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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大概以为我是嫌犯,忘了我也算得上是个侦探吧?”他讽刺地回答,“我两三分钟前才刚到这里,那时百叶窗后头的女人——显然是个女人——正在疯狂呻吟。哦,亲爱的朋友呀,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很奇怪吧,她并不是我的私生女,也不是我的妻妾;可是,当我听到有人哀号着无法逃脱、像个疯婆子一样自言自语、握拳拍打百叶窗等等——两三分钟前她就这样了——我便觉得这件事有点蹊跷。整件事就是这样。”
“好家伙,”我说,“我道歉,真是错怪你了!可是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接下来该怎么办?”
鲁伯特手里握着一柄长长的折叠小刀,刀锋闪闪发光。
“首先,”他说,“让我们撞门进去。”
他把刀刃插入木墙的细缝里,撬开一条木板,敲开一个洞,从洞里可以一窥黑色窗板之后的究竟。里面的房间漆黑一片,所以,一开始我们都以为这窗子是封死而不透明的,就像石板一样漆黑。然后,我们渐渐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我们屏住呼吸,向后退了几步。我们赫然发现,有两大颗灰暗的人类的眼睛,非常靠近我们,而且忽然间窗户变得像是一张面具,一张苍白的人脸就贴在里面的窗玻璃上,越来越清晰,接着那个人说: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啊?”
“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鲁伯特没有回答我,只是举起他的手杖,把手杖的金属头当成西洋剑,瞄准了窗玻璃,并在上头开了一个又小又准的洞,真没想到他竟然能够办得到。洞一开,声音立刻冒了出来,这是一阵尖锐、暴躁,而且非常清楚的声音,嚷着要得到自由。
“出不来吗,夫人?”我有点慌张地凑近洞口说。
“出去?当然出不去,”这位不知名的女子苦苦呻吟着,“他们不准。我告诉他们我一定会出去,我会去报警,可是,这些都没用。没有人知情,也不会有人过来。他们高兴把我关多久,就可以关多久,除非——”
这件邪恶的神秘事件让我感到义愤填膺,正当我举起手杖,想要破窗而入时,鲁伯特却紧紧握住我的手,带着一股奇异、平和而且神秘的坚定;仿佛想阻止我,却不想让别人看到。我停下来,轻轻转向前门阶梯的墙壁。眼前的景象把我和鲁伯特都吓呆了,原来,那里有个像柱子般静止不动的高大影子,显然有人正从门里探出头来,朝向我们这边张望。由于那个人的头正好挡到一盏街灯,于是投射出一大道黑影。因此我们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一定正在瞪着我们;此刻,鲁伯特表现出令人佩服的冷静。他懒懒地按了门铃,若无其事地把说到一半的话继续说完,当然,这全是装出来的,我们刚才根本没说什么话。那个门廊上的黑色人影没有动,我差点以为那只是一座雕像。没多久,阶梯下方这片灰暗的空间被煤汽灯照亮了,地下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位小巧有礼的女仆站在门口。
“很抱歉,”鲁伯特努力用一种既亲切又粗鄙的口吻说,“您是否愿意为无家可归的孩子做点好事。我们不敢奢求——”
“别找我们。”
这位瘦小的仆人严厉的语气中带着仆人特有的冷漠。然后,她就当着我们的面把门“砰”的关上了。
“真是可悲,真可悲,这些人太无情了。”我身旁的这位善心人士沉重地说。
我们才刚走上台阶,在门廊那个不动的人影却不见了。
“好啦,你觉得怎样?”鲁伯特问,当我们走回大街时,他忙着拍打手套。
当时,我真是难过极了,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你不觉得,”我有点羞怯地问,“把这件事告诉你哥哥比较好吗?”
“好啊,如果你想告诉他的话,”鲁伯特威严地说,“他就在附近,我和他约在格格斯特火车站碰面。我们要搭车过去吗?或许吧,如你所说,他会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格格斯特车站看起来很残破,到处破破烂烂的,好像遭遇过什么意外似的。我们四处张望了一阵子,终于看见巴兹尔·格兰特戴着一顶大白帽的大脑袋就挡在售票口前。开始,我还以为他在买车票,而且还费时颇久。实际上,他正在与售票员讨论宗教问题,而且由于谈得太兴奋了,他几乎把整个头都塞进售票口去了。我们把他拖走,可是一时之间他说出来的话,却还都是关于现代观念中东方宿命论的兴起等等,他认为刚才那个售票员有趣却诡异的谬见正好可以佐证他的看法。我们好不容易才让他知道我们的惊人发现。当他终于把我们的话听进去时,开始显得非常专注,并在路灯下的街道上来回踱步。我们两个一唱一和,热切地向他说起南肯辛顿的大房子、古怪的送牛奶人、关在地下室的女士以及从门廊瞪我们的男子。终于,他开口说话了:
“如果你们想再回去察看,一定要非常小心。你们两个人再回去,一点帮助也没有,而且用同样的借口两度光顾,只会徒增疑心。若是理由不同,恐怕只是更糟。可以肯定的是,那位死瞪着你们的绅士,一定仔细观察过你们,把你们的长相牢记在心了。在没有警力的支援下,如果你们想过去再探究竟,我劝你们还是在屋外等候较好。由我进屋察看吧。”
他若有所思地慢慢带着我们往前走,在最后一道灰暗的暮色天光下,那幢房子又出现在我们眼前,它显得庞大而且泛出暗紫色,像是座食人魔的城堡。错不了,它就是魔王的堡垒。
“巴兹尔,你觉得,”弟弟顿了一下,在灯光下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你单独闯进去妥当吗?当然,我们就在附近守着,你一喊,我们马上就听得见,可是那些怪物可能会做出一些突然的、变态的举动,我觉得不大妥当!”
“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妥当的,”巴兹尔安然答道,“或许,除了死亡。”
接着,他走下台阶,并摇了摇门铃。那扇威严的大门瞬间开启,露出些许屋内的煤汽灯光,然后又“轰”的一声关起来,把巴兹尔吸了进去。我们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扇大门,就像一头邪恶巨兽缓缓掀动的大口。街上吹起一阵凉爽的晚风,我们把外套的衣领翻高,一言不发地站了足足有二十分钟,两个人冻得像座冰山一样,不过,我想,这更多是因为焦虑而不是寒冷。突然间,鲁伯特猛然走向屋子。
“我受不了啦!”他叫道。
才说出口,他却又立刻跳回阴影之中,因为这时,漆黑的屋子里又闪现出金色的窗板,上头有巴兹尔强壮的剪影。他有说有笑,嗓门很大,就算隔着一条街也可以清楚听见他说的每一个音节。另一个或两个人,也在里面和巴兹尔有说有笑。
“不不不!”巴兹尔带着滑稽的敌意,叫了出来,“这完全错了。世上最离经叛道的事,是灵魂呀,亲爱的朋友,灵魂才是宇宙力量的仲裁者。好孩子,如果你发现你不喜欢宇宙的力量,就逗逗它玩吧。不过我真的得走了。”
“再来看我们吧。”屋里的声音笑着说,“我们还可以接招。”
“非常感谢,我还会再来的。晚安。”格兰特叫道,他已经回到街上了。
“晚安。”屋里的人友善地回礼之后,便把门关上。
“巴兹尔,”鲁伯特沙哑地悄声说,“我们该怎么办?”
他哥哥仔细地看了看我们两个。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巴兹尔?”我又问了一次,忍不住激动起来。
“我也不确定接下来要做什么。”巴兹尔模棱两可地说,“今晚如果先找个地方用餐,然后再去宫廷戏院看戏,各位意下如何?本来我也请了那些人一起来聚餐,可是他们不肯。”
我们都愣住了。
“去宫廷戏院看戏?”鲁伯特又问了一次,“要干吗?”
“干吗?你这是什么意思?”巴兹尔回瞪他,“你是不是变成清教徒、街道人士,还是什么啦?去看戏,当然是去找乐子。”
“可是,老天呀,我是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鲁伯特叫道,“那个被关在屋里的可怜女人该怎么办?我该去报警吗?”
巴兹尔的脸色豁然开朗,笑了出来。
“噢,那件事啊,”他说,“差点儿忘了。那件事没什么问题啦,其中大概有些小误会吧,不然就是些琐碎的私事罢了。不过,我真的很遗憾那些家伙不能和我们一道去看戏。我们要不要搭这种绿色的巴士啊,在史隆恩广场有一家不错的餐厅。”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故意装傻来吓我们,”我不悦地说,“我们怎能丢下那位被囚禁的女人不管?这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的私事?难道连绑架、杀人等等罪行,都算是私事吗?如果你在某人的客厅里发现尸体,你是否会认为这种事不值得一提,因为它就像拙劣的装饰品般没有品味?”
巴兹尔开心地笑了。
“说得十分有理。”他说,“虽然这件事其实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嘿,绿色巴士来了。”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没有问题?”弟弟气愤地追问。
“老弟啊,显而易见嘛,”巴兹尔答道。他在背心口袋翻东西,两排牙齿间还咬着一张来回票。“那两个人这辈子从未犯过罪,他们不是那种人。你们谁有半便士?我想在巴士到站前买一份报纸。”
“去你的报纸!”鲁伯特怒吼着,“巴兹尔·格兰特,你听好,只因为你和看守人聊了十分钟,因为你以为他是个好人,你就要把一个可怜的人留在漆黑的地窖不管了吗?”
“有时候,好人也会犯罪,”巴兹尔从嘴里取出车票,“可是这种类型的好人不会犯下那种罪行。好啦,我们该坐上巴士了吧?”
果然,绿色巴士向我们直驶而来,巴兹尔走出人行道,准备上车。在这紧要关头,如果我们上车的话,就要被载往餐厅和戏院了。
“巴兹尔!”我紧紧抓住他的肩头说,“我绝不离开这条街以及这幢房子!”
“我也不离开。”鲁伯特也愤愤地咬着手指,并说道,“那里正在搞不法的勾当。如果我就此离去不管,今后我都会睡不着!”
巴兹尔严肃地看着我们两人。
“如果你们果真如此担心,”他说,“我们只好深入调查了。虽然,你们会发现一切正常。他们只是两个年轻的牛津大学的学生,而且非常善良,固然他们虔诚信奉伪达尔文主义——也就是进化论之类的东西。”
不知不觉中我们又回到屋前。鲁伯特摇了摇门铃,阴郁地说道:
“我想,我们会让你进一步了解他们的伦理道德!”
“我可以请教一下吗?”巴兹尔闷声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首先,我建议,”鲁伯特说,“我们先进入屋子;然后瞧一瞧那些善良、年轻的牛津人;最后,把他们打倒、绑起来再塞住嘴巴,接着搜索屋子。”
巴兹尔不快地看了他几分钟后,突然狂笑起来。
“可怜的小男孩,”他说,“毕竟,遭受这些愚行也算是他们活该,”他又笑得很开心,“这里头也包含了某些要命的达尔文主义。”
“我想你会帮我们吧?”鲁伯特说。
“哦,是的,我会参与,”巴兹尔答道,“不过,我只是要防止你们伤害那些可怜的孩子。”
他站在鲁伯特和我的后方,看起来好像不大在乎,甚至有点呆滞,可是门一开,巴兹尔却率先走进去,而且散发优雅的光彩。
“真抱歉,我真是阴魂不散!”他说,“我在外头遇到两位朋友,他们很想认识您。我可以带他们进来吗?”
“当然,请进。”有个年轻的声音说。
没错,就是那个女仆的声音。然而开门的人并不是端庄瘦小的女仆,而是屋主之一。他是个矮小但身材很好的年轻男子,头发乌黑鬈曲,鼻子扁平方正,穿着拖鞋以及艳紫色的大学运动服。
“请往这边走。”他说,“请留意脚下的台阶。虽然这房子的外表看起来很市侩,房子的内部却十分曲折老旧,而且有很多奇怪的死角。”
“关于这一点,”鲁伯特不羁地微笑,“我深信不疑。”
这时,我们来到书房或后厅的地方。年轻人把这里当成起居室,遍地都是杂志书本,内容从但丁到侦探小说都有。另一个年轻人身穿诺福克·夹克,人长得高壮健美,深灰色头发向前梳起,正背对着炉火抽烟斗。他是那种五官和举止都很沉重笨拙的类型,也是个相当优秀的绅士。
“还有任何意见吗?”他介绍完屋子之后,这么说道。
“格兰特先生,你对我们这些杰出的科学人才真严苛,我几乎想放弃我的科学学位,而去当个二流诗人了。”
“胡说,”格兰特答道,“我从未说过反对科学人才的话。我抱怨的是暖昧的通俗哲学;这种哲学披着科学的外衣,实则却是一种新的宗教,而且是一种非常污秽的宗教。以往人们在谈论人类的堕落时,他们知道自己在谈论的是一种奥秘,是一种他们不了解的东西。而时下人们讨论适者生存的观念时,他们却以为自己已经了解这些说法,可是,他们不仅没有概念,甚至不知道那些词的意思是什么。对人类来说,达尔文运动并未改变什么,只是从原先以缺乏哲学概念的方式讨论哲学,变成时下以不科学的态度去讨论科学而已。”
“你说的都没错,”壮硕的年轻男子说,他的名字好像是伯罗斯,“当然啦,在某种意义上,科学就像数学或是小提琴,只有专家才能够完全理解。不过,基本学问对大众也很有用。比如说,格林伍德,”他指了指那位穿着鲜艳运动服的小巧男子,“他完全不懂音乐。可是,他还是懂得一些道理。比方有人演奏《天佑吾皇》时,他知道应该脱下帽子;可是当有人演奏《噢,金色拖鞋》时,他不会笨得敬礼。同样地,在科学这方面——”
说到这里,伯罗斯先生突然住口,他被哲学论战中并不常见的反驳打断了,他碰上的反驳还近乎违法。原来,鲁伯特从后面扑向他,用手臂勒住伯罗斯的脖子,然后将大个子的身躯朝后背扭弯。
“斯温伯恩!打倒另一个家伙!”他叫道。
我还搞不清状况,就被迫和那位穿着紫色运动服的男子对决。他的身手灵巧,像鲸须一样弹跳自如;可是我比较强壮,而且是攻其不备。我在他下方硬扯他的脚,让他只能用单脚站立。接着,我们两人倒在一堆报纸之间,我把他压在下面。
因为得胜,我一时放松了警惕,依稀听见巴兹尔把一串很长的句子说完,可是我没有听见那串句子的开头,只听见后半段。
“……我必须承认我完全不懂怎么回事,亲爱的先生,我无需表示不悦。可是,一个人就算遇见最迷人的新朋友,还是应该站在老朋友这边。因此,请允许我用椅背的罩布把你们绑起来,把它当做现成的手铐使用……”
我在摇晃中倒地不起。健壮的伯罗斯被鲁伯特紧紧抱住,却仍然不停挣扎。一旁的巴兹尔伸出强壮的手臂帮忙。鲁伯特和巴兹尔都很强壮,不过伯罗斯也很壮。鲁伯特把伯罗斯的头向后掰,可是对方全身的肌肉却奋力起伏着。没过多久,他的头猛然向前直冲,像头公牛一样;而鲁伯特呢,他的头被按在脚踝上,他的腿则像是凯萨琳的酷刑轮·,整个人乖乖地躺在伯罗斯面前。这时,公牛的头冲向巴兹尔的胸口,把巴兹尔也撞倒在地;接着这只怪物,竟又发出狂怒的吼声,跳到我身上,把我逼入死角并撞上字纸篓。这时,狂乱的格林伍德愤怒地跳起身;巴兹尔也是。不过,现在轮到他们占上风了。
格林伍德冲向拉铃,剧烈地扯动它,尖锐的铃声响彻整间屋子。我还来不及喘气站好,鲁伯特也还没爬起来——他昏迷了好一阵子,还没能从地板上把头抬起来——此时,房里已经多了两位男仆。我方人数较多时,尚且都打不过他们,何况他们有救兵增援,我们的处境也就更危险了。格林伍德和一位男仆扑到我身上,再度把我推入死角,压在字纸篓的垃圾上。另外两名男子则共同对付巴兹尔,把他逼向墙角。鲁伯特用胳膊肘把自己撑直,但仍然晕眩着。
我们孤立无援了。在紧张的沉默中,我听见巴兹尔以一种响亮而欣喜的语调说话,听起来非常突兀:
“现在,”他说,“大家都玩得很痛快嘛。”
在奋战当中,我瞄了一下巴兹尔的脸;他被压在书柜前,脸都红了,对手和他的四肢交缠着,情况相当危急。可是,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眼中却透露出喜悦的光芒,像个玩得不亦乐乎的小孩。
我使尽全身力气想要起来,可是那位仆人重重压在我身上,格林伍德让男仆单独对付我,自己赶去帮另外两人对付巴兹尔。巴兹尔的头越垂越低,像是一艘漏水的船;对手把他压在下头,眼看就要倒地不起了,这时他伸手在书柜中抓出一部巨着;那部书,我后来才发现是圣克里索斯托·的神学着作。正当格林伍德跑上前时,巴兹尔把那部巨作挥掷出去;书正巧去中格林伍德的脸,于是格林伍德就活像一根九柱戏的柱子应声倒地。这时,巴兹尔又撑不住了,他倒了下来,而其他的敌人则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