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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去看下一张,上面写着:“三小姐,想陪伴你人生每一个重要时刻,想守护你每一个笑容,可是我似乎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愿你遇到的人都是……”那个硕大的“愿”字也划掉了,换作字迹极好看的几个英文单词:“其实不愿”。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继续看下一团纸,上面写着丑丑一行字:“三小姐,勿怪我,我实在不大能写中文。”
翻过几章相同的练笔字,有一张上面用拉丁文写着:“A Linzy, Ie Spectem Suprema mihi Cum Veneril hari, Ie teneam mor iens deziciente manu” (给三小姐,愿我在最后的时间将来的时候看见你,愿我在垂死的时候用我虚弱的手握着你。)
在几封英文信后,接连好几封,便都是今天在医院收到的那两句话,只是字迹稍差一些。
三小姐,愿你往后遇见的事都是快乐事,遇见的人都是对的人。你永远的最忠实的,Tse。
葛太太与郑太太都停下动作,看她一言不发的蹲在地上一张一张的拆纸团,便也都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郑太太静静立在那里没讲话,葛太太平静抱怨一句,似乎试图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这小子,心性比他爸端正,性子却比他爸还要倔。”
忍了好一阵,她一言不发的推门出去,摸了半天才将烟摸出来点上。刚将烟点着,突然大喊一声:“站住!”
郑太太闻声也赶忙追出门去,正巧看到郑先生猫着腰将码好的一箱可乐偷偷搬上来,在二三楼之间一见到三楼门口抽烟的葛太太,吓得抱起可乐掉头就往楼下跑,却仍被葛太太逮个正着。
郑先生进退维谷,抱着那箱可乐在楼梯上冲葛太太嘿嘿直笑,笨拙的撒着谎,“最近想喝可乐得紧。”
葛太却没骂他,沉默着大口大口抽着烟。
楚望慢慢从屋里出来,见到郑先生与他怀里那箱东西,立马就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想到的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什么大厦轰然倒塌,一瞬间在她心里惊起飞沙走石,震得地动山摇。
两辈子第一次的心动,突如其来,却这样的强烈。
料是她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这意味着什么。
她爱谢择益。
第117章 〇四一 光之一
葛太太的公寓是派克弄一栋闹中取静的石库门洋房; 与新天地仅几分钟车程。因为知道她喜静; 爱念书算术,不愿有人打扰; 便将屋顶第三层带花园的独立小套间收拾出来给她住。住进葛太太家以后; 再没有福开森路那日日夜夜从楼下浮起的各种声音——各样电车隆隆声、汽车马达嗡嗡响、学校上下课堂的揿铃声以及工匠修筑新房的捶锯声——朦朦胧胧的、恍恍惚惚的声音,都没了; 安静得整个人直往下坠下去。
楼顶的紫薇、凌霄与月季生的极好; 一丛一丛的,从花坛里顺着墙壁爬下去,爬下去; 直坠到两栋楼间的过道里。她每天躺在楼顶躺椅里算数据时,能一眼望见院里的冷松、院外街道上的梧桐与过路的行人。
她搬过来以后; 去市政厅更改常住地址时; 第一时间也委托市政厅将地址给玻尔发了一封过去。很快她就收到玻尔的信件,大约是一封寄送给多人的模板信件,上面写着:“第一阶段实验暂告段落; 等待香港最新进展与消息前,G组全成员等待港口通航后返回香港,I组个人数据尚未处理完全的可以来实验室处理后续数据,已经完成的; 可以暂时在家中休息,或是前来协助其他成员完成;其余组工作照旧进行。另,鉴于租界内及上海市时有动乱,许多饭店商铺关门; 饮食及出行受到影响的研究员,可以向我致信登记姓名,研究院将免费提供一日三餐。”
她去过研究院两次。
第一次时,所有人都表现出了额外的关怀。她很清楚这是个什么时代,中国人又有着什么样的地位。她从不奢望在一个诸多国家接连出过排华法案以后,她能代表自己的同胞,在研究院这个小生态圈里赢得太多地位。但是一旦出现了什么悲惨事迹,人总是很乐意表达自己的善意。她一整个上午都在一一接受来自熟悉或者不熟悉人的善意关怀,根本没有人将手头工作匀给她做。
没多久,上海市周围数千市民义愤填膺从四面八方涌向租界,造成前所未有的混乱局面。租界当局及六国公使不得不出面,让上海市大小报纸都刊载了日捕股即将严惩纺纱厂失职官员佐久间、藤间及十数位日捕股军官,理由是他们“纵容反人类生物学研究院在公共租界进行丧心病狂的研究”。工部局一部分陪同日本研究院返回日本,另一部分,少许调度至台湾抑或回国,经历了一次大换血,已没有多手伸向研究院。刊载日军军官失职事件当天,研究院余下的日军也撤离;而另一位刚从英属东南亚抵达上海的陆军上尉赫德代替谢择益接管研究院。
第二次去研究院时,租界内外电车已经彻底停运,她只能坐葛太太给她安排的车去。下车后,她看到研究院门口立着的高大黑军装的背影发了会愣。等转过脸来时,却是个金发绿眼、两侧发际线后移的典型英国人面孔。她回过神来,从他身后走过去时,正巧有人在问他:“之前那一位军官呢?”
他说:“噢,Tse吗?我们这位曾起誓对帝国肝脑涂地、绝无二心的兄弟会优秀毕业生,前途无量的军人,最近恐怕涉及到一点政治问题。在他能在六国公使面前,让英国当局给予工部局另五国一个合理解释以前,恐怕要吃点苦头了。”
她站着听了会儿,直到赫德回过头来,注意到她胸前的金钥匙。她默默将金钥匙塞进衣服里,使之紧贴着自己的皮肤;在赫德向旁人打听起她与谢择益的关系前,转身走了。
短时间内她没再去过研究院,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家里,用最高的效率去写那一篇“窒息效应”原理的论文。费米与奥本时不时会带一些小礼物来看望她。费米妻子在上一次开放港口时抵达了上海,所以两人携带的礼物里时常会有一些费米自家做的烤饼干。两人每次都会邀请她去酒吧或舞场玩,无一例外的都被她拒绝。拒绝理由是:“我姑妈管教十分严格。”两人也不强求,不过奥本时常也会就这栋气派的石库门洋房打趣她:“原来中国上等人家的姑娘也是保守派。”
白人社会向来将工作与私人消遣分得十分清楚。融洽的同事关系不等于交往从密的朋友,即使现代社会,也很少有同事下班结伴去酒吧或是俱乐部。对于年轻男士来说,下班以后的消遣属于私人空间,大约不会愿意分享给一位关系并不甚密切的同事。除非另有企图,否则算是越矩。两人肯邀请她这样一位异性同出门游玩,要么是将她当做交心朋友,要么就是觉得她最近受到打击太多,还挺值得同情的。无论哪一种,她觉得十分难得,并都心怀感激。
这些都被葛太太看在眼里。有一次便同她说:“有朋友请你去玩,放心去就是,我请几个人将你远远跟着。”见她仍旧摇头,便问:“如今也不是个好时候,有钱的,人人都往上海外头跑,谁趁这个时候进上海来?上海这地方,能三天两头上我这来的,全是些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子。别人家女孩儿十五岁便放出去交际了,你也快十六,老在家呆着也不成。”
她便指指自己头上没好全的疤说:“我这样能上哪去,去哪儿不都挺吓人的?还是呆家里的好。”
家庭医生请的是日本人。没过三周,便将她伤彻底养好了,看不出受伤迹象。她也仍旧一整天一整天躺在楼顶花园里书写东西,不肯往院子外挪半只脚。葛太太恨其不争,好几次叫穗细旁敲侧击的同她说:“葛太成天抱怨,谢老爷子来上海好几周了也没见着他人。想是为谢择益的事忙的脚不离地吧?这事若是早一点同他说,多找些人多花点钱也就遮掩过去了。偏生这事闹得这样大,不止上海市民、工人与商人,明处闹太狠了,没法从暗处下手……”
隔几天又请弥雅来说:“我妈与我三妈妈都责怪我爸,说他要是早些同意他交女朋友,指不定现在已经抱上几个孙子,也不愁老谢家没后……将我爸气得吹胡子瞪眼。”
楚望只问道:“他会受到什么惩罚?”
“不就是自作主张,不服从上司命令,和日本人对着干而已吗,哪里会受多重处罚……”
弥雅自己也知道英捕股若是想要大事化小,自然要将罪责往他头上推得一干二净,像日本一样。偏偏谢择益身份特殊,在近几月,所有事情处理上几乎完全偏向了中国而非他许诺过誓死效忠的英国;所以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将所有罪名统统往他头上冠,逼他在六国公使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责,英捕股其余人自然成功脱罪。
说着说着,弥雅被她的话讲的有些欲哭无泪,“蒋先生说,吃苦事小,最后能好好的回来机会也不是没有,只是难了一些……至于多难也没同我讲,Linzy,从前我最怕他在外头找个嫂子脾气不好,仗着自己是长房媳妇处处刁难我妈妈,所以找蒋先生怂恿葛太太撮合你与我哥。全世界没人比我更想要你嫁我哥了,可是Linzy,你比我清楚这事有多难。若是你遇见别的更好的人,你便将他忘在脑后头,毕竟这对他也不是头一遭了。他这人花花肠子最多,最坏了,他罪有应得。不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怪你的,不一定发现是他,就非得等他。”
她也有些哭笑不得。她每天好好的写自己的论文,几时就说过要等谢择益了?她与谢择益还没正式确认过关系呢,甚至她一个月前才发现自己喜欢谢择益这事,还从未告知过任何人。怎么偏偏就给弥雅与葛太太讲的她就要一辈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似的?
很快许小姐也能出院了。出院当天,葛太太替她给许家送了些礼物过去后,有电话过来请她,说是商务印书馆安排对她与许小姐一次特殊的采访。她乘葛太太安排的车去,许小姐则是林梓桐送来的。送她到门外后,他就开车走了,只说等结束时再来接她。彼时已经入夏,上海的初夏天里,许小姐仍旧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手上戴着一双白手套。正式采访时,报社的人将胶片机与盘式录音机拿出来以后,她极为自然的摘下面纱,露出面颊。
楚望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其实即使她戴上面纱,也能看见她从前那极好看的桃花眼已经没了;除了消失的双眼皮,睫毛也已经看不见。可她摘掉面纱时仍旧十分自然的同报馆工作人员微笑,打趣说:“若不是怕吓着街上的人,我便像从前那样穿衣服。我这是积德造福上海人!”
参与采访的除了商务印书馆申报的专员,还要两名法国□□记者。所有采访记录都会翻译过来,从太平山天文台发往法国,于第二天刊载;而录音与录像,则会作为与六国公使对峙的证据之一。
听说这一点之后,楚望直接用法文同法国记者复述了一遍南通县小男孩到最后曹麻马场的一切,除了那两位地下党女孩的真实身份。在她的故事里,她们就是两个普通不过的爱美、有教养、漂亮且爱跳舞的年轻上海女孩,与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她也替许小姐翻译了一次,采访结束的同时,法国记者也几乎可以立刻托人将所有录音与材料送往香港,节省了许多时间。
商务印书馆的专员与法国记者再三感谢她时,她笑道:“那座在多国谍报混战中攻无不克的天文台与长波电台的改建者是我的老师。作为他学生,怎么也要为他争点气吧?”
她在商务印书馆门外陪许小姐等林梓桐。临上车前,许小姐重新戴上面纱以后,冲她感激微笑。当着林梓桐的面,许小姐对她说:“还有谢先生。我们都十分感激他。”又郑重的看着她说:“若我们胜利,一定不会叫他有事……而且这一次,我们一定会胜利。”
第二天,法国《世界报》刊载了一篇名为《远东租界升起的六国国旗,被用来掩护在中国的所有流氓》的采访。采访披露了以日本近几月纺纱厂医院种种罪行为核心的、租界各国几十年来在上海租界做下的种种侵略暴行。报道一出,在欧洲范围里掀起轩然大波。一位颇有影响力的法国经济学家在听说,有人在外滩立广告牌:“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及英美军官动辄打骂中国苦力,有人因黄包车夫听不懂英文,动辄场砍下他手指时,既痛心又愤怒的批判:“殖民者在殖民地的横行霸道,风度全失,恶劣程度简直闻所未闻!”
国家丑闻从欧陆传到亚洲,作为中国唯一受国际认可的政府,南京方面受到极大压力。于此同时,总工会悉心策划数月的一次武装行动,从商务公所向租界工部局悄然展开。这一次的行动,就组织有序度、影响力、顾虑周全程度与时机而言,都远胜从前无数次……
与此同时,上海各界民众、商人、银行家也从上海各地涌向租界工部局,提出激烈口号:要求外国兵舰推出上海,要求撤换各国领事,要求工部局由中国人接管,要求取消治外法权、修订不平等条约。
自此,“上海”二字成为全世界报纸中的大字标题,伦敦、巴黎、东京和华盛顿的目光都转向这个扬子江口的大都市。多国记者称:“这次的事件,已经从地方的性质变成了国际的关系。”
——
由于外面动乱得太厉害,葛太太也不再强求她能出门去交际,而是叫穗细将她禁足在家。其实根本无需禁足,她本也不会出门去。整日在家闲呆着,没多久,那一篇《窒息效应》理论也已经修改成稿。
之后无所事事的时间里,她都拿看书读报打发时间。既不能上网,也没电视可看,家里就那么几份报纸,每一份都被她翻来覆去看个无数遍,一个犄角旮旯也不放过。除了日复一日的乱动与镇压乱动以外,某某家某公子海外学成归来,某某千金与某公子喜结良缘等等花边新闻也将她眼睛几乎看得长针眼。
唯一某两天看到了点不一样的新闻,一则是一九二九年度伊丽莎白金冠奖的授权颁奖嘉宾,特别将一个颁奖仪式设在远东香港,颁给香港大学物理系教授Lai Tsui。她从报纸上看到了徐少谦获奖的荣誉奖品照片,除了证书与几千英镑的奖金外,还有一枚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由拉丁文镌刻的“专有命名”钻石戒指。这枚戒指在白金钻托上嵌着一颗三点七三克拉的淡蓝色钻石、白金指环内侧镌刻着拉丁文“N’Antares’”(心宿二)和“1929”。这份报道末尾戏称:由于“心宿二”是天蝎座α星的学名,所以恭喜徐来教授喜获一个天文学界绰号——“阿瑞斯的敌人”。
另一则则是,经过日本科学家及两千工作人员艰苦努力,历时二月有余,于福井成功建立世界第一个慢堆核反应电站。
第118章 〇四二 光之二
驻守上海的二十五军六师二团军人; 本该在第一时间往镇压纠察队武装行动; 却收到错误信号,将大部队调往租界外的沪南区; 致使纠察队将工部局包围; 两万余人在工部局外大喊着要“撤销领事裁判权、撤退外国军队、退还租界”。在外巡查的朱尔查带一队人马将车驶入租界内,试图下令向工人开枪时; 愤怒的工人当街烧毁了朱尔查的汽车。多家报社记者驻守工部局外; 朱尔查却只敢怒不敢言。因为此刻,他的一举一动,已经不再代表他个人以及“大英帝国”; 而是整个西方殖民主义者。
在这一天的行动里,上海总工会赢得了舆论; 总商会与上海市政府及驻扎上海的国军; 已经失了最好的机会。那天以后,工部局五国中,英、美、法三国陆军率先更换了驻沪领事及官员的调令; 所有官员不得出港。
除此之外,因线报失误而失掉舆论战的南京,开始一波上海范围内小规模内部清党行动。汲取上一次教训,调查只针对重点怀疑的几个对象暗中进行关押; 并没有折损太多要员。只是这一次关押盘查,几乎类似于软禁;而极不幸的,郑亦民也在其列……
百余名包括各国外交部长、海军及陆军少将及大校及人物抵达上海之后,六国公使针对英军失职、纺纱厂医院日军失职的所有调查都会移交至新的调查专员手中; 并对旧的审讯资料及涉及案件的所有受害者进行新一轮取证,并登报言明:这一次六国公审,将在上海开出一个临时公开国际法庭。除了邀请各国及在沪华界名人外,还将请多家报社全程拍摄记录。
六国审查员船只抵达上海后,上海市民怒火暂时得以平息。许多外国商铺虽然仍旧没有正常营业,不过公共设施暂时开始恢复营业了。若不是那几天真真乘车来派克弄找她,她都快在家窝到发霉。
真真比前些日子清减不少,不过好在气色好多了,眼睛也有了神采。两人从派克弄步行前往新天地时,她见后头不紧不慢的跟着一辆黑色福特,驾驶室里坐着那位英军的皇家海军上尉,不敢太近,不敢太远,慢悠悠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