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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德公轻描淡写地说:“孔明不用这样多礼。”一面抬抬手。他没有再将目光停在诸葛亮身上,扫视一圈,清清嗓子,开口说:“今日请诸位来,是想听听年轻人的志向。公威,”他指指一旁欲言又止的孟建,“你先说说看。”
孟建字公威,和诸葛亮一样,也不是荆州本地人,他生长在汝南,因战乱流落至隆中。也许是相互了解背井离乡的心情吧,孟建与诸葛亮的关系比常人更好。此时被庞德公点到,孟建清清嗓子,道:“我听说,北方的曹操,是一代雄主,官渡之战,他击败了势力强大的袁绍。北方一统,当是五年内的事,”他说,“我想要北上,希望能在曹公麾下尽力。”
这话令众人一阵私语。官渡的整个战况,早就传至隆中。对能以几万兵力,歼灭袁绍几十万之众的曹操,青年们各怀羡慕、仰望之心。议论声里,只有诸葛亮默默无语,显得格格不入。
“怎么?孔明不赞成吗?”孟建小声问。
“中原多的是士大夫,遨游何必归故乡?”诸葛亮一语道破孟建在建功立业之后,更柔软、更冲动的想法:孟建是想要回故乡去哇!听了这话,孟建脸上一红,低下头。
“看来孔明孜孜于功名呀!”旁边的蒯祺故意大声说。五年前他娶了诸葛亮大姐,按理说该是诸葛亮的姐夫,但因为诸葛玄之死,诸葛家迅速破落,蒯祺很看不起诸葛亮,总要找些话来讽刺他。“孔明哪里不想家呢?在阳都,诸葛家总还有几块田产吧?只不过,假若回去,在人才茂盛的北方,孔明就要像一滴水被放入海里,连个影子也望不见了,哈哈……”蒯祺大笑起来。
每个人都在等待诸葛亮反驳,庞统微微翘起唇角。诸葛亮只笑了笑,像根本没听见蒯祺的话。突然,从哪个角落,传来一声“蠢材”。声音很轻,一闪就没了;偏偏叫座上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谁?站出来说话!”蒯祺喊道。
徐庶按住蒯祺想要直起的膝盖,忍着笑说:“难道还要再听一声‘蠢材’么?罢了,别在德公家里大呼小叫。”
没人注意到,客厅角落有个蒙着面纱的人,又是嘻嘻一笑。
直到庞统发言,众人才渐渐安静。庞统望望诸葛亮,笑道:“我是江南人,自然要一直守在江南。刘表……”他直接呼出荆州牧之名,令在座都是一惊,“就像司马先生所说,他虽是个清醒人,可惜生性软弱,嘉奖善的却不能听从、厌恶恶的却不能摒弃,要我在他手下任事,只恐做不长久。而江东孙权,年纪轻轻,却从善如流,又有周瑜、张昭辅佐,日后必成一番大事。假若能选择,我愿意做孙权之臣。”未及众人叫好,庞统已转面诸葛亮问,“孔明呢?”
“我……?”
“孔明兄长,不是入仕江东了吗?”
“是。”
“孔明若去江东,要个一官半职,该不是难事吧?”庞统笑道。
以穷小子的身份,被人轻视、揶揄,在诸葛亮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官半职,哪是我的愿望?诸葛亮心道。可在德公面前,不必与庞统针锋相对,于是他笑着温声说:“身逢乱世,兄弟俩不该同处一地,以免相互牵制。一荣俱荣固然好,然而一损俱损,就伤害了家族之名。”
这番话,虽没有什么深刻的道理在里面,倒也没人能说不对。
尽管诸葛亮一再退让,庞统却不打算放过他。在来隆中之前,庞统就听说,孔明是最能言的,他想:一定要挫败诸葛亮的锐气,才不枉此行。
庞统拍去衣上一粒灰尘,又问:“孔明莫非不仕官?”
“我是入世之人。”诸葛亮回答。
“去北方吗?”庞统追问。假若诸葛亮回答是,就可以用他刚刚劝过孟建的话来反嘲他。
第5节:像北辰星一样亮(5)
“不,”诸葛亮说,“诚如公威所言,北方五年之内,一定会为曹操所有。亮因为一些缘故,绝不会出仕曹操。”
庞统问是何缘故,诸葛亮摇了摇头。那些深藏心底的记忆,诸葛亮不愿多说。假使没有曹操,他便不至流落到荆州,他不至于离开父母坟冢,风尘仆仆地跟在叔父身后,越过白骨累累的山岭,穿过血迹斑斑的河流。是曹操!在诸葛亮十三岁时,率军东征徐州,肆意杀戮百姓,令村落变为废墟,令沃土尽皆荒芜的那个人,是曹操。死亡在身后,影子般追逐着诸葛亮,那种恐惧深入骨髓,令他一辈子无法忘却。
“孔明要留在荆州?”庞统问。
“司马先生对景升公(刘表)的评价,是很恰当的。”诸葛亮说。
那么,他也不会在刘表手下供职?庞统皱皱眉,“难道是西川的刘璋吗?”他又问,试探着说,“巴蜀有天府之国的美誉,孔明想要入川,也是一件美事。”
“西川很好。”诸葛亮淡淡笑道,“只是刘璋不够好。”
“那么,孔明究竟想去哪里?”庞德公禁不住问。
方才还在私语的青年们一时都闭了口,庞德公发话,诸葛亮是不至于回避的,大家都想知道,这个背后常自比管仲、乐毅的诸葛孔明,心里在想什么。
诸葛亮叹口气,换了个坐姿。原本他是正襟危坐在庞德公床前的,此时却将两条腿都释放了,他直接坐在席上,抱住双膝,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微笑着,忽然吹起了口哨。一个悠长、浑厚的音从唇里破出,像水流一样欢畅、闪电一样迅猛,又像春风一样激昂。啸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简直像要从中折断,而诸葛亮还没有停,直至众人眼里都流露出惊叹,他才猛将气息一闭,啸音戛然而止!诸葛亮指指在座他最要好的朋友——孟建、石韬、徐庶三人,说:“你们三人入仕,可以做到郡守、刺史,治理一方。”
“孔明你呢?”石韬急着问。
诸葛亮笑而不答。
“他?他当然是要做管仲、乐毅啦!哈哈……”蒯祺放声大笑。管仲、乐毅是春秋时的名将、名相,乐毅是攻克齐国七十余城的常胜将军,管仲是五霸之一齐桓公的相国,被称为“仲父”;诸葛亮常用此二人来比喻自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除了徐庶、孟建相信他真有这种才华以外,别人都说他是个狂妄自大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蒯祺在庞德公面前,又一次将诸葛亮“自夸”的话搬出来,显然是想使他颜面丢尽。
“管仲、乐毅,那也算不得什么。”
又是极轻的一声,这一次,蒯祺霍然站起!这声音,正与方才那声“蠢材”一模一样!蒯祺从人群里,忽然揪起一个蒙着面纱的青年!
“是你?”他恶狠狠地问。
蒯姓是襄樊四大姓之一,蒯祺向来无所忌惮。
“是我,怎么了?”青年笑嘻嘻说。
他笑嘻嘻的声音令诸葛亮忽然心间一动。很奇怪,有些人,即便第一次见闻,也像是交往很久的朋友。诸葛亮正有这种感觉,他望着那人被蒯祺捏住的手腕,望着他面纱下一闪一现、微黑的脸孔,望着他纤细、柔软的身形,竟忍不住想要起身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免得蒯祺弄伤了他。
诸葛亮终是忍了忍。
“好小子,倒有些胆量!”蒯祺哼了声,“你姓甚名谁?”
“就凭你,配问我么?”青年笑道,“莫以为姓蒯就有多了不起!我……”
蒯祺一拳朝青年挥去!
他这一拳落了空,原来是徐庶将青年及时拉开。
“徐元直,你别多管闲事!”蒯祺吼道。
徐庶少年时行侠仗义,杀了几个歹人,这才逃避到荆州来,这是人所周知的,论单打独斗,蒯祺绝不是徐庶的对手。
“蒯祺,”徐庶手按佩剑,不紧不慢地说,“德公家可不是撒野的地方?要动手我奉陪,只是,”他望望四处,笑道,“这里太小了,德公,”徐庶转面问,“能借外面庭院一用么?”
没及庞德公开口,庞统“腾”地起身:“肯给我薄面的,就请坐下来说话。”他一脸肃色、不怒而威,蒯祺“呸”了声,愤愤坐下;徐庶见状,也把手从剑柄上移开,正襟坐好;只有那个青年,仍长身直立,微微发笑。
“这位先生好大架子。”庞统冷笑。
青年“嘻嘻”一笑,侧起手掌,隔着面纱拍拍脸:“庞士元,谁要你做好人?喏,”他指指诸葛亮,“那个……喂,喂!”
诸葛亮一怔:“怎么?”
“诸葛亮吗?”
“正是。”
“字孔明?”
“不错。”
“‘孔明’是什么意思?”
“孔者,极也;明者,亮也。”
“极亮吗?有多亮?”
“诸葛亮嘛!”诸葛亮开了个玩笑。
第6节:像北辰星一样亮(6)
青年双手捧面,笑了个前俯后仰,口里说:“诸葛亮,亮到照耀整个天空吗?像北辰星一样亮吗?哈哈……”诸葛亮怔住了,没想到这个青年,竟能在第一次见面时,就说出他内心的话。一种情绪在他身体里弥漫,让他怀着惆怅、焦灼和莫名的甜蜜。为什么他要遮起脸来呢?诸葛亮想,想与他交个朋友,或许能成为像徐庶、孟建那样的至交!而另一面,他又分明觉得,“朋友”、“至交”,似乎……是不够的。
“我给你个面子吧,你要不要?”青年问。
诸葛亮笑道:“荣幸之至。”
“告诉我你在想什么。”青年用面纱下深黑的眼睛盯住诸葛亮,慢慢问,“我看得出,你与他们……”他目光逡巡一番,“不一样。大多数人心里盘算的,是哪一时、在哪个主公帐下,能赢几千石米。一千?二千?三品?四品?你呢?你在想荆州吗?还是……”他迟疑着问,“天下?”
“天下。”诸葛亮回答。
他回答得这样自然,就像水注定要从高往低流。这一刻他再没有想该在庞统面前收敛些,在德公面前谦逊些,在蒯祺面前退让些,他只想将自己完整的心思,原原本本告诉给这青年知道,就像他一次次告诉给湖水、山岭知道一样。那些山水,看在诸葛亮眼里,恰似他最交心的伙伴;眼前蒙着面的青年,竟比山水更令他信任、乐于亲近。
“天下?”青年思索道,“天下是可以拯救的吗?”
诸葛亮点点头:“四海纷争,百业凋残,若要一统天下,近五十年内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有一个办法,能令百姓不受战乱之苦。”
“什么办法?”庞统急问。
诸葛亮笑着说:“北方的曹操、江东的孙权,都具有相当实力,轻易不能动摇,假若有第三个势力,能跨有荆州、益州,便足够与孙、曹抗衡,在那种情况下,这三者必然要各自治理、发展境内,一面竞争、一面守成,而百姓的日子,恐怕要比现在好些。”
蒯祺又用鼻子哼道:“空想!”
“孔明以为,谁会是第三个势力呢?”庞统怀疑地问。
诸葛亮想了想,摇头说:“我还没有看出来。”
“哈哈……白日梦越做越大了!”蒯祺更加得意。
徐庶、孟建、石韬、庞统甚至庞德公,都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着诸葛亮,这一次,没有人批驳蒯祺的话。从徐庶忧心忡忡的眼睛里,诸葛亮看出,便连他,也不敢轻易赞成自己。
“麻雀只知道自家窝里有几条虫,哪里能了解鸿鹄的志向?坐井观天,天空就只有井口那么大。”那青年吟笑了,他没有面向蒯祺,像是再不屑于看他一眼;忽然他上前拉了拉诸葛亮的手,笑着说,“我信你。”
“你信……?”
“我相信。”
“你相信什么?”
“我相信你每一句话,都会成为真的。”
青年没再说话,他整整垂着面纱的帽子,朝庞德公作了个揖,便自去了。诸葛亮在席上怔坐片刻,猛地起身追了出去!想再见见他,问问他的名字,斟一壶清茶为酒,醉在两个人的交心里!诸葛亮一直追至庭院,见秋天的小院里,梧桐叶飘零一地,零零星星的小菊花在杂草间闪烁,偶有风来,便左一片、右一片地散开了。院里空荡荡的,院外小径也像从未有人经过。那个蒙着面纱、有水一般清俊的声音、爱笑的青年,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了。诸葛亮心里,一时也空荡荡的,仿佛丢失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
“孔明、孔明!”直到有人拉拉他袖子,诸葛亮才回过神。
庞德公的儿子庞山民,正一身翠衣,站在他身后。
“庞公子有事么?”诸葛亮施礼问。
庞山民连连摆手,支吾了好一阵子,才说:“没有……哦,方才蒯祺太过分了,士元也……”与庞统相比,庞山民敦厚过度,也正因为此,庞德公一再拒绝各方邀请,坚持不肯出仕,他说:“一旦踏入官场,就要给儿子留下灾祸。我那儿子,既然没有从灾祸里闯出一条路的勇力,就不如令他平淡一生!”
“你不要往心里去呀。”庞山民好容易又挤出一句话。
诸葛亮微笑道:“不,那没有什么。”
“孔明……”
“嗯?”
“你、你,”庞山民鼓足勇气,终于说出憋了好久的话,“你二姐铃尚未婚配吧?我想要娶诸葛铃,望孔明你成全!”
诸葛亮哑然。
庞山民一张面孔,红如火烧。
“我向父亲提过了,父亲也……答应了,答应我将铃娶进门……孔明,我是真心对铃,从三年前第一眼见到她,我就……喜欢上她,《诗?关鸠》中‘思之不得,辗转反侧’之意,我是因为铃……才渐渐知道了,孔明……”
第7节:像北辰星一样亮(7)
诸葛亮耐着性子听庞山民讲完。
铃二十二岁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儿,早该出嫁,所以推迟至今,一面是因为诸葛家境贫寒,有名望的人不愿与他联姻,而寻常之人,诸葛家又自诩门第,不肯屈就;另一面,也是因为徐庶。徐庶丧偶多年,他与铃各怀爱慕,却都不肯明说。唉,二姐心里那个人,是徐庶啊。诸葛亮想,他又望了眼庞山民,这个老实人,二姐哪能看得入眼?不过,他是庞德公的儿子……叔父在时,之所以将大姐许配蒯祺,正是希望能借重婚姻,令诸葛家跻身荆州名流之列,如今看蒯祺的态度,蒯家是指望不上了;那庞家呢?这个念头一起,诸葛亮忽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孔明?”庞山民眼睁睁看着诸葛亮。
“二姐婚配,要二姐自己拿主意。”诸葛亮说。
“孔明是一家之主哇!”庞山民说。
诸葛亮没说话,举步欲行。
庞山民追上去拦住他,又说:“至少孔明向铃提一提,好么?提一提!”
“好吧。”诸葛亮没奈何地点头,他一点头,庞山民整个人都活络了,摩拳擦掌,兴奋得直道谢。诸葛亮不愿听他多谢,寒暄了几句,便欲重回厅内,他抬头一看,客厅外窄小的回廊上,徐庶一身黑衣,肃然直立,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自己。诸葛亮心下一惊,勉强装出个全不在意的模样,从徐庶身边走过,走入了熙熙攘攘的清谈场。
3
铃嫁了,嫁入庞家。
一辆牛车用青布为幔,里面坐着披着红盖头的铃,从茅庐驰向庞家。陪车前往的,除诸葛亮外,照例还得有个好友,诸葛亮选了徐庶。徐庶也答应了。这一路,只怕是徐庶与铃最后的亲近,他们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
再走半个时辰,就该见到庞家院子了,那个身着喜服,一脸赔笑的庞山民,就等在那里;他等这一天,等了有整整三年。
“二姐,别嫁……”诸葛亮曾艰难地说出这样的话。
铃在灯下,一边绣着喜帕上一朵辛夷花,一边说:“山民不会薄待我。”
“但是……”
“二弟需要这次联姻,”铃淡淡地说,“我不愿诸葛家的儿子,每次见到庞德公都恭恭敬敬,恨不能将面孔贴到地上。”铃一针戳入手指,血染红了辛夷,她便将几要绣好的帕子往竹箩里一扔,重新拿起块红布。
喜服上的花木,是铃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每刺一下,就将对那个仗剑披发的男子之思慕,更深入心里一分。再不能了,伏龙山上飘荡的歌声、琴曲,坦荡的大笑、浓浓的凝望,都成了回忆,这些回忆,一定要埋在没人能见的角落里,庞家是爱面子的,他们要个温良、得体的媳妇。
“二弟,假若真有一日,你能媲美管、乐,无论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好歹都带个消息来给二姐知道。”铃说。
泪水忽然涌上诸葛亮的眼。
牛车缓慢地行在山道上,徐庶、诸葛亮默默无语,一前一后扶着车辕,将至平路时,车里传出一声:“停一停。”徐庶心内一跳,急忙将车拉住。这个娇俏、轻盈的声音,是他一直盼望的。
“元直,”车里人小声说,“我这样做,是有缘故的。”
“我知道。”徐庶苦涩地说。
以徐庶浪迹天涯、仗义杀人的背景,哪能娶到诸葛家的小姐呢?
“用不了多久,我就是庞山民的妻子,”车里人说,“元直呢?你仍是诸葛亮的朋友么?”
徐庶望望诸葛亮,说:“是的。”
“至交么?”
“是的。”
“好,元直要帮二弟。”车里人悠悠叹了声,再不言语。
徐庶手腕一抖,鞭子重重挥在牛背上。青牛“哞”地一唤,继续将婚车拉往那个他不愿见到的地方,拉往庞德公宽阔、整洁的府邸,拉入庞山民的眼中。
秋意更浓,凉风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