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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琏并不提孙绍祖生性暴戾、好色如命的事,只因贾琏亦是男人,在男人眼中,这些瑕疵之处不过小节。尤其是贾琏很了解他这位二叔,二老爷性子跟老太太很肖似,嫁女头一件考量的是姻亲得力与否。因探春是庶女,不大受重视,二老爷并不会寄托多少高望,只要亲家拿的上台面,不丢脸也就罢了。余者,他并不费心去思量。
果然,贾琏这话,叫贾政十分不愿。有这样不通文墨的武夫女婿,可不就是叫他面上无光吗。更何况还是候缺的,越发比不上二丫头的夫家了。
贾政因道:“你们太太妇道人家,不大知道外面的事,三丫头的亲事,倒还得斟酌斟酌。”
贾琏假意疑惑:“怎的这般急,二妹妹的亲事就在这个月,三妹妹也要这月上出门子?”
贾政捋捋胡子,笑道:“昨儿来了个仙道,给宝玉看病。老太太心疼孙女儿,又把三丫头的八字请真人相算,谁知真人说三丫头后头几年皆不利,越快出门子越好。老太太一心疼她,急得了不得,命本月就料理妥当三丫头的事。”
若不是贾琏深知内情,这会儿只怕也信了。只他没料到,二老爷这样严肃的人,编起瞎话来比二太太也不枉多让。
想起二丫头的亲事,就是琏儿夫妻两个帮着操持定下的,贾政便道:“我倒有个人选,只是他原有妻室,只是无福早去了,连个儿女都未留下来。为人继室,不免委屈了三丫头。”
“我深喜他人品,他家虽没甚根基,却常来走动,与咱们亲近。三丫头给他家,倒不虑着受薄待。”
贾琏就知他说的是傅试了,这傅试原是二老爷的门生,为人十分亲热,就是二老爷闭门不见客的时候,也时时打发婆子来给府里请安。贾政待这个门生与别人都不同。贾琏知道他家,原是因他有个‘待价而沽’的妹子,他妹子傅秋芳,才貌双全的名声传扬了好几年,傅试一心要拿他妹子攀高门,白白耽误了这姑娘的花信年华。如今已过了二十岁,旁人都笑话这姑娘是‘傅家老女’。
贾琏却不答这茬,反倒笑道:“三妹妹的人品性情比二妹更拿的出手,怎的叔父舍得把她给小门小户呢?侄儿知道您疼爱女儿,只怕日后要帮扶一把女婿,叫他立起来也还罢了。只是老爷想想,那寒门贫户出身的,任老爷再扶持,又能出息多少。还不若寻个好门第的子弟,纵使一时落魄,有根基在,您稍一使力,也就起来了。”
气的贾政笑骂道:“这却到那里找去?偏你妹妹又等不得。”
贾琏嘻嘻的猴上前,赔笑道:“侄儿有个小兄弟,原与宝玉很要好,他还未娶亲,我度量着,倒堪配三妹妹。”
贾政一听原是宝玉的玩伴,先恶了三分,只道:“那孽障的好友,虽都是王孙公子,可一个出息的都没有,只会仗着祖宗家世胡闹,这样的人,万万不能。”
贾琏笑道:“叔父别急,若是那扶不上墙的,侄儿也不提。盖因这柳湘莲父母早丧,虽有家底子,却因无人管束,还未娶妻。柳家也是世代书宦之家,这柳二郎少时亦是名师教导,如今允文允武,颇有才干。若是把三妹妹给他家,一则他有您管束,焉知日后不好生上进;二则看都中台面上的人家,属意三妹妹的必然多,可愿一月娶进门的却难有,就是勉强答应了,是不是也得背后犯猜疑嘀咕?倒像咱们家或是三妹妹有什么不妥似的,唯有这柳湘莲,再无这顾虑;三是,这柳湘莲虽单传,可上一辈却有好几个姑母,皆是中原大族人家的主母,像是豫州郭氏、伏牛杨氏……最主要的是有位姑婆,嫁到曲阜孔家,是上代衍圣公嫡亲兄弟的夫人,如今亦是孔氏嫡支。”
别的还罢了,唯独这孔氏嫡支,真真儿是叫贾政动心。
贾琏笑道:“我本是听说他姑妈要给他相看,又有那位孔家的姑婆写信给他,令他成家上进,这柳湘莲才回都中来。我心想叔父喜欢有才学的后生,本也要引荐给叔父的。谁知天下竟有这样的巧事,若把三妹妹许配给他,可就是您半儿了,如何教导不得。”
贾政也欣喜,立刻命书童叫贾宝玉到前头来,要问他柳湘莲的事。
书童去了半晌,自己回来了,说是老太太拘着,百日都不许宝玉出二门。又把宝玉的话回禀贾政:“宝二爷说‘柳二哥是极好的人,虽不尽知他家的事,但的确有几个显赫的姑母十分照拂他。先前还有别家打听柳二哥,要为家中女孩儿相看……’”
贾琏就知道贾宝玉必然不敢说尤三姐看上柳湘莲的事,只没想到他竟把别家看上柳二的事说出来,倒无意中帮了自己一把。
贾政心里已属意了,只还问贾琏:“这亲事他自己如何做的了主?”
贾琏笑道:“老爷不知道,因他是柳家独苗,他几个姑母宠溺非常,但凡他要的,就没有不答应的。侄儿方才还瞒着老爷一事:这柳二我是看中了的,想着日后能成臂膀,早已跟他提了要把妹子许配给他,他也十分愿意。只是我说的这妹子,原是凤哥儿的堂妹,她王家几房,这个堂妹也在王子腾大人膝下养过几年,与她还亲近……只是咱们自家有人,何必便宜旁人,只当我之前说的就是三妹妹罢了。幸而关乎女子的闺誉,这种事原就说的隐晦,柳二郎那里也好说,他又与宝玉亲厚,宝玉的亲妹子,无有不应的。”
贾政却还端着,因道:“这岂不是夺人姻缘,不妥不妥。”
贾琏不以为然,笑道:“这有什么,王家已比不得以前,我心里本来还愧疚不大般配,可如今咱们家的女孩儿,贵妃的亲妹妹,就是他那孔家姑婆,也得高看一眼。”
说着,就大包大揽:“不过是远近亲疏的常理,我叫凤哥儿费心再替她妹子张罗就是,凤哥儿心里,只怕也是三妹妹更亲近。”
一叠声唤兴儿进来,兴儿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在剑囊里收着。因他跑动,仅仅露出一点剑柄,那剑柄顶端的剑镡成如意状,不知是什么材质,熠熠生辉。
兴儿先给贾政磕头,才又小声问贾琏:“二爷,可是要把这剑给二奶奶送去?”
贾琏瞪他一眼,接过那鸳鸯剑,向贾政道:“这柄鸳鸯剑乃是他家家传至宝,他拿来为定。侄儿原是要叫凤哥儿给她妹子送去,此时倒径直送去给三妹妹罢。”
兴儿装的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他方才在门外,二爷弄的鬼他都知道。
贾政看地下小厮的神色,深信琏儿夺妻妹良缘给他自己妹妹,深感贾琏爱护友悌之心,不免也略动一动爱女之情。
贾政看这剑,龙吞夔护,珠宝晶莹,将靶一掣,里面却是两把合体的。一把上面錾着一“鸳”字,一把上面錾着一“鸯”字,衔金铁之英,吐银锡之精,寄气托灵,有游出之神,正如两痕秋水一般。贾政虽不爱武道,贾代善生前却酷喜收藏神兵利器,贾政少年时看过老国公藏宝,这会只觉皆不如此剑,心道:果然有些根基底蕴。
贾政道:“罢了,天赐姻缘,不受反损。”
贾琏忙吩咐兴儿:“快去把这剑送给三姑娘去。你跪在三姑娘门外,把老爷这一番拳拳之心告诉三姑娘,另叫谢他宝二哥哥,若不是宝玉在外头交好人情,且轮不到咱们。”
贾政大悦,兄友弟恭,宝玉和三丫头的夫家亲近,更是好事。
贾政倒还有半分爱女之心,命书童收拾了几件他收藏的字帖名画,一并给探春送去。
贾琏了结了此事,不免要去拜见贾母。贾政自觉身上担子尽皆去了,十分有兴致,自往大书房去,因无外客,又叫二进里的白金钏到前头侍候笔墨,一时红袖添香,悠闲自在至极。
那厢,王夫人头痛的要死要活,偏柳氏无用,不能请老爷前来,未免更添一重愁愤。
贾母打发鸳鸯来探视,迎春、探春、惜春和湘云姊妹也都来问安,王夫人还撑起身对探春说:“三丫头,我疼爱你的心比宝玉也不差。你放心,你的终身,母亲必然为你看好了。”
探春心苦比黄连,她已知昨儿晚上太太提出要把她许给孙绍祖,先前孙家来求亲,百般缠磨,闹得不成样子。不止仆妇,就是闺阁里的姑娘们也知道他家,更妄论那位孙大人的劣迹已传扬甚广了。
听见王夫人的话,探春心中大恨。只她比迎春,又是别个肚肠:迎春惯来顺受,喜欢先受了再暗作谋算转圜,探春却不然,她自有一番天生豪气爽快,不肯向命低头。此时亲事未成,探春却已下了决心,宁可拼上性命,也不叫那姓孙的得逞。
故才,迎春等皆担心看她,探春面上却一派平静。连闺阁女儿听到自己婚事的娇羞之举也没有。叫王夫人很是扫兴。
谁知,才回到秋爽斋,侍书喜气洋洋的捧着一柄宝剑笑道:“恭喜姑娘,姑娘的大事定了。”
迎春和惜春不放心她,三姊妹一同来她的屋子,闻言,忙问底里。
侍书已从兴儿处,尽知细情,忍着笑,悄悄都说给她们听。迎春也因凤姐夫妇两个,才有个好归宿,心下不知多感激亲哥亲嫂子呢,本来王夫人要把探春给孙绍祖,迎春心里正不好受,觉着多少是她的缘故,害了三妹的终身。谁知此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琏二哥竟已把这难事给解了。
迎春含泪笑说:“二哥哥作保,这人必定不差。”
从昨晚上到将才,亲近的丫头哭得眼都肿了,只探春,一滴眼泪都没掉,此时才哭出来,大放心中郁愤。
惜春也高兴,她们姊妹三个同吃同住,长到如今,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也比不上的亲近。惜春只道:“琏二哥哥和凤姐姐只怕费了不少的心,咱们心里知道,别说出去,免得叫他们不好做人。”
三姊妹都点头,要替贾琏夫妇遮掩。
殊不知,凤姐此时,正兴兴头头的要把事情添油加醋透给王夫人知道呢。
王夫人刚喝了药汤,正闭目养神,王善保家的慌慌张张的跑进来,道:“太太,大事不好了!老爷已给三姑娘定下什么柳家的二郎,定礼都给三姑娘送去了!”
王夫人噌的坐起身,厉声喝道:“胡说!我是三丫头的嫡母,老爷岂能不跟我商量,就把三丫头的亲事定下来的道理!”
王善保家的哭丧着脸,回道:“我的太太,千真万确!”况且二姑娘的事情,也是大老爷一力应承,并无大太太什么事,大老爷看上了,立刻打发琏二爷去办,何曾问过大太太一句。如此作比,太太比大太太也差不离,况且老爷多时不曾到正房里来了。
彩霞看着王夫人气色不祥,忙上前给她拍背,跟王善保家的说:“王嫂子,老爷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忽喇巴的就定下来三姑娘的事,总该有个缘由道理。还有柳家是什么人。你很该问清楚了再来告诉太太。”
王善保家的忙道:“如何不清楚。我方正要回禀太太:这柳家不知是什么破落户,咱们没听说过的。谁知琏二爷与他交好,方才琏二爷给老爷请安,听闻三姑娘要做亲,不知怎么说动了老爷。老爷是最信任疼爱这个侄子的,他嘴里天花乱坠的一通好话,老爷就应承啦!”
“琏二爷也是一身的心眼子,知道过不了太太这关,他……他竟然戳哄着老爷把那柳家什么家传的宝剑给三姑娘作定了,剑都送到三姑娘手上了,这还能有假!”
王夫人住的乃是三间小正房,此时贾宝玉正安置在小厅对面那边,闻见王善保家的这话,不由得提起嗓子道:“方才我给老太太请安,老爷打发人来问过我。这位柳二哥,我与他最熟,堪配的上三妹妹的人品。什么破落户!他虽父母早丧,可他家很有家底子,况且他嫡嫡亲的姑母好几个,都是大世族家的主母,比那什么孙大爷,好出百倍去!”
贾宝玉心头正火星乱迸,皆因王夫人病了,袭人被看管起来,要日后发落。贾宝玉想着,别迎春还不够,如今又添袭人、探春之悲,大观园里的女孩子尽皆要散了,悲戚惊恐郁结在心,不由得言语硬了些。
王夫人脸由灰黄变成紫胀,唬的彩霞忙道:“二爷,太太气的这样,你还添话!”
贾宝玉也自悔顶撞,一溜烟的跑出去,到贾母院子里打听细闻去了。
往日都是王夫人处置责罚勾怀贾宝玉的丫头时,贾宝玉舍下丫头一溜烟去了,这回风水轮流转,却是贾宝玉舍了她自己,一溜烟不见人影。
肉割到自己身上,才知疼。
王夫人因为他的缘故,三更半夜的起来涤洗通灵玉,才风寒外感,又休息不好,病的卧床不起。此时见儿子这样行径,哪里受得住,将方才所吃的药都吐了出来。
彩霞彩云忙服侍。
一时弄干净了,王夫人恨道:“去叫琏儿这混账东西过来。”
王善保家的缩缩脖子,亲自去传。谁知贾琏是个最滑不溜手的,拜见了贾母后,哄得贾母喜欢,早出府不见了人影。
王善保家的不敢这么回给王夫人,只得去请凤姐,好有个人承担太太的霹雳怒火。
凤姐此时正在上院,陪贾母说话。因贾琏张罗了两大箱子东西,说是办差事时记挂着老太太,在当地采买的新鲜土物,孝敬给老太太尝鲜。哄得贾母满面红光,觉得真人果然灵验,今儿府里的时运就变了。
贾琏又回禀了给探春操心的事,把糊弄贾政的话再同贾母说了一遍,贾母就更喜欢了。她对那孙绍祖也有些耳闻,心里不大称意王夫人的意思,只是却不愿为探春的事同王氏添嫌隙,想着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况且他是嫡母主张,犯不上出头多事,为此只随王氏自己的意思。
此时贾琏却来这一笔,贾母听闻贾政十分属意喜欢,早就连声赞好,又闻贾政叫把定礼立刻给探春送去了,更是高兴的不得了。
贾琏托衙门有事,此来专为给老太太和老爷请安,还需得回衙办差,脚下抹油遛遛的走了。
贾母看熙凤是久违的顺眼,笑道:“你珠大嫂子不合适,你两个妹子的事还得你多操心些,二丫头的嫁妆还罢了,上几个月已是准备妥当。三丫头却急得很。”
凤姐笑道:“老祖宗疼爱孙女的心,叫我又浸到醋缸里了。旁人都说我是个酿醋的,果然不假。”
引得贾母笑的直往后仰。
凤姐因问:“二妹妹的嫁妆,大老爷那里出了五千两。因二姑娘原是大老爷那边的,可不用官中的银子,只三妹妹这事,不知老太太如何打算,官中出多少?”
贾母沉吟一下,道:“三丫头委屈了的,准备的日子忒短,官中出八千两备嫁妆。她和二丫头一样,出阁的时候我这里各拿二千银子,给她们压箱。”
凤姐一听,就知是因娘娘和宝玉的缘故,老太太给探春作脸。只这又不是自家出,她乐得把官中的钱散出去呢,反正也轮不到自家。
说了几句话,凤姐又笑道:“听说昨儿有真人揭榜来瞧宝玉的病?果然是老太太的主意,凭咱们再怎么找,也比不得老太太悬这封赏格有效验。只怕真人们不是贪图银钱,反而是因这赏格才知道咱们家的事,特特来解厄的。只怕不多时,宝玉就大好了。老太太只放心罢。”
又随口说了几句那些高人高士散银子给贫苦百姓的事,“……他有道行,原因他们心善的缘故,老天看得见,才如此。若不然,求仙问道的人这样多,怎么他们就能修炼至此,别人却不成。”
贾母想起她先前发的愿,情愿用一万两银子做功德银。
一时王善保家的来请凤姐,贾母道:“你太太又病了,只是宝玉的事还得托赖她,你去瞧瞧罢。”
打发走凤姐,贾母命传赖大进来,因问可有仙师的行踪。
赖大道:“因昨儿咱们府上的主意,叫仙师现了踪迹,今儿就有人仿着咱们的法子,青阳子仙师被几个穷户绊住了脚。仙师善心,并不看低他们……”
贾母大喜,命鸳鸯把装着一万一千银票子的匣子捧给赖大,令他速速给仙师送去。这原是发的愿,这功德银不散,贾母生怕报应到宝玉和娘娘身上。
赖大忙赶过去,不到晌午就回来禀告贾母,说事都办妥了,仙师说这功德可散给五百五十户穷苦人,必有善果报答。
果然,不几日,就听说很多人接了青阳子的济,这位仙师一路北上,飘然度世去了。
王凤姐才到了正房,王夫人阴沉着脸,一个茶盅子就摔到凤姐脚下。
平儿忙搀扶凤姐,她是双身子的人,若唬住跌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
王夫人气道:“平儿出去!”
凤姐见了这样,反而不着慌,脸上赔笑道:“原是老太太叫,才没早过来探候姑妈。我知姑妈病了,心里急的很,只不得脱身。侄女儿来晚了,求姑妈消气。”
王夫人见平儿都不听话,更气,指着王熙凤的鼻子骂道:“我消气!我哪里消息,连你也跟我弄鬼!琏儿那不长进的下流种子,不知怎么糊弄老爷,竟把你妹妹许给个破落户。你们两口子也狠得下这心去!他柳家是哪门子的泼皮,你妹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