明就里。进得门去,看见巨大的假山,山上建有三层楼阁,山下是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向前通向更加幽深之处。仰脸望去,宁静整洁的楼阁里,苏总正和一个老头下棋,顾不及招呼他,只抬手请用茶。这一奔一扑,他有些乏了,坐下来,想自己到底是在梦中还是怎么的。热腾腾的功夫茶散发着特殊的沁香,白底嵌宝蓝色花纹的石湾陶瓷小茶杯圆润精致,令人爱不释手,他一连喝了几盅,直觉得沁人心脾的清爽。他无心看棋,遂欣赏清人易佩绅所撰楹联——   
由此间异派分流,合邕江一水,左右同归,漫徒说红豆相思,海上故园江上客;   
试暇日登高远眺,览粤岭诸峰,东西并秀,好共慰苍生待泽,黔南甘雨岭南云。   
颜如卿感叹:“自古以来,两广和贵州,多有渊源!如今古风何存?”   
苏总立足现实,笑着批评他:“两广和贵州很好啊,我们的投资回报很高,我们喜欢来这地方,气候好好!”   
颜如卿道:“你就认钱!”   
苏总有些不悦:“你们文艺界的人,因为太自我,将自己弄得和别人、和环境格格不入,不知道自己的不是,反而心怀抱怨。我开始经商的时候,也觉得辱没了自己。后来,才觉得这是真的自由王国,是我们把握现实的唯一出路。不是说人人都要做商人,但如果懂些商道,会大有好处。我刚入道的时候,也交了不少学费,也很脆弱,但做成功一单生意,有了钱赚,这人就不一样了。钱有多好,你们文人不知道,自古文人看不起商人,但你们的吃啊喝啊乐啊住啊,什么不是商人给的?钱有多好,我告诉你:有了钱你就有了胆量,就有了自信,就有了别人对你的尊重。你啊,不要成天关在屋里研究纯艺术,而是应该研究社会需求。从古至今,只有商业文化无孔不入,你弄透了这个,就会找到自己的定位,实现自己的价值,小我变大我。如果你的画能够卖钱,而且是卖大钱,你还计较那个主编位置吗?”   
“你将宣传部长的话歪曲了,人家说小我和大我是要求我们要弘扬主旋律。另外,我也不是计较那个位置,画画的人,当然是要超脱的,但我受不了的是别人对我的态度,把我当局外人,把我推向边缘。”   
“哈,”苏总又笑了,“那不都一样!你没有看到吗?赚钱才越来越成为我们大家的主旋律啊!你去过我们广州的六榕寺吗?那里有一块碑,碑文是‘举事财为母’。连佛都这么说了,没有钱财是做不成事的。你不知道赚钱,只知道画、画,也不了解市场需求,不懂得推销自己,所以就有很多感慨和失落了。”   
“艺术和商业还是不同……”颜如卿虚弱地坚持。   
“不同?那是在内地这些落后的地方,在我们家乡,早就不是这回事了。我们以前的一个学长,那个许什么,老滑头,赚了几套房了。你要是在广州,也会买漂亮房子,接着又买车子,哪像在这里,住仓库顶上的油毛粘简易房,有辱艺术家身份啊!”   
“不是就我住油毛粘房……这里的画家们都是这样,但大家都很执著的……”   
“他们的功力确实厉害,我也欣赏他们啊,我毕竟也曾经是热爱这个的。但是,谁的画有人买啊?你靠卖画改善了自己的生活了吗?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会消费艺术品——不要怕自己的艺术成为消费品,在这个时代,能够被消费的就是可以生存的。”   
颜如卿无法坚持了,就说:“那么你是同意我回去的了?”   
“回吧回吧,我们的家乡正在大发展,文艺界的待遇也不错,你和我不同,这里没有你发展的机遇明白吗?”   
颜如卿低着头,声音呻吟一般:“我放心不下阿哈……”   
“那个布依女孩?”苏总偏着头看他。   
“就是她。”   
“或者带她走?看来你不想带她走,那就算了!天涯处处是芳草。要不,我帮你看好她,等你想通了,再带她过去?”   
颜如卿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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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逃 跑(1) 
3.逃 跑   
有了回广东的念头以后,他似乎不那么忧郁了,面对同事,哪怕是即将被提为副主编的阮大头,他心里暗藏的那许多厌恶和不屑,也轻了。   
关键是这个问题怎么和阿哈说。   
他已经赌气不去贵州饭店,但每到夜里零点的时候,还是要拿望远镜往那个四分之一茅台酒瓶形状的本地最高建筑的最顶端看。一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准时出现在镜头里,她站立在露台边缘,那是阿哈。她秉承民族的优良品性之一,就是执著和诚信,无论刮风下雨,无论身在何处,她都坚守自己的承诺,为他祷告。她的祷告他虽然听不见,但心里觉得很安慰,这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每日为他祈福的人,他相信,她会一生一世做下去。   
该怎么和她说呢?他白天夜晚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个。   
颜如卿本来喜欢晚睡晚起,阿哈也睡得晚,但她日出起床的习惯离开金竹大寨后依然未变。她起来后就要在窗前唱歌,这也是她的习惯,颜如卿只好也早起了。阿哈等颜如卿从里间出来,就不唱了,也不说话。早上的辰光,她好像离巢的鸟儿要将世界重新打量一般发愣。颜如卿起床后没什么事做,也不想吃东西,这也是他和她聊天或者发愣的好时候。   
他说:“阿哈,夏天快到了。在我家乡,夏天是多么的明亮,荔枝和龙眼成熟的时候,满街都是甜甜的香味儿。”   
阿哈说:“是啊,我也想家了。昨晚梦见我阿妈,她说,女儿啊,山里的果子成熟了,岩头上的杜鹃也长出了许多花骨朵,你的嫁妆我就要绣好啦!”   
颜如卿不吱声,在窗前看狮子山。她一相情愿地要将他们的关系修成正果,他心里想的却是如何无声无息地逃跑。看哪,山上的灌木丛开始蓬松了,冬青树又新长出许多枝条来。如果到了六七月七八月,那些强壮的树枝会一直伸延到窗前,伸手可摘。茂盛的植物的生命,也会将人的生机激发出来,那时节,他会精神百倍。   
但是,夏天过去秋天冬天还会来临,无法忍受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他连夏天也不想等了,他要回南方,回到他温暖明亮的故乡。   
阿哈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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