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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很静,他一勾一顿,抑扬有致,等着时阔亭的弦儿跟上来,一段端庄婉约的二黄原板,带着失了手的琴师,带着满席挑剔的看客,重新回到柴郡主浪漫的故事中去,回到他强大的艺术魅力中来。
“这姑娘,”匡妈妈由衷佩服,“真有样子,大气、压台。”
“妈,”匡正不得不说实话,“人家不是姑娘。”
匡妈妈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是个小伙子。”
匡妈妈当他开玩笑:“骗妈妈呀?”
“男旦,”匡正撇撇嘴,“脱了凤冠霞帔,又刁又辣。”
男旦……匡妈妈怔在那儿,瞠目结舌。
台上的应笑侬仍然艳光四射,挽着水袖,兰花指将露不露,一举一动雍容华贵:“但愿得令公令婆别无异见,但愿得杨六郎心如石坚,但愿得状元媒月老引线,但愿得八主贤王从中周旋,早成美眷——”
柔肠百转的小女儿情态,但因为是郡主,是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情投意合中也抛不开家国天下:“扫狼烟,叫那胡儿不敢进犯,保叔王锦绣江山!”
“好!”台底下一声接一声喝彩,捧的是倾国倾城的柴郡主,更是临场不乱的应笑侬,匡妈妈跟着拍巴掌,心里说不出的遗憾:“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成了男孩子……”
应笑侬谢座儿下台,借着扭身的功夫往侧幕一瞥,只见时阔亭在舞台光投下的暗影里默默甩着腕子,他那只精疲力竭的手,怕是不成了。
上台口,宝绽身穿红蟒,顶着雉鸡翎子和应笑侬错身,没有多余的话,只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阔步登上舞台。
刚踏出个影儿,台下的叫好声就潮水般漫开了,沙陀国的大千岁李克用,和封箱戏一样的戏码,一出威武热闹的《珠帘寨》,把年尾和年头连起来。
宝绽往台中央一站,把金扇一展,两眼迎着掌声,玻璃翠游刃一挑,顷刻间便把台上台下散了的心神收回来,牢牢捏在手心:“刘关张结义在桃园,弟兄们徐州曾失散,古城相逢又团圆!”
观众席的氛围瞬间变了,像是惊涛,又似狂澜,在他的摆布下齐齐摇荡,匡妈妈这么大年纪了,都免不了感叹:“这小伙子……好俊俏!”
“俊吗?”匡正勾起嘴角,是明知故问,也是骄傲自负,这是他的爱人,于千万人中光芒闪耀,是满天星斗中最亮的一颗。
宝绽把冠上的雉尾一抖,踢动蟒袍下摆织金的海水江崖:“城楼上助你三通鼓,十面旌旗壮壮威严!”
匡妈妈下意识捂住胸口,她爱看电视剧,会为了相似的狗血剧情一遍遍流泪,但那些泪从不走心,已经很多年了,她没有过这样热血澎湃的感觉。
宝绽凤目圆睁,嗓子高起一层:“哗啦啦打罢了头通鼓,关二爷提刀跨雕鞍!”
匡妈妈随之屏吸。
宝绽捋髯轻笑,嗓子又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二通鼓,人又精神马又欢!”
匡妈妈耳后的汗毛立起来。
宝绽收拢金扇往掌心一敲,嗓子再高一层:“哗啦啦打罢了三通鼓,蔡阳的人头落在马前!”
“好!”匡妈妈不由自主喊出来,和着数十个与她一样的声音,仿佛受了蛊惑,许多人的精神同时被一个人调动,那么昂扬,那么投入,这是真正的艺术,没有拙劣的矫揉造作,只有直入人心的共鸣与震撼。
匡正这时靠过来,俯在她耳边:“出色吗?”
匡妈妈连声应着:“出色!”
匡正瞧着台上那抹耀眼的红,光彩夺目,无人可及:“那是我的宝绽。”
(1)开箱:和“封箱”相对,也叫开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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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那是……宝绽?
匡妈妈诧异地看向匡正。
“这戏楼叫如意洲,”匡正说; “咱们眼前的雕梁; 方才台上那些演员; 还有这满座的宾客; 都是宝绽的。”
匡妈妈难以置信; 在家的宝绽很乖; 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从没听过他大声,但此时在台上,他灼灼然如彤日,铿铿然如金石; 少年意气恣意挥洒,怪不得……匡妈妈懂了,怪不得她儿子喜欢; 优秀的人总是被优秀的人吸引。
一曲唱罢,宝绽没下台,而是摘下髯口; 向台下深深鞠了个躬:“诸位朋友、主顾; 今天真对不住,琴师不像样,演员也没火候; 宝绽在这里给大伙赔不是。”
台底下都是熟人; 哪忍心让他弓着; 纷纷嚷着“翻篇了”。
宝绽道了谢; 又给大伙拜了年,随后说:“今天如意洲有两件大事,借开箱的日子,跟各位‘捧珠人’唠叨唠叨。”
萨爽从侧幕跑上来,把一个卷轴递到他手里,宝绽端着稍稍一抖,亮出一幅红底洒金的竖字:烟波致爽俱乐部。
“头一件,是俱乐部正式成立,”宝绽眉头轻动,冠上的翎子随之颤了颤,他开玩笑,“往后如意洲再有戏,可不是谁都有门路来听了。”
台下哄笑,这事韩文山之前在饭局上提过,大伙都不意外。
“二一件,”宝绽扎着狐尾,端着玉带,说不出的潇洒俊逸,“和俱乐部一起成立的,还有如意洲基金会。”
“嚯!”台下一片惊呼,俱乐部是伸手收钱,基金会则是往外拿钱,这一进一出,性质截然不同。
宝绽仰头环视这间戏楼,精致工巧,富丽堂皇:“去年这个时侯,如意洲还挣扎在老城区的出租楼里,一没有观众,二没有水电,三看不到未来,”想起过去,他感慨万千,“最难的时候,是一家基金会借给我们戏楼,让我们落脚,然后才有了一出出好戏,有了诸位,有了如意洲的今天。”
刘备早年编草鞋,秦琼也曾卖过马,英雄都有不如意的时候,如意洲也不例外,但这些苦处,宝绽从没对观众们讲过。
“戏文里说得好,也有饥寒悲怀抱,世上何尝尽富豪,”他抱拳拱手,“感谢诸位的抬爱,让我们有戏唱,有饭吃,今天才有能力去帮别人,大家交到俱乐部的钱,会由如意洲的专属私银万融臻汇打理,作为基金会的启动资金,资助有需要的艺术家,捐助包括京剧在内的传统艺术,让每一份坚守都有希望。”
观众席上鸦雀无声,匡妈妈的眼角湿了。
接着,宝绽淡淡一笑,没有更多煽情的话,只是以一句戏词做结:“分我一支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台下轰然响起掌声,雷鸣一般,宝绽鞠着躬后退,一直退到侧幕边,掩进布幔繁复的褶皱中,那个谦恭有礼的样子,令人折服。
匡妈妈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偷偷抹眼角,匡正伸手过来,搂着她的肩轻轻地拍。靠在儿子宽阔的胸前,匡妈妈终于明白了,世上熙熙攘攘那么多人,匡正独独爱上宝绽,不是没有道理的。
宝绽从侧幕进后台,直奔时阔亭,应笑侬已经卸了妆,在摇红药。
“师哥,没事吧?”宝绽取下草王盔。
“没事,”时阔亭没脸见他,“戏砸了,都怪我。”
“宝处,”应笑侬往时阔亭的右手虎口和腕子上喷药,“咱们得再找两个琴师。”
听见这话,时阔亭反应很大:“我就是累了,歇一段就好!”
“你是得歇,但如意洲的戏不能歇,”应笑侬拉着他的手,仔细给他缠胶布,“今天这种事故,不能再出了。”
时阔亭没吱声,后台一片死寂,这时有人敲门,是小先生,穿着一身华丽的酒红色西装走进来。他很少穿西装,何况是这样惹眼的颜色,头发也拢得风流,淡色的瞳孔一眯,帅得惨绝人寰:“宝老板……”
他的视线投向宝绽,却不经意在应笑侬脸上一转,定住了。
应笑侬抬头瞧了瞧他,没搭理。
“小……段?”小先生蹙眉。
应笑侬不应声,小先生把他又端详了一遍,几乎可以肯定:“你是段家老大吧?”
应笑侬冷着脸:“你认错人了。”
小先生摇头:“咱们小时候常见面,你的头骨、面部轮廓和肌肉走向都没变。”
他是画画的,面部结构烂熟于心,应笑侬给时阔亭包好手,扔下剪刀胶布,起身往上台口那边走,招呼他一声:“过来。”
“小侬?”宝绽没想到他们认识,惊着了。
应笑侬撂下一句:“家里的朋友。”
“原来你是应笑侬,”小先生跟着他,“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下了戏的上台口很安静,应笑侬抱着胳膊转过身。
“怪不得把匡正耍了,”小先生笑着,看见他鬓边没褪净的胭脂,沉声说,“圈里就数你有主意,敢撇下家里的生意跑出去。”
“家里的生意和我没关系,”应笑侬冷淡地垂下眼,“我只想唱戏。”
“我也只想画画,”小先生说,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但我没你那么自私,把家族的脸面和荣誉甩在地上,任别人踩。”
应笑侬挑眉瞪着他。
“你是正房老大,”小先生提醒他,“你从出生起就有责任。”
“责任?”应笑侬先是笑,然后压低了声音,“从我妈走的那天,我就没家了,我爸那么多老婆孩子,用不着我尽责。”
应笑侬是段家的正房长子,小先生是何家的正房长子,两个人打小一块玩,不算是朋友,却比朋友还近些。
“你家的事我知道,”小先生叹了口气,“我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我现在手机铃用的还是我妈生前常听的歌,我为父亲的家族工作,不代表我忘了母亲的爱。”
同样是早年丧母,小先生能跨过这个坎儿,应笑侬却不能:“通差,我们不一样。”
一声“通差”,仿佛回到了儿时,小先生绷住嘴角,不说话了。
“我是唱戏的,你是听戏的,”应笑侬换上平时那副无所谓的泼辣表情,朝他扬了扬下巴,“咱们各安其位。”
说着,他擦过小先生回到后台,匡正来了,在和宝绽说话:“……真的,我妈一个劲儿夸你,说你唱得好。”
宝绽的脸红红的,歪着头看他哥,有种莫名的羞怯。
“刚在外边她还嘱咐我,说家里煲了排骨汤,让你回去喝。”
宝绽抿着唇,边解红蟒的扣子边问:“阿姨真这么说?”
应笑侬瞧着他那个受宠若惊的样子,心里直替他急,还没怎么着呢,就让匡正他们家拿得死死的。
“我妈知道你唱戏累,”匡正往周围扫一圈,趁没人注意,偷着帮他解扣子,“她怕你在外头吃不好,想给你补补。”
宝绽忙推他的手:“哥,”他小声说,“我还是……不回去了,戏楼这边的演出排得紧,蓝姐那边的日程也上来了,这两天要拍宣传照,还要进录音棚做单曲,家里离市区太远,不方便……”
漂亮!应笑侬在一旁听着,满意地勾起嘴角。
“好,”匡正知道宝绽心里还有疙瘩,不是怪他妈,只是打怵,“那你在阔亭那儿照顾好自己,早上晚上给我打个电话。”
宝绽乖乖点头:“知道了。”
匡正快速贴近他,耳语了一句:“等我去接你。”
宝绽躲了一下,送他到门口。
匡妈妈坐在迈巴赫后座,见匡正一个人出来,有些失望,但同时又松了一口气,仿佛宝绽是个仙,也是个魔,让她又爱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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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如意洲初五开箱; 万融臻汇初八进入工作状态; 在匡正的投资计划上,整个第一季度只有一个项目; 就是陆染夏那只“粉鸡”。他要通过掌控高端艺术品投资市场,让万融臻汇从二线大部队中杀出去,成为和g≈ap;s私银部、德班凯略中华区、香港富荣并驾齐驱的顶级私人银行。
下午两点; 他带着段钊和汪有诚; 驱车来到老城区团结路的小敦街,街口停着一辆银灰色宝马; 小郝按了按喇叭,打双闪让他们跟上。
两辆豪车在狭窄的小路上拐来拐去,一栋老旧的居民楼下,覃苦声迎出来,天暖了,他没穿那条黑羽绒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棒球衫,抄着手。
各自停好车,宝马上下来两个人,段钊联系的,一个姓李,光头,艺术圈都叫他李老狮; 是这两年风头很劲的策展人; 2017年在上海办了个国画狮子大展; 十五天成交额达到八百万,一展成名。
另一个也是光头,姓哈,李老狮的朋友,国内最大的私人博物馆观兰馆负责展品策划的副馆长,戴一副圆眼镜,小眼睛要睁不睁的,瞧不起人的样子。
覃苦声领他们上楼,三楼最里面一间,破铁门,门上贴满了铲不掉的小广告,匡正他们进屋,被满屋子刺鼻的松节油味呛得直咳。
五十多平的小居室,住两个大男人已经够挤了,还塞满了半干不干的油画,大的四五米长,小的二三十公分,在层叠的画框和斑斓的油彩中,陆染夏安静地坐着,系着一条经年的脏围裙,用一只独眼审视着未完成的画作。
屋里七个人,一个画家、一个画家经济、一个策展人、一家博物馆、三个投资人,互相简单介绍一下,开始看画。粉鸡是个大系列,有四五十张,其他的是些静物和人体,即使是日常习作,也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神彩,恣意鲜明,生机勃发,是画家灵魂的碎片。
“凑合事儿。”姓哈的皱着眉头耷着眼,傲慢地说。
李老狮很捧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是,还嫩了点儿。”
覃苦声没吭声,匡正却说:“买家对粉鸡的评价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