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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的湖水化作一条巨龙,腾空而去,散落成头顶的点点星光。
扎兰诺尔只剩下长长的一条,像草原上一条明亮的丝带,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延绵到何处去。
河那边是白天,春日融融,芳草萋萋。一个和他有着相似轮廓的年轻男人从花丛里直起腰,惊讶地望着他。那人脸上神色柔和,有一双温柔的,总是含笑的眼睛。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也朝他招手微笑。
木桥从水下浮起来,年晓米下意识迈上去,一下子想起来,河对岸不正是他父亲,还有很早以前就过世的外婆么。
与亲人相见的喜悦让他加快了脚步。谁知道那边的亲人神色却忽然焦急起来,他们连连向他摆手,示意他别过来。年晓米站在桥中间,满心混沌。
他回头看了一眼,天上的星星都不见了。永夜里只有他白发苍苍的爱人,河的那一面温暖而明亮,而这一面风雪交加,寒冷彻骨。
他只是犹豫了一瞬,就转身从桥上飞奔而下。天太冷了,他得回去给他煲一碗汤,不然这样的雪夜,要怎么熬过去呢。
下桥落地的一瞬,草原,河流,群山,全部消失不见。他在刺眼的光芒里茫然了好久,只觉得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自己腮边。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完结。
☆、尾声
年晓米大年初五在医院里醒过来。高烧来得气势汹汹,走得风卷残云。排了片子,感染的症状都消失了,后遗症是有些低烧,但相比于昏迷时的状况,已经算不上什么事儿了。
大年初十,他被裹成了一只棉球,塞进了沈嘉文汽车的后座,一上了车就不知不觉睡着了。他大病之后一直精神不济,一天里大部分时间总是在睡觉,稍一安静,人就自动休眠了。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妈妈和严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他无力地摸索了一阵,在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眼镜,摇摇晃晃地爬下床。
屋子里空旷又昏暗,他找到窗子,把窗帘扒开一条缝,明亮的阳光晃得他一阵眩晕。眯着眼茫然了一阵,他笨拙地拉开了厚重的帘子,积雪上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涌进屋子,远处一片延绵的绿色,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呆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就好像他刚从昏迷里醒来的时候,好长时间都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真的。
他昏昏沉沉地慢慢挪出房门,走廊尽头的楼梯旋转而下,眼前豁然开朗。落地窗外,冬日的阳光把宽敞空旷的大客厅照得亮堂堂的,一个熟悉的中年女人放下手里的抹布,有些拘谨地微笑了一下:“您醒了。”
年晓米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家里从前那个很和善寡言的阿姨。
他有些站不稳,慢慢坐在了楼梯上。那位阿姨赶忙匆匆过来,要扶他起来。年晓米虚弱地微笑了一下,示意自己还好,只是想坐一会儿。
他就这样赤着脚,穿着睡衣坐在木头楼梯上,透过雕花的栏杆打量眼前的房子,越看越觉得像一个梦。
平静下来细看,房子其实并不如何大,但是设计很好,客厅的空间从地板直达屋顶,墙壁那里甚至有个不知真假的壁炉。它看上去有点像童话里那种房子,只是童话里的设计师们不会把一整面墙拿来做窗户。
年晓米坐在楼梯上发呆,身上渐渐又沉重起来,倚着栏杆打起了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一暖,紧接着又是一轻,他在半梦半醒里看见沈嘉文抿得紧紧的嘴唇,知道他又打横抱着自己,却没有挣扎的力气了。
男人把年晓米安顿好,拿额头贴上他的,又有点热。他熟练地把湿毛巾敷上去,伸手摸摸爱人苍白的脸。宝宝忧郁地倚在沈嘉文身边:“小爸什么时候才会好?”
沈嘉文摸摸他:“快了。”
说罢沉吟了一下,郑重地直视宝宝的眼睛:“你想去看看妈妈么?”黄丽丽最后的判决还没有下来,人依然在羁押。他那时耐不住黄父的苦苦哀求,答应对方,如果年晓米平安无事,他愿意出谅解书。黄家母女纵然可恶,这位木讷老实的前岳父却一直对他和宝宝仁至义尽。于情于理,也只能如此。
宝宝楞了一下,干脆道:“不想去。”小东西对母亲的印象很淡,仅存的回忆里都是抗拒。
“外公也不想么?”
这次淇淇犹豫了一下,讨价还价道:“不见外婆。”
沈嘉文把他抱进怀里,下巴搁在小卷毛上,叹了口气:“好。”
于是父子两个都不再说话,安静地坐在床边。
原本出院以后是想把年晓米送到米瑞兰那里的,但是那边楼上的新邻居着急搬家,大过年的也在没日没夜地装修,病人实在没办法休息。
刚好年前他这套小别墅租期到了。房子五年前买时已经装修过,后来因为这边要建药厂,他卖也卖不掉,只得租给了一个卖内衣的网店店主,再后来投资要贷款,也是拿这房子做的抵押。
租期到了收房子的时候才知道,市里领导班子换届,西陵湖边的药厂建了一大半又被拆了。新上任的领导把这块地方大笔一圈,变成了国家级森林公园。没人要的房子顷刻间身价倍增,被闻讯而来的买主一抢而空。
只是新房主冬天不好装修,老住户也没有几家,这边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林区,因而此时此地依然十分荒凉。
或许是空气变好的原因,年晓米搬过来第二天,人就恢复了一些精神。他大概天生不是个少爷命,一闲下来就浑身难受。沈嘉文因为他光脚在楼梯上睡着的事板了一晚上脸,早上带宝宝出门时依然面沉如水,勒令他乖乖躺在床上,按时吃药。
年晓米竖着耳朵听见外头汽车远去,揉揉眼睛爬起来。鲍师傅敲门喊他吃饭,他愁眉苦脸了一番,磨磨蹭蹭地出了门。出院之前,沈嘉文和姨妈请张大夫来看了他一回,老爷子笔走龙蛇,留下药方一副,外加厚厚一叠药膳食谱和若干禁忌,光是忌口的食物就写满了三张纸,至于其他,更是从头发丝规定到脚后跟。沈嘉文冷着脸,执行得一丝不苟,年晓米叫天不应,苦不堪言。
譬如这药膳,再怎么煲得仔细,也有股草药的味道。他饮食忌味厚油腻,诸多去腥去膻的香料都不能放,汤水里缺油少盐,混着药材千奇百怪的苦味,真真是难以下咽。沈嘉文无可奈何,请了已经退休的鲍师傅过来,亲自给他掌勺。只是鲍师傅也不是神仙,年晓米屏住呼吸,强压着舌头上的苦味,痛不欲生地吃起了早饭。
鲍师傅把一天的药煎好,药膳煲好,就告辞了。
年晓米在房间里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只躺得浑身长毛。阿姨叫他吃药,他不情不愿地端起碗。放下空碗,浑身一股苦味,回头觑见阿姨在楼上打扫,他心思一转,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
他从前饮食上爱吃清淡的,如今被白水大肉煮草根荼毒得狠了,就开始无比怀念起那些煎炒烹炸的东西。翻出一块里脊肉切了片,抓了淀粉下锅炸。排烟机开到最大,还是咳嗽个不停。年晓米把医嘱忘了个一干二净,眼睛死死盯着锅里的肉,一见变成了金黄色就忙不迭地捞出来,又熬了糖醋汁,把肉放进去翻炒。他许久不做饭,要出锅时尝了一口,觉得淡了,顺手又从冰箱里拽出了宝宝吃一半剩下的黄桃罐头倒了进去。
端着做好的东西出来时才觉出难受来。明明不过就是一盘菜,放下来手臂却酸痛得像是搬了一天砖头。气管里也难受得紧,他捂着嘴一通咳嗽,眼泪全涌出来。难受的尽头过去了,身上空落落的,年晓米看着自己的手,有点黯然。
锅包肉在桌子上发出诱人的香味,年晓米甩甩头,管他呢,吃。
才夹了一筷子,还没等放进嘴里,大门响了。沈嘉文进来,看见他面前的东西,面色一沉。
年晓米的脑神经再次呼啸着脱轨而去。他嗖地端起盘子,转身往楼上跑。沈嘉文健步如飞地追在后头:“年晓米!”
年晓米大病初愈,脚下无力,走在平地上都没根,更别说爬楼梯了。他一个没抬起脚,身子往前一扑,手里的盘子直直飞出去,在地板上打了个出溜,停下不动了。
菜一点儿都没撒出去。
年晓米松了口气,下一秒就被沈嘉文抱起来,男人焦虑地捏着他的膝盖:“没摔坏吧。”
见他没事,忽然一下子把额头抵在他肩上。
年晓米不知所措地抱住他的背,良久,听见男人低低的声音:“别闹。等你好了,什么都依你。”
于是年晓米就乖了下来。
养病的日子百无聊赖,家又住得太偏远。倒是每天都会接到家人和朋友问候的电话,算是一点孤独中的安慰。郝帅跑来看过他一次,扭捏地表示自己谈了个女友,就是好几年前年晓米相亲的那位姑娘。邵怡遇见了自己从前的男友,这位前男友离了婚,痛哭流涕地下跪求原谅,表示要和他去国外结婚,连办好的签证都拿了出来。
世间的缘分最是说不清楚。年晓米放下电话,一阵唏嘘。
房子太大也有坏处,就是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寂寞极了。年晓米趁着阿姨在楼上忙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许多天来第一次走出家门。
别墅从外面看确实就是他想象的那种样子,复古的外墙砖让这个独栋的小屋看上去像是某个欧洲小镇上的老房子。
年晓米沿着小路往前走,惊讶地发现家里还有个面积颇为可观的花园。只可惜无人打理,积雪下头杂草丛生,荒芜得很。
小区里除了每户门前的路是修过的,其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片大野地。年晓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除了白雪和北风,连只麻雀都没见到。
他有点明白为什么沈嘉文那时候跟他抱怨这房子是个赔钱货了。
虽然很荒凉,但是只要有土地,就有无限的可能。他决定回去好好想想,春天要在院子里种些什么。
阿姨掐着电话跑出来,年晓米心虚地摸摸鼻子,忙不迭回了屋子。
这一天阿姨离开得很早,走之前在家门口帮他们挂了红灯笼。大年剩了最后一个尾巴,正月十五。
年晓米捧着已经有些温了的汤药坐在窗前的小软凳上,有点忧愁。沈嘉文知道他偷偷跑出去,回来又要不高兴,当然,要是再知道他答应了老板身体康复后回去上班,大概还要掀了房子。
而且,元宵节竟然没有元宵吃,这真是最最伤心的事。
他喝了药,老老实实地回了屋子,躺下睡觉。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宝宝蜷在他身边睡着,怀里抱着个储蓄罐。年晓米把被子给他拉好,点点他的小脸蛋,心里平静又柔软。
他悄悄下了楼,听见厨房里传来诡异的噼里啪啦声,鼻尖动了动,一股糖浆糊了的味道,年晓米着急起来。还没等走到厨房门口,就跟黑着脸的沈嘉文打了个照面,男人看见他,眼神里难得地浮起一丝心虚。
“你干什么呢?好像什么糊了……”
沈嘉文咳嗽一声,扳着他的肩膀把他掉了个个儿,又推回楼上去。
晚饭又是全家陪他吃清水煮菜,年晓米看看愁眉苦脸的宝宝和无动于衷的沈嘉文,弱弱地提议:“阿姨滚了小元宵,芝麻花生馅儿的……”
沈嘉文把平静地咽下嘴里的青菜:“等下周你停药了,我们再吃。”
吃过饭,沈嘉文招呼宝宝出门,年晓米满脸疑惑,男人忽然回头冲他一笑:“把大灯关了,去窗户那里。”
年晓米就乖乖地站在窗户跟前。
沈嘉文开车带宝宝从后门绕出去。年晓米正在张望他们去了哪里,黑暗里忽然亮起一线光。
烟花一个接一个地窜上夜空,在银色的满月边上次第绽开。烟花下寂静的山岭似乎一瞬间就活了起来。
深色的夜空里镶嵌着一簇簇银花,瑰丽得如同一个绮梦。
沈嘉文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他身边,伸手抱住他,宝宝不高兴地拽拽沈嘉文的袖子,男人只好把儿子也抱起来。一家三口看着烟花的慢慢消失在夜空中。远处的山岭重新寂静下来,唯有一轮明亮的满月温柔高悬。
年晓米还在痴痴地望着窗外,沈嘉文扭头看他,眼神柔软至极。
睡觉之前,年晓米要按照张大夫的嘱咐泡脚。谁知道原来的足浴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浴室里一个巨大的木桶。
沈嘉文把水兑好,冲他笑了一下。
年晓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电话响了,他看见沈嘉文跑过去,声音压得很低:“……是……我刚才打电话你没接……没事儿,我就想问问,那个秋梨膏,我照着方子来,可是一熬就糊锅是怎么回事……”
年晓米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偷偷笑起来。
木桶里加了小包的艾叶和姜片,他把双脚放进去,舒服得直叹气。沈嘉文进来看了一眼,皱了眉头:“水不够,起码得泡到膝盖呢。”
可是再去烧水又很麻烦。
于是男人搬进来一个椅子,大刺刺地坐下来,把自己的双脚也泡进去:“这样就好了。”
浴室里水汽氤氲,年晓米缩了缩脚趾,有点羞窘:“你踩我做什么……”
“按摩。”
说是按摩,真的就是按摩,年晓米看着男人伸手在水下找到他小腿上的穴位,按揉起来。他瘦得厉害,一按就按到骨头上,很疼。
但是慢慢就舒服了。
他低头看着沈嘉文的手,沈嘉文却看着他的头顶,大病之后那里冒出了好多根白头发,看得人心里难过。他那时候要给年晓米揪了,姨妈拦着不让,说是弄不好越拔越多,只得留着。
年晓米看沈嘉文心情还好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老板来电话的事说了。男人手下动作一顿,默然不语。
年晓米组织了一下语言:“呃……其实,这次是意外。我们小组里,接二连三地有人病倒,所以工作就都留给我了……这种事很少的。等以后,我的职位上去了,就没这么辛苦了……毕竟收入还是挺可观的。”
他住院的时候,老板带着同事过来探望,遇见了严先生的儿子。两个人交情颇深,王致知对他的老朋友有些生气。发生这种事,大家都不想,老板当场表态,去留看年晓米自己,要是留,以后的工作也允许他量力而行。毕竟是很出色的员工,也有惜才的意思在里面。
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是很不容易的事,所里风气又比较开放,年晓米知道他如果换了单位,未必还能这么顺心。至于辛苦,也只是加班季辛苦些,平时倒还是蛮轻松的。
只是说服沈嘉文很不容易。
出乎他意料的是,沈嘉文在沉默了好久之后开口道:“你喜欢就好。但是有两点,首先,你现在还是得休息,等天气暖了再回去上班不迟。再有,加班也有个限度,要是再到这种程度,我去替你交辞职申请。家里不缺钱了,身体要紧。”黄丽丽家退回的赔偿款并不太多,但找人买回了那个估价可观的镯子送还回来抵债。公司年前做下了好几单大生意,利润也很让人满意,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年晓米松了一口气。
天气暖了得四月份以后了。在家休长假也挺好的,可以布置屋子,收拾花园。年晓米认真地盘算起来。
两个人正在闲话,浴室门开了,宝宝探头看了他们一眼,费劲地又拖过来一把椅子,爬了上去,把两个胖胖的白脚丫放进浴桶里。
沈嘉文失笑道:“怎么哪儿都有你?”
宝宝严肃道:“哪儿都有我哦。”然后扭头看年晓米,挺直了小小的胸膛:“小爸,你不要做那么辛苦的工作啦!我赚钱养你哦!”
沈嘉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不说不让你乱卖东西给同学了么!”
宝宝揉揉额头:“不是啦!是压岁钱有好多哦,都花不完……”宝宝的长辈大多都是沈嘉文的朋友,交情在那里,今年生意又好,给小辈压岁钱的时候很大方。小东西神神秘秘地宣布了自己压岁钱的数额,沈嘉文有点忧愁:“儿子,你掉钱眼儿里了啊!”
小家伙没能得到大人的认可,也有点委屈:“可是爸爸,你一直在钱眼儿里啊!”
两个大人哭笑不得。
热水很舒服,宝宝坐在椅子上开始打瞌睡,沈嘉文把儿子抱走安顿好。回来时看见年晓米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看一本书。
沈嘉文凑过去,他抬起头,微笑了一下:“托阿姨买的,春天……我们找个园林公司,买点花种吧。”
沈嘉文打开手里的盒子,把一个东西往他脖子上套,随口道:“随便你,但是出力气的活雇人弄,别没事儿自己累自己。”
年晓米拿起那个坠子,缺了耳朵的白玉老虎被黄金镶起来,触手温润,在灯下微微发光。
年晓米想说什么,沈嘉文却轻轻伸手堵了他的嘴,笑道:“没有你贵。”
四月春暖,房檐下一对燕子飞来飞去。宝宝抬头看了一会儿,拍手道:“巢里有小燕子!”
年晓米沏了壶茉莉花茶,正坐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一本园艺指南,闻言喜悦地抬头。谁知下一刻,沈嘉文拿着条薄毯子出来,不由分说地往他腿上盖,青年脸色一变,慌忙拦着:“不用……热死了……”
男人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年晓米不适地扭动了一下,蔫下去:“好吧……”
宝宝同情地拍拍年晓米的手。
诸事妥当,沈嘉文安心地在茶几对面的另一把藤椅上坐下来,抿了一口茶。
湛蓝的天空洁净澄明,远处苍绿色的林海在风里微微起伏。
年晓米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一片绿叶不知从哪里飘过来,顺着和煦的风,轻轻落在书页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