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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负二
【,】
楔子
一辆黑色的维多利亚皇冠出现在了坡道的顶端,这是那种没有任何标志,但仍散发着执法者气质的老式大轿车。紧随其后的是一辆雪佛兰“育空”,V8发动机,体格魁梧的多功能旅行车,美国精神的一部分。最后出现在坡顶的是一辆标有明显标志的厢型货车,黑色车厢上喷涂着醒目的黄色“CSU”字样,三个大写字母下方喷有所属单位的全称:“匹兹堡犯罪现场鉴证小组”。冲下坡道后,领头的大轿车开始加速,将时速提高到90英里,三辆车组成的车队默默地奔驰在匹兹堡往北的79号高速公路上。
道路两旁是绵延不绝的北部原野,荒草和灌木丛在太阳下闪烁着白光,夏季的阳光炙烤路面,柏油路加热了它上方的空气,由挡风玻璃望出去,远处的路面就好像熔化沸腾了一般。即使老旧的皇冠车里的冷气被开到最大,坐在副驾驶坐的律师尼古拉斯·顾仍是热得满头大汗,他不断拿手帕擦着,但汗还是不断地冒出来,他两边腋下的衬衫已被汗水浸透,湿淋淋的两片痕迹大有在胸口会合的势头——这或许是因为他略微超重的体型,以及紧紧束在领口,不愿松开的领带,才让情况变得如此难以忍受。
坐在后排的麦卡锡也感觉酷热难当,但气温远不是眼下首先需要担心的问题——他们已经以80英里的时速在79号高速公路上奔驰了一个小时了,再往北开不到30英里,他们就将进入伊利县警局的辖区,那意味着他们将不得不通知当地县治安官联合办案,那将多出很多麻烦。麦卡锡看了一眼身边的“教授”基尔戈·特劳特,“教授”隔着深度的近视眼镜望向窗外,神情恬淡,仿佛陶醉在了美国北部原野夏季的风景中。
一切都是假象,麦卡锡警探心里很清楚,身边这个温文尔雅的家伙其实是操纵别人心智的大师,他所表现出的任何一个表情都不足以采信。
“教授……”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警探。”“教授”打断麦卡锡,“没那个必要。”他忽然对麦卡锡抬起双手,铁链和手铐发出“哗”的一声,麦卡锡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腋下的枪套,而坐在“教授”另一边的制服警员更是已经拔出了腰间的配枪,顶在了“教授”的头上。但他们很快发现,“教授”腕上的手铐并没有松脱,连接着腰间拘束具的铁链也锁得紧紧的——他抬起手只是想指着窗外而已。
麦卡锡讪讪然地将神经过敏的手从腋下抽回来,用眼神示意制服警员将枪收起来。他回过头,顺着基尔戈·特劳特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去,视野之内,已经可以看到一片片的小树林。
“我们快到了。”基尔戈·特劳特道,“警官,瞧见那片小树林了吗?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三辆车穿过树林,停在无名河湾边一片松软的泥地上。这是一个由伊利湖支流汇聚形成的小河湾,五大湖边总是能找到这样僻静的消暑之地。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从车上下来,甚至连一向爱惜仪表的律师尼古拉斯·顾都已经不再在乎烂泥是否会毁了他锃亮的皮鞋。“该死的老爷车!”他小声抱怨了一句,随即十分专业地站在了他的委托人的身旁。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片被废弃的度假垂钓小屋,有三栋之多,但接近河边的两栋只剩残骸,显然当初的建造者低估了伊利湖支流暴发的夏季洪水的威力。
哥伦比亚电视网的独家跟踪采访小组开始从“育空”车上卸下他们的装备,架起卫星天线,摄像师扛起摄相机,开始对着女记者拍摄试机画面,与他们乘坐同一辆车的警局的公共关系主管肖恩·迈尔斯与另一名制服警员跟在采访小组后面,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以便能够随时控制采访的进程,避免那些匹兹堡警察局不愿让公众看到的画面出现在镜头中——这虽然是匹兹堡近十年来一等一的大案,但采访并非现场直播,所以肖恩看上去并不是十分紧张,显得游刃有余。
“就是这儿。”特劳特对着镜头,指了指尚算完整的那栋木屋。现场气氛瞬间改变了,之前那种从车上下来放松一下的空气一扫而空,人们开始紧张起来。
“在屋子里?”伊恩·麦卡锡问。“教授”点点头。
麦卡锡挥手示意随行的制服警员打开门,那个魁梧的制服警员从警车的后备厢拿出一把大型扳手,一下敲落了门上的挂锁。在场所有的警察,除了现场鉴证小组之外,都拔枪在手——虽然并不是十分必要,但在事前的简报中,肖恩·迈尔斯仍是要求每一个警察在摄像机镜头前表现出其强悍的一面,以免被那个匹兹堡史上最凶残的连环杀手抢了风头。
木门发出艰难的呻吟声,被缓缓地推开。即使是在盛夏,屋内依然阴森昏暗,一股腐朽的霉味扑鼻而来,警员打开手电筒,反手持握,垫在手枪下,缓步走进屋子,环视了一周。
“安全!”
于是所有人都将枪收回了枪套。随后进入房间的是肖恩和采访小组,摄影助手打开便携式的补光灯,室内立即就变得和屋外一样明亮了。“教授”基尔戈·特劳特和他的律师尼古拉斯·顾跨过门槛,紧随其后的是今天的另一名主角——正义那方的主角——匹兹堡警局的三级警探伊恩·麦卡锡,随后是手提工具箱的犯罪现场鉴证小组和助理验尸官。只留下了一名制服警员在周围围上警戒线以及在门口担任警卫。
麦卡锡环视四周,屋子是一层的平房,除了卫生间之外并无分隔,或许是堆积了过多的旧家具和杂物的缘故,房间里比屋子外面看上去要小得多,他原以为这屋子至少能容纳二十个人,但当现场鉴证小组的人也走进屋子后,他几乎连弯腰系鞋带的空间都没有了。
鉴证小组的人皱着眉头,显露出极度不满的神情,对于每一个出现在现场的外行人,包括警察在内,他们向来都充满敌意——但没办法,今天出现在这屋子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充分的理由,相较之下,他们反而是相对次要的角色。
尼古拉斯·顾又开始擦汗。
不,不对劲,即使被杂物占据,这房间也不该如此促狭才对。
伊恩·麦卡锡的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
“别浪费大家的时间了,特劳特。”他转向“教授”,“你把尸体埋在哪儿了?”
“在墙壁里。”“教授”回答。
现场鉴证小组和独家采访小组各自只留了一个人在屋子里,其余的人与尼古拉斯·顾律师一起被请出了屋子,才勉强给两名制服警员腾出足够的空间。律师起初执意要求留在委托人身边,但“教授”与他耳语了几句,他也就不再坚持。两个警察搬开家具和杂物,开始用本来准备用来挖掘的铲子拆毁墙壁。墙上的水泥和腻子层很厚,厚到足以在夏天掩盖所有的气味,也让两名制服警员用铲子和榔头忙活了一个小时。当水泥碎开,干瘪的尸体滚出来的时候,令人窒息的恶臭瞬间充盈了拥挤的空间。
只是恶臭而已,算不了什么——留在现场的家伙们,每一个人都到过比这糟得多的现场。即使是留在屋内的那名哥伦比亚电视网的女记者,也仅仅是掩住鼻子皱起眉头,但依旧义无返顾地靠近那具尸体,用随身的小摄像机拍摄第一手的画面。家具和杂物大多已经被清出了屋子,已经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容纳所有人,肖恩走到门口招呼原先被请出屋子的人回到屋内。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尸体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基尔戈·特劳特。
当麦卡锡意识到身边的特劳特不太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在他作出任何反应之前,面色惨白的基尔戈·特劳特——那个绰号“教授”,犯下所有这一切凶残罪行的连环杀手——已经吐了他一身。
麦卡锡急急忙忙地逼避开特劳特呕出的秽物,但狭窄的空间令他避无可避,特劳特仍在不断地呕吐着,口中还夹杂着虚弱含混的“对不起”——所有人都呆立当堂。
肖恩和麦卡锡并不是没有考虑过现场会不会糟到令人恶心的程度。因此,麦卡锡从巡警队借调的随行警官都是出了名的敢拿死人头盖骨当啤酒杯的家伙,肖恩也特意要求哥伦比亚电视网派出久经沙场的“硬骨头”,为的就是避免有人会吐在当场——但谁也没料到,呕吐的那个人会是基尔戈·特劳特自己。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现场鉴证小组的指挥官,一个红色短发的瘦小女人,她愤怒地吼叫道:“瞧瞧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这混蛋!快从我的现场滚出去!”
麦卡锡强压住心中的怒火,目送在门口值勤的警员冲进屋内,将基尔戈·特劳特押出室外。他脱下被毁了的新西装和领带,开始用西装背面擦拭衬衫和裤子上的秽物,一边恨恨地嘟囔着:“真是他妈的高明的演技啊,你这狗娘养的!”
想必在一边尴尬而沮丧的肖恩·迈尔斯心中所想的也是一样的念头——那个魔鬼已经在镜头前为自己赢得了不少同情分,而再怎么预防,出丑的却总是匹兹堡警方。
瞧着吧,瞧谁才会笑到最后——麦卡锡狠狠地将弄脏的西装扔在地上,背后再次传来了鉴证小组的红发女人的大声抗议。
基尔戈·特劳特坐在皇冠车的发动机盖上,眼看着被装在黑色尸袋中的尸体被一具具地抬出来,装上厢型货车。
一、二、三、四。
第四具尸体之后,不再有更多的尸体被运出来,制服警员、助理验尸官、独家采访小组和警局公共关系主管肖恩·迈尔斯一个接一个地退出屋外,最后离开的是侦破这起案子的警探——被吐了一身的伊恩·麦卡锡——室内只留下了犯罪现场鉴证小组完成他们的收尾工作。
一行人足足忙了四个多小时,人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与饥肠辘辘,但没人去动“育空”车车载冰箱里准备的汽水和三明治。
走出屋子大门的麦卡锡径直向特劳特走去,脸上挂着想要痛扁某人时才会有的表情。尼古拉斯·顾挡在他的委托人身前,肖恩·迈尔斯轻轻拉住警探的手臂,在他耳边小声提醒道:“别这样,别在镜头前。”
麦卡锡停下脚步,与尼古拉斯·顾面对面站着,律师毫不畏惧地将委托人与警探隔开,麦卡锡心里清楚,毫无疑问他将是首先让步的那个,他的视线越过律师的肩膀,死死盯着他背后的基尔戈·特劳特,即使多坚持一秒也好。
“上车!”他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制服警员将特劳特从轿车的发动机盖上拉起来,律师以惯常的语速和老练的语调不卑不亢地道:“我的委托人已经履行了他的承诺,现在我想知道……”
“是的,我也会履行我的,交易没变。”麦卡锡恶狠狠地打断他,“现在他妈的给我上车!”
尼古拉斯·顾拉开皇冠车副驾驶座的车门。基尔戈·特劳特忽然问道:“等一下,警官,我们不吃点东西再走吗?我想大家都饿了。”
“会有时间给你吃东西的!”麦卡锡回应道。
“别这样,警官。”基尔戈·特劳特抱怨道,“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接下去还得再去两个地方呢!”
“你说什么?”麦卡锡瞪大了眼睛,所有人都盯着“教授”。
“还有两个埋尸地点,我没说过吗?”基尔戈·特劳特愣了一下,然后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明白了,你没注意到——瞧,昨天,我们在说‘埋尸地点’的时候,我用了复数——而你没注意到。”
麦卡锡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个箭步冲到“教授”面前,在任何人阻止他之前,他已经一拳捣在“教授”胸腹之间的神经丛上,丝毫不在意“教授”再次将一肚子的酸水全都吐在了他的新衬衫上。
一
这份工作最令人难以接受的部分,并不是它有多危险。事实上,对于伊恩·麦卡锡——这个在城中最危险的街区度过整个少年时期的警探来说,“危险”甚至称不上是个实实在在的名词——但在下班时间由警局调度中心打来的电话却不同,尤其是这种在一个周六的清晨打到你卧室的电话,轻易就可以摧毁整个周末。关于那些坏家伙,有一句格言已经在匹兹堡市警局劫凶组流传了数十年:“他们从不在你上班时干活。”
麦卡锡一边抱怨一边挣扎着离开温暖的床,被吵醒的妻子厌烦地翻了个身,她什么都没问——没有问他是去工作还是别的什么——总是工作,还能有什么呢?麦卡锡望了一眼身边留给他一个背脊的妻子,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俯下身去吻她一下。他用最快速度穿上衬衫,打好领带,胡子是来不及刮了,但还有时间冲上一杯速溶咖啡。
天气依旧和前几天一样阴冷,就仿佛是已经脱水、但还没来得及烘干的内衣穿在身上的感觉——对于二月的匹兹堡而言,这天气不算糟糕了,至少能够冻掉鼻尖的寒冷天气已经过去,但春天还只存在于人们的期盼之中。不巧的是麦卡锡的那辆服役了十二年的老福特水星轿车的空调除霜器出了点儿问题,在这种阴冷潮湿的天气,他不得不半开车窗才能保持前挡风玻璃不被雾气淹没,没几分钟,他的手就和冻了一夜的方向盘一样冷了——他一边将双手交替靠近空调出风口以免冻僵,一边暗暗地下决心,下个周末就去把那辆奔驰开回家——毕竟任命他为劫凶部主管的委任状已经下达,现在只等局里给他一份新合同了。
二十分钟后,福特水星驶下139号高速的城郊出口,根据调度中心发来的消息,现场就在前方一英里的林子里。麦卡锡把车停在林边的空地上,这里已经停满了车——三辆巡逻车、一辆GMC托普基克皮卡、一辆克莱斯勒300c、一辆九六年的丰田佳美和一辆雪佛兰开拓者,两个警员正在林子的边缘处拉第二道警戒线——这是一片长着北美红杉和水杉的林子,即使是在冬季,也依然十分茂密。从这里看进去,离这里三十英尺的林子里,已经拉了一道警戒线,可以看见两个警员正守在那里——事情有些不同寻常。
麦卡锡将金色的警徽挂在西装左上边的口袋上,向两位制服警员点点头,抬起警戒线走入树林中。在第一道警戒线处,制服警员告诉他现场还要往里走五十英尺,在一条小河边——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筑起两条警戒线,更何况今天是周末——这令麦卡锡有了一点不好的预感。
现场比麦卡锡预料的要热闹,有两名制服警察和两名便衣,以及一个拿着钓竿的人——多半就是他发现了尸体——两个穿着特卫强防护服的现场鉴证人员正在尸体边忙碌着,他们小心翼翼,仿佛那并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件博物馆的展品。那些家伙面对尸体、纤维、DNA这类没有生命的“物证”时认真得令人害怕,但实际上却很少能在破案时帮上忙,与电视上演的不同,寻找凶手这种事还是要和活人打交道才行——他们或许是检察官们的宠儿,但警探们多半不喜欢他们。
麦卡锡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毫无疑问是女性,下半身赤裸着,内裤已经不见了,她眼睛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太远了看不清,除此之外没什么特别,像是普通的强奸杀人——他甚至没有看见血。
然而不知为什么,麦卡锡心中的不安却没有丝毫的减退。
总有哪里不大对。
两个便衣警探中高个子的那个已经远远看见他,麦卡锡认出那是他从前的搭档杰森·格雷格——升到麦卡锡这个级别,已经不再需要搭档了。那个原本背对着他的矮个侦探也回过身来。
喔,见鬼!麦卡锡立即意识到是哪儿一直让他觉得不对头了。
——肖恩·迈尔斯,那家伙怎么会在这儿?
二
“早上好,伊恩,真抱歉这时候把你叫来。”肖恩·迈尔斯的语速很快,听起来很诚恳,但一点儿也没有抱歉的意思,“但我认为这种场合最好能有个主管级别的在现场,杰森提议给你打电话,我也觉得你是处理这案子的最佳人选。”
麦卡锡先和肖恩握了握手,然后是他的老搭档杰森,他的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肖恩是局里的新闻发言人和公共关系主管,他和那帮像苍蝇一样无孔不入的媒体打了十六年的交道,是个老滑头。虽说以为人而言,他还算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但警探们谁都不愿意在工作场合见到他,尤其是劫凶组的警探——他的出现往往意味着脏活、累活。由于有他出现的现场通常都不会只有一具尸体,于是他在抢劫凶杀组有了个难听的绰号,叫做“死神来了”。如果他出现的现场只有一具尸体,那除非死的是市长、议员,或是好莱坞明星这一类的人物,要不,就只有一种可能……
“连环谋杀?”
“你猜得没错!”肖恩点点头。
麦卡锡回过头,现场鉴证小组已经处理完了现场,警员正把尸体装进尸袋,他努力回想那尸体的样子,试图把“她”和从前已经发生的案子联系起来。
“还记得两周前在那家德克萨斯烤肉店后巷的奸杀案吗?”杰森提醒道,“弗兰克手上的那宗。”
唔……不,麦卡锡一点儿也没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