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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焦灼-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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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姿势,仿佛她想安慰我、让我宽心似的。 “既然您这么说,我不消说,自然相信。您放心好了。他能办的事,他
一定会办的。”

“我可以给他留张条吗?” “可以,您给他写吧??在那儿,请吧。”
她走在前面,动作稳得出奇,只有对这屋里每样东西放在哪里都知道的 人,才会这样心里有数。她想必每天用她警觉的手指整理、摸索她丈夫的书 桌十几次,因为她从左边的抽屉里取出三四张信纸,动作准确,就和视力正 常的人一样,然后把这些纸不偏不倚,正好给我放在信夹于上。“那儿有笔 和墨水——”她又准确地指在正确的位置上。
我一口气写了五页。我请求康多尔,务必马上到乡下去一趟,马上—— 我在这两个字下面划了二道线。我把所有的事情统统告诉了他,写得非常匆 忙,无比真诚。我没有坚持住,我在伙伴们面前否认了婚约——只有他从一 开始就认识到,因为害怕别人,对流言蜚语的卑微的恐惧造成了我的软弱。 我并不向他隐瞒,我想自己处决自己,而上校违背我的意愿救了我的命。不 过到此刻为止我只想到我自己,现在我才理解,我还拖累了另一个人,一个 无辜的姑娘。立刻——他总会明白,事情是多么紧急——我要他立刻乘车到 乡下去——我在“立刻”下面又划了一道,以示强调——把真实情况告诉他 们,全部真实情况,什么也不要美化。他不要把我说得比实际情况更好,不 要把我说得白壁无暇。如果她不顾这一切还原谅我的软弱,那么这婚约对我 来说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神圣。现在,这婚约对我才真正是神圣的,如 果她允许,我立刻就跟她一起到瑞士去,我将辞去军职,永远呆在她身边, 不管她的病不久能治好还是以后才能治好,还是永远也治不好。我将竭尽所 能来挽回我的怯懦,我的谎言。我这生命只有一个价值,那就是向她证明, 我并没有欺骗她,我只不过欺骗了另外那些人。我要康多尔把这一切老老实 实地告诉她,告诉她全部真实情况,因为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我应该对她尽多 大的责任,比对其他所有的人,比对伙伴们,比对部队,应该尽更大的责任。 只有她可以审判我,只有她可以原谅我。现在她是否能够原谅我,决定权操 在她的手里。我要求康多尔把什么事情都撂下,乘中午这次列车到乡下去, 这可是生死攸关的事情啊。下午四点半你无论如何必须赶到那儿,不得再晚, 无论如何一定要准时到达,因为要不然她会眼巴巴地等我的。这是我对他的 最后的请求。我要他再帮我一次忙,我要他马上——我在这急促催人的“马 上”两字下面划了四杠——到乡下去,要不然一切全都完了。
等我把笔放下,我立刻就明白了,现在我才第一次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我在写信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事做得正确。我第一次感激上校救了我的命。我 知道:从现在开始,我这一生只对一个人尽责任,只对她,只对这倾心爱我 的姑娘尽责任。
在这一瞬间我也发现,这双目失明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我的旁边。我 心里又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这种荒唐的感觉,仿佛信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读了, 我的事她全都知道。
“请您原谅我的失礼,”我立刻跳了起来,“我完全忘记了,??不过?? 不过??我觉得这事如此重要,我得立刻通知您的丈夫??”
她朝我微微一笑。 “我站了一会儿,有什么要紧。只有这另外一件事才重要呢。无论您要
我丈夫干什么,他准会去办的。??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说话的每一 种口气我可是都熟悉的——他喜欢您,特别喜欢您??您别折磨您自己了,”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温柔——“我请您,别折磨您自己了??肯定一切

又都会好起来的。” “但愿天主保佑!”我说道,充满了真诚的希望——人家不是说过吗,
瞎子有预卜凶吉的本领? 我弯下腰去,吻她的手。等我抬起头来看的时候,我真不理解,我上一
次竟然会觉得这个头发灰白,嘴巴的线条生硬,失明的眼睛神色严峻的女人 长得丑陋不堪。现在她的脸上闪耀着爱和同情的光辉。我觉得,仿佛这双永 远只反射出一片黑暗的眼睛对人生现实的了解甚于那些清澈明亮地观看世界 的眼睛。
我告辞的时候宛如一个霍然痊愈的病人。在这一小时内,我和另一个被 生活所摈弃,茫然不知所措的女人重新、永远订了婚约,我一下子觉得这已 不再是牺牲。不,不要去爱那些身体健康、充满自信、性情高做,心情愉快、 高高兴兴的人——他们不需要别人的爱!他们把别人的爱只当做别人向他们 表示的敬意,别人应该向他们尽的本分,他们接受别人的爱,神情倨傲,无 动于衷。别人倾心相爱,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锦上添花,就像头上戴的一件首 饰,套在胳臂上的一个手镯,而不是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和幸福。只有那些 受命运亏待的人,只有那些内心慌乱、遭人轻视、丧失自信、相貌丑陋、备 受屈辱的人才能真正通过爱情得到帮助。谁要是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他们,也 就补偿了人生从他们那儿夺去的东西。只有他们懂得爱,懂得为人所爱,像 人家恋爱时应该有的那种样子:满心感激,态度谦卑。

五十五

我的勤务兵忠实地等在火车站大厅里。“走吧,”我对他笑道。我陡然 间很奇怪地觉得心里轻松愉快。我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知道:我终于把事情做对了。我救了我自己,我也救了另一个人。我甚至 于对前一天夜里的那种荒唐的怯懦心情也不再感到后悔。相反,我对我自己 说:这样反而更好。事情这样发展,反而更好。那些信任我的人现在知道我 并不是英雄,并不是圣人,不是一个从云端里仁慈地使一个生病的可怜的生 灵升到天上自己宝座前面来的天神。如果我现在接受她的爱,对我,已经不 再是牺牲了。不,现在该轮到我请求宽恕,轮到她来宽恕我了。这样反而更 好。
我心里从来没有觉得这么踏实过。只是有一次,担忧的阴影还轻轻地向 我袭来,那是在隆登堡,一位胖先生急急忙忙地冲进车厢,气喘咻咻地在软 座上一屁股坐下:“感谢天主,我总算赶上了这班车。要不是列车晚点六分 钟,我就误了车了。”
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刺进了我的心里。怎么办,要是康多尔中午没回家? 或者回家大晚,来不及赶去乘下午那趟火车?那么一切岂不全部白费!那她 就在那儿等了又等。露台上那个骇人的景象立刻又像闪电似的在我脑子里出 现:她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向下凝望,接着她已经俯身向着深渊!我的天 啊,她必须及时知道我是多么悔恨我的背叛行为!趁她还没有绝望、在那可 怕的事情说不定会发生之前,她必须及时知道我的悔恨!最好我在下一站就 给她去个电报,用几句话坚定她的信心,以防康多尔还没有通知她。
下一站是布律恩,我跳下火车,跑到车站的电报局去。出了什么事了?
门口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大堆人,活像黑压压的一窝蜜蜂。这群人情绪激动, 正在看一张布告。我不得不使用蛮力,动作粗鲁地分开人群,不顾一切地用 胳臂时冲出一条路,从一道玻璃小门挤进邮电局。现在快,赶快来张电报稿! 写什么呢?千万别写得太多!“艾迪特·封·开克斯法尔伐收。开克斯法尔 伐庄园。途中衷心问候,忠诚思念,公务在身,不久返回。康多尔将告详情。 到彼地即作函,亲切问好。安托尼。”
我交了电报。这女电报员真磨蹭,东问西问:发报人?地址?一道手续
又一道手续。列车可是两分钟内就要开走了。我又一次不得不使出相当大的 蛮力来挤开布告前好奇的人群,这时围观的人群已比原来更多了。到底发生 什么事了?我正想问一下,可是开车的汽笛声已经刺耳地响起。我刚好来得 及跳进车厢。感谢天主,该做的都做了,现在地不会疑神疑鬼、惴惴不安了。 这时候我才感觉到,经过这紧张的两天,不眠的两夜,我已经精疲力竭。晚 上到了斯察斯劳,我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步履蹒跚地爬上旅馆的二层楼到 我房间里去。然后我就一头沉入梦乡,犹如一交跌进无底的深渊。

五十六

我想,我大概脑袋一碰上枕头就睡着了——就像迷迷糊糊地沉进一股黑 黝黝的深沉的潮水,沉啊,沉啊,一直深深地沉入平时永远无法探到的自我 解脱的底层。然后,过了很久,才开始做了个梦。这个梦也不知道是怎么开 头的。我只记得,我又站在一个房间里,我想,是康多尔的候诊室吧,突然 间又开始传来这可怕的声音,几天来这木头的声音一直在我太阳穴里直敲, 这阵有节奏的拐杖的声音,这可怕的笃、笃、笃、笃声。起先这声音很远, 仿佛是从大街上传来,然后近了一些,笃、笃、笃、笃,现在已经很近了, 而且来势很猛,笃,笃、笃、笃,最后近得可怕,就打在门上,我从梦中怵 然惊醒,直跳起来。
我睁着眼睛直愣愣地凝视黑洞侗的陌生房间。可是又响起了笃、笃的声 音,硬邦邦的指关节猛敲房门。不,我不是在做梦,有人在敲门。有人在外 面敲我的房门。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忙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值夜班的门房。
“少尉先生,请您接电话。” 我直瞪着他。我?接电话???我这是在哪儿呢?陌生的房间,陌生的
床??原因是这样??我是在??啊,对了,我是在斯察斯劳。不过我在这 里可是一个人也不认识啊,谁会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呢?——胡闹!现在大 概起码是午夜时分了吧。可是门房在催我:“请您快点,少尉先生,维也纳 来的长途电话,名字我没听清楚。”
我顿时睡意全消。维也纳来的!这只能是康多尔。他肯定是要给我消息:
艾迪特已经原谅我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对门房嚷道: “快下倭去,说我马上就来。” 门房走了,我急急忙忙披上件大衣,里面只穿件衬衫,跟着他就跑。电
话装在楼下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门房已经把听筒搁在耳边。我急躁地把他
推开,尽管他说:“线路断了,”我使劲地听着听筒。 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从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嘶
儿??嘶儿??的声音,就像铁蚊子的翅膀在轻轻搏动。“喂,喂,”我喊
了两声,等着,等着。没有回答。只有这种揶揄人的、毫无意义的呜呜声。 我觉得浑身发冷,是因为我除了披在身上的大衣之外什么也没穿还是因为陡 然心里害怕使我发冷的?说不定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或者说不定??我等 着,侧耳细听,热乎乎的橡皮圈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终于传来克尔克斯?? 克尔克斯??的声音,接线的开关一响,听见电话员小姐的声音:
“您的线路接通了吗?” “没有。”
“可是刚才接过来了,维也纳来的电话!??请等一会。我马上查一查。” 又是克尔克斯??克尔克斯??的声音。电话机里在接线,轧拉轧拉、 壳落壳落、咕噜咕噜直响。然后是飒飒的风声,呼呼的颤抖声,接着,又传 来电线发出的轻微的嘶儿??嘶儿??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忽然间响起一个生硬粗犷的男低音的嗓音: “这里是布拉格要塞司令部。你是陆军部吗?” “不是,不是,”我拚命地对听简直嚷。那声音又含糊不清地大声嚷嚷
了几句什么,然后突然消失,消失在虚无之中。于是又只听见那愚蠢的呜呜 声和颤动声,接着又是从远方传来一片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说话声:终于

又听见电话员小姐的声音: “对不起,我刚才查了一下。线路断了。因为有个紧急的公务电话。等
对方再打过来,我马上给您信号。现在请您把话筒挂上。” 我把话筒挂上,精疲力竭,满心失望,一肚子火。远方传来的声音明明
已经拉到身边,却没有能拽住,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我仿佛过于急速 地爬上了一座雄伟无比的高山,心口怦怦直跳。这是怎么回事?打电话来的 只可能是康多尔。可是他怎么现在夜里十二点半打电话给我呢?
门房客客气气地走过来对我说:“少尉先生,您完全可以到楼上房里去 等。一有电话,我马上跑上楼来。”
可是我拒绝了。我不愿意再错过一次电话。我一分钟也不愿浪费。我必 须知道出了什么事,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多少里路之外已经出事了。打电话 来的只可能是康多尔和乡下那一家子。只有康多尔才可能把我旅馆的地址告 诉他们。反正准是要紧的事情,紧急的事情,要不然不会半夜三更把我从床 上叫起来的。我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抖:人家需要我,迫切地需要我!有人有 什么事求我。有人有些举足轻重的话要对我说,事关生死存亡。不,我不能 走,我必须留在我的岗位上。一分钟也不能错过。
于是我就坐在门房给我端来的那张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他满脸不胜惊 讶的神情,我等着,两条赤裸裸的腿藏在大衣底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瞪着 电话机。我等了一刻钟,半小时,因为焦心如焚,说不定也因为冷而浑身哆 嚏。可是同时又一而再地用衬衫的袖子擦试额头上突然冒出来的汗水。终于 响起了丁零零的铃声。我冲过去抓起听筒:现在,现在我可要知道全部情况 了!
然而,这是个愚蠢的误会,门房马上就让我注意到了这点。刚才响的不
是电话铃,而是外面的门铃。门房赶快给一对晚旧的情侣开了大门。一位骑 兵上尉带着一个姑娘踩得刺马针叮当乱响地走进敞开的大门,从门房走过时 向我投来惊诧的一瞥,显然把我看成怪人。我身上披着一件军官的大衣,露 着脖子,光着两条腿,直瞪着他。他向我匆匆打个招呼就和他的女伴一同消 失在半明半暗的楼梯里。
现在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摇动电话机的曲柄,问女电话员:
“电话还没有打过来吗?” “哪儿的电话?”
“维也纳的??我想是从维也纳打来的??大概半个多小时之前。”
“我马上再问一次。请等一会。” 这一会儿可是拖了很长。终于信号来了。但是电话员小姐只是宽慰一番: “我刚才已经向那边问了一下:还没有回音。请再等几分钟,我马上就
叫您。” 等!再等几分钟!几分钟!几分钟!一秒钟之内一个人就可以死去,一
个命运就可以决定,一个世界就可以沉沦!为什么让我等,为什么让我等那 么长时间?真不像话!这简直是让人受刑,简直是发疯!时钟已经指着一点 半。我已经在这儿傻坐了一个钟头,浑身哆嗦,挨冻受冷,一个劲地等着。 终于,终于又响起了电话铃声。我全神贯注地静心听着;可是女电话员
只是通知一声: “我刚得到回音。对方已经把长途电话退了。”
退了?这是什么意思?退了?“请等一等,小姐。”可是她已经挂上了。

退了?为什么退了?他们为什么在半夜十二点半打电话给我,然后又把 电话退了?准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可是非知道不可的事情。我没法穿透这 遥远的距离、悠长的时间,可怕,真叫人不寒而栗!我要不要反过来给康多 尔打个电话呢?别打,现在是深夜,别再给他打了!要不然她太太会心惊肉 跳的。大概他也嫌时间太晚了,宁可明天一早再打电话来。
这一夜,我简直无法形容。一幅幅杂乱无章的图像在我眼前急速闪过, 一个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从我脑海里掠过。我自己既疲惫不堪,又分外清醒, 总是全部神经都紧张地等待着,谛听着楼梯上、走廊里传来的每一个脚步声, 大街上传来的每一阵丁零当嘟的声音,每一个动静,每一个声息,同时又累 得摇摇晃晃,真是心力交瘁,精疲力竭,然后终于被瞌睡压倒,睡得太沉, 时间太长,简直像死了一样不知终始,犹如一片虚无,深邃无底。
等我一觉醒来,已是晴日临窗。一看表:十点半。我的天,我得马上去 报到,这可是上校的命令!我还来不及开始思考个人的事,部队的事、公事 又在我心里自动地发生作用了。我披上制服,穿戴整齐,急步跑下楼梯。门 房想拦住我。不行一别的事情一律回头再说!首先去报到,这是我以人格担 保,答应上校的。
我按照规定,身上系看武装带,走迸办公室。可是屋里只坐着一个小个 子红头发的军曹,他看见我进来,吓了一跳,抬起睛眼望我。
“少尉先生,请您遵命快下楼去吧。中校先生明确命令,整个驻地全体
官兵必须在十一点正到齐。您赶快下去吧。” 我飞快地跑下楼梯。果然,我们大家——整个驻地的全体官兵——都已
经在院子里集合。我刚好来得及走到随军神甫旁边,师长已经出来。他的步
子迈得出奇的缓慢庄严,他打开一张纸,开始以洪亮的声音宣读,声音传得 很远:
“一件可怕的犯罪行为业已铸成,奥匈帝国和整个文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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