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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头一震,一股战栗传遍全身。她能明显感觉到那是一种痛与震撼并存的难以名状的感觉,让她眼泪汹涌而出,将枕套沾湿一片。
她感觉他起身为她整理被子时,摸到那一片湿润后,他动作一顿,又接着说,“明天公使入港时,会开放小部分港口。公使入港时,葛太太也快到了。”
她没有说话。
他接着说,“回去福开森路时,见斯先生在楼下等你。若是方便,我便叫他明早过来找你。”
她仍旧没有讲话。
他用指腹替她刮去脸上眼泪,轻声说,“不要哭,我没什么好值得同情。”
她做事向来极有目的,也从来都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她站在陆地上,用双脚,用代步工具去争取,大部分东西似乎总能得到。
可不知从何时起,全副身家置身在汹涌浪潮的一艘小船里,所有想要的,所有所求的,都像是在刻舟求剑。
她动了动身体,正对仰视着他,哑着嗓子问:“谢先生,在华懋饭店时,你叫我等你一下……那时,你是否要同我说什么?”
他低头静静看着她说,柔声说,“已太晚,是时候该睡觉了。”想想,又说,“往后有机会再告诉你。”
她仍睁着眼睛将他看着,非得要等到他回答。
他仍坐在她床头俯视着她,一动也不动。她看到那双眼睛,又回想起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好像在看着什么极刺目的事物,必要眼睛微微眯起眼来才能看清楚。
他说,“临睡前,给我一个晚安吻,可以么?”
他不知何时已换上那一身漆黑军装。
夜色里,白色石雕一样的轮廓与鼻梁,深陷的眼窝,睫毛里若隐若现的泪痣,极浅唇色……她打主意要好好看一看他时,几乎忘了回答。
在她看到他的睫毛耷拉下来,几乎将眼中失落掩饰过去时,她缓缓支起身子,跪在床上;左手小心的扶着他的肩,将嘴唇凑上去,在他因她靠近而轻微抖动的、半垂着的眼脸上轻轻亲吻了一下。
唇离开他的眼睛时,他缓缓睁开的眼睛,眼神可察觉的从不可置信一点点变成惊喜。
她坐回床上,有点不敢看他。
花园里的路灯光从白色纱帘倾泻进来,使得肃穆的白色病房里全是交错着的纱影。风从敞开的窗户缝隙吹进来,她短短头发顶上几根倔强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她觉得有些痒,背过身去扯开纱帘,想将窗户拉上;雨下过了,乌云散去,到这时候才隐隐有那么一点月亮的影子,但只薄薄一层;枕头被她压在膝下,背过身去时,恍然有那么一瞬,她似乎从窗户玻璃上看到两人的影子。
他就坐在她身后的床头上。感觉到他冰冷手覆上自己的右脸颊时,她伸手扯纱帘的动作一愣;那动作本该十分轻柔的手掌,突然将她整个整个身子扳过去,脸正对着他。
那本就不甚牢靠的纱帘,在她惊惶之下被扯脱落了,像夜里的荧光水母或者视网膜上一层薄雾,在她身后落了下来。
谢择益吻了上来。
第115章 〇三九 阿正之六
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之后; 她听见他附在她耳边轻声问:“知道这样是什么意思么?”
她愣住了。
于是他又说; “那这样呢?”
随即她察觉到立马覆上来的柔软的冰凉,正在慢地; 慢慢地; 轻柔又缓慢吻她的双唇;她呆呆的跪在被子上,他俯身下来; 她与他仍旧保持一点距离; 却能清楚的感受到他触碰她脸颊的手掌与指尖的温度,比他的唇冷一些。他眼睑垂下来,微微偏着头时; 睫毛轻轻搔过她的脸颊的瞬间,她才突然的意识到——
他在吻她!
她身体一僵; 像野生动物本能抗拒陌生物种入侵领地一般; 她也是出于本能想要躲避他的亲吻。
觉察到她试图抗拒着往后缩,他右手环过她的肩用力将她带向自己的身体;左手托着她刚剃掉头发而发凉的脖颈,指尖插入她松软的头发里; 手掌微微用力,加深了这个吻。
这个前倾的姿势,使得她不得不将双手搭在他肩上以求身体平衡。就着这个怪异的、宛如她在索吻的姿势,谢择益一次次吻上来; 浅的,重的;不容置疑,不给丝毫商量余地,带着雄性生物蛮横霸道的侵略性;她想说的所有话都被堵在吻里; 能发出的声音微不可察,轻如蚊蚋。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狂跳,呼吸渐渐紊乱起来。
她用手肘去推他的胸膛;这抗拒因为力量悬殊而使她几乎有些微微痉挛。
过了许久,谢择益的唇离开了她的脸颊,左手仍自然的托着她的脊背与脖颈;微微低头,将她额头靠在自己额头上,极为眷恋的用鼻尖触擦她的鼻尖。
她已经给他吻到脑袋发晕。夜里的风带着一点潮气与植物的气息,沙沙的送进屋里来,送到两人身上。
他唇色苍白,低垂着眸子,神情也不知是冷漠还是落寞。她听到他的声音在屋里响起,仿佛低而寂寥的大提琴。
“三小姐,你都不知我有多钟意你。”
他说着,指尖轻抚她头顶的碎发,耳廓。
谢择益望定她的眼睛,手指也顺着她耳垂落到她嘴唇上,用拇指轻柔的摩挲她的被自己吻到微红的唇瓣,眼里有点清亮的光随着他郑重的视线轻微的晃动着,低声问她,“你有几钟意我?”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好像仲夏夜里几点繁星,反射一点不甚刺目的恒星的光,使得她有短暂的迷茫。故而不明白从何时起,他竟如他所说的,这样的喜欢她。有这种可能吗?即使有,对于他的喜欢,她找不到合适的解释来求证。这句话理应被她当作只存在于恋爱小说里毫无逻辑的情节,或是登徒子信手拈来的情话;但是此刻,她竟认真去寻找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试图用以说服自己来回答他。
她应该是有一点喜欢他的吧?这一点喜欢能使她在他面前卸下防备,使她为他即将面对的遭遇愤怒惋惜,使她不抗拒与他稍稍越矩的接触……但是在她意识到这点喜欢与依赖已经萌芽时,她所能为他做的一切的努力,都不足以与他即将面对的命运相抗衡。
让他放肆吧,时间不多了。她想。
是喜欢吗?忽然她又有些疑惑。
“谢先生……”她刚张嘴,谢择益拢着她脖颈与脊背的手,突然之间极用力的收紧。手穿过她小腿下的被子,连人带被子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在他腿上,埋下头用力吻下去。她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带着一点熟悉的白兰花香气。这一次,她能感受得到他唇齿都试图强势的宣誓他的主权。他没有时间了,他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令他失望的回答,所以用行动叫她闭嘴。
她被吻到失神,只觉得窗户外面的光明了又灭,不知是着多云天令月光不能时常露面,恍惚只觉得像有一位淘气的灯匠调皮的反复玩耍着这整座城市的路灯光。
——
渐渐她靠在他怀里睡着了,在他停下来以后。他似乎一直坐在那里,过分安静而眷恋的将她搂在怀里守着她睡了一宿,等到东方天微微明亮时,他听到门外极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便和着被子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推门出去,没将她吵醒。
病房外长廊木椅上已经等着一位少年。
楼下传来泊车声。他脚步顿了顿,转身朝少年走去,问道,“能否借个火?”
言桑摘下那稍有锈迹的打火机,递给他以后,又仰头问道,“能否借支烟?”
谢择益点燃香烟衔在嘴上,将火机与剩余整袋香烟返给他,转身推开长廊窗户,往楼下看去时,朱尔查正从福特车上下来,仰头看着他。
言桑也站到他身边,看了会儿朱尔查,说,“你照顾不好她。”
“三小姐自己便能过得很好。”谢择益猛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来以后,转头说,“斯先生什么时候的船?”
“我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放弃她,”他说,“在这之前,我不会走。”
谢择益哑然失笑,“我竟十分羡慕你。”
两个人,一个太过执着,活在自己构筑的诗意王国里。
另一个又太过清醒明白。
因为这一句话,在楼下那一队英军上来之前,言桑一直定定的将他看着。看这个效忠于帝国主义的军人,在为数不多的几分钟里所做的一切。
他先从军装上一袋里掏出一封信——在她生气时,他离开医院回到福开森路,吃力的写了数小时的信——叠好放在她床头。
尔后从花瓶里折下一只尚还算新鲜的白兰花——他趁夜回来时,莫大的好运使他遇上了从集市赶夜回家的贩售白兰花的老太太,便将所有剩下的花都买下;几朵放在福开森路的活骨瓷碟里,另外几朵插在她病房中——其中还未开败的一朵,置于给她的信上。
他的上级已经抵达三楼,面容肃穆的在病房外等着他。
他仅回头看了一眼。
尔后,言桑亲眼看见那个不被父亲尊重的“白华”,那个血统身份都不定的Zoe Tse——他摘下象征军人荣耀的肩章与帝国的勋章,解开军装腰带,脱下陆军军服外套。接着取下费贝达的金钥匙,动作温柔的挂在她颈上。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以后,他已经一无所有了。于是单膝跪在她床前,低头亲吻她的手背。
这幅画面兀地将言桑震动了,并牢牢铭刻在他心中许多年。
他不忍再看下去。
门外等候的军官们似乎也为这画面动容。但似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的保持安静,没人催促,也无人打扰。
他转身站在墙角,点燃一支谢择益给他香烟,没有吸。
灰烬在他手中慢慢抖落。
谢择益毫不犹豫走出病房,将军服与简章交给他以往最为熟悉的中尉。
那位中尉最后红着眼眶叫了他一声:“长官。”
眼看着谢择益随那一队军人离开,于他而言似乎过了一个世纪。
言桑猛的回过神,大步狂奔着追上去,在他们上车以前,用中文叫住谢择益的名字。
谢择益回过头来看着他,等他发话。
他回想起在华懋饭店里,他看见楚望看他时那个眼神。她那样迟钝的一个人,某一天竟也能敏锐如他,被一个人的眼神所震撼到失魂落魄……
“谢先生,”言桑定定的看着他,用中文斩钉截铁的说,“我恐怕你弄错了。”
所有人都疑惑的看着他。
他喘口气,接着说:“就算你背负罪孽,受自己与同胞亡魂谴责一辈子,你也必须苟活下去,谢先生。因为除了你,这辈子再没人能照顾好她了。”
讲完这一句话以后,他看见谢择益的神情,从不解,到动容,到震动至眼眶通红。他就这么定定看了他一阵,转身钻进车里。
言桑终于松了口气。
这话不是对谢择益说的,而是对他自己。
他仍没有放弃她,可是他知道,他败给了谢择益。
在他看见谢择益在她病床前跪下去那一瞬间,他几乎就明白了,这个白华军人,不可能放弃她。
这是旁人看不到的诗。
只有她,唯有她。
他的无坚不摧,他的柔情似水。
是他的大陆,他的心驰神往。
他就是她的城池堡垒:愿为她战死沙场,也愿为她苟活着相伴到下世纪。
你叫他如何放弃她。
第116章 〇四〇 阿正之七
隐隐约约听到一声熟悉的男声在大喊“谢先生”时; 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恍惚睁眼来时; 仍还能闻见床头与花瓶里飘来阵阵白兰花香,便以为谢择益还未走。
言桑由玛丽带进来时; 她翻了个身; 将被子抱在怀里接着美美睡过去。被包裹在一色素净的床、麻的裙与头顶纱布下,少女皮肤白得惊人; 也衬得她红润嘴唇上还未消的一点伤有种异样的破碎的美感。她睡得极舒服; 嘴唇抿起,似乎在笑。
他发现他从未仔细看过她,除了相片上的; 动态的。以前总以为能好好看一辈子,所以不急; 慢慢的; 一点点来也无所谓;现在再多一秒似乎也是奢侈。
言桑在她床头站着看了一会儿,将手里一册书中两张草稿素描夹在指尖,押在那朵白兰花下; 置于谢择益的信上。
他已经有一些近视。躬身凑近时,见一张已密封妥当的信封,上面是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认真辨认一阵,发现上面写着:“致 言桑先生”。
他盯着信看了一阵; 微笑着转身离开。
她醒来时葛太太已经来了。穗细正用流利的英文同莉莉说着什么,她略略听见几句,大约是葛太太给她请了家庭医生,正与她的医生商量给她办理出院。
见她睁着眼睛坐在床边; 莉莉回头来冲她笑,穗细朝她走过来,叫了声“姑娘”,她还没完全醒来,迷迷糊糊问:“几点了?”又笑着问:“谢先生呢?”
穗细没说话。莉莉笑着说,“玛丽说,早晨他与那位巡捕长乘车离开了。”
她嗯了一声,循着那带给她错觉的白兰花香气看过去,将床头那朵盛放的白兰花拿在手中,于是看见花下那张书页大小的速写。
她偏着头用指头去触碰脖颈;
她在笑,笑得既柔且狂。
莉莉也觑到一眼,惊叹道,“画的虽不算太好,但一眼便知道是你,神态太像了。”
楚望也不由得摸摸脖子笑了。没见过照片以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样的。
她将花与速写放到床单上,拆开那封给她的信。
简洁两行字,字迹工整到简直不像是谢择益写的——
三小姐,
愿你往后遇见的事都是快乐事,遇见的人都是对的人。
你永远的最忠实的
Tse
她看完信忍不住想要微笑,心里又有点空落落的。将折好与花放在一块,摸了摸悬在脖子上的金钥匙,钥匙坠正贴在胸口。若不是因为它,她仍以为昨晚那无数个温柔绵长的吻只是个梦。于是不由得拿手轻触了下嘴唇,似乎还有温度留在上面。她伤还没好彻底,没法像往常那样去思考,时不时还容易走神,丝毫没注意到葛太太已经在门口看了她许久。
葛太太对她近况太清楚不过,姑侄两倒也没有太多寒暄。穗细进来替她换上衣服,将医院中所有东西收拾齐,辞别医院众人下楼去。上车前,楚望突然说想回去福开森路一趟。
另一个楚望没见过的年轻丫头说:“姑娘何至于这么麻烦?要什么,叫我们给你带……”穗细忙制止了她,只命司机直接先将车开到福开森路。
葛太太与穗细跟在她后头下车上楼去。在二楼时,正巧碰上郑太太开门出来,一见楚望与葛太一道,便又装模作样的问:“林小姐家里来亲戚啦?谢先生将家中钥匙给了我,请我近几日将那小孩子照料着……”
葛太太看了她一眼,“行了郑太,那小子大约什么都知道,不讲给她听也难。”
她径直上到三楼去,开门,被家里的凌乱吓了一跳。郑太太搭讪着跟上来,惊叹道:“我的小祖宗哟,这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只要稍稍离开他一会儿,立马将家掀过来!幸好谢先生离开时将林姑娘房间门锁上了,别的房间可都遭殃……”
厨房里有饭菜香气。她在医院时,阿妈应该也照常过来做过饭。走进厨房,她伸手摸过冰箱与手摇咖啡机,视线在咖啡机上歪歪扭扭那一行字迹上停留一阵。在家里晃荡一圈,这才发现家里许多她不曾留意过的地方都留有谢择益不甚美观的字迹,顿觉有些好笑。
葛太太正艰难的在餐巾纸与乱七八糟纸张横陈的地上挑拣立足地,终于找到干净地,立在谢择益敞开的房间门外往里看,说着:“这小子的东西倒挺讲究。我叫人来收拾好,给他爸在上海公馆里寄过去。”
她犹豫一阵,说,“要不谢先生的东西还是不要动了。万一,万一他要是回来,看到了,大概会不高兴吧?”
“他这次要是能顺顺当当回来,他爸还能不让他回家?”葛太太瞪她一眼说,“他回这里做什么,又不与你沾亲带故的。”
她不则声,踩在碎纸屑上慢慢走过来,恰巧那小孩儿端着一只废纸篓如获至宝的从谢择益房里奔出来,踩在葛太太身上一跤摔在地毯上,纸篓里的纸团窸窸窣窣全倒在她脚上。葛太太气得拎起来照着他屁股上揍,揍得小孩儿哇哇直叫。她蹲下身去拾,郑太太赶过来与她一起拾,一边拾一边宽慰道:“幸好都是些废纸团,也不脏。”
拾着拾着,她突然发现这些都是信纸,与谢择益留在她床头的是一样的。她展开手中那一团纸,上面一笔一划、像小学生初拿铅笔在田字格上学字一般,写着一行越写越大的汉字:“三小姐,仍旧记得你收到情书时的开心,于是暗自揣测你爱收到信,和我想常见到你的笑相同。”这一行大约他也觉得不甚妥当,于是暴躁的团作一团扔掉了。
她又去看下一张,上面写着:“三小姐,想陪伴你人生每一个重要时刻,想守护你每一个笑容,可是我似乎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愿你遇到的人都是……”那个硕大的“愿”字也划掉了,换作字迹极好看的几个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