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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将这旧时言语重新稍作修饰着讲出,萧沉渊心里恍然间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台上站在最中央的那个舞女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忽而踮着脚旋转了一下,衣裙斜曳,抚摸腰带的手则被改成扶腰。柳腰纤纤,堪堪一握,端得好风情,目光却是轻盈的飘来。一如月光一般轻薄冰凉。
萧沉渊说出这话的时候,眼神平静,声音温和,整个人却带着某种无法言说的气度,如同一把入鞘的利剑。
月光照下来,他眼底依稀是那被月色笼罩的深海,波光粼粼,隐有白雾,神秘而莫测。
有那么一刻,与他对视的燕王以及密切注意这边的皇帝都被吓了一跳。皇帝面色一变,顾不得台上的变动,手臂轻轻一颤,手边的酒杯直接就被碰到了,冰凉的酒液流淌而出。
边上伺候的万千吓得说不出话来,急忙收拾东西,跪下请罪。皇帝却没有功夫去理会他,只是定定的看着萧沉渊。
太像了,太像萧沉曜了。
皇帝目光如若刮刀的在萧沉渊那与东华太子酷似的五官上深深的划过,心底不经意间已经浮上一层阴云。坐在他身侧的皇后则是若有所觉得看了眼萧沉渊,克制得抿了抿唇,随后便静静的自顾自低头喝酒。
大约是这种熟悉感太突然、太震撼了。
所以,等台上两个舞女一脚踩空在乐声末端意外滑倒在台上几乎起不了身的时候,皇帝和燕王都没回过神来,只有其他席上发出轻微的议论声——这种意外,按理可不该出现在重阳宴上啊。
估计那些魏国舞女也没想过这般情景,一个个都呆站在远处回不过神来,连话都不会说了。还是站在最中央的那个高挑的舞女首先回过神来,上前一手拉起一个,带头行礼退下。临下台的时候,她仿若不经意的抬眼,眼角胭脂艳丽,眸光再次自萧沉渊身上掠过,深若寒渊。
在那三人的目光之下,萧沉渊却好似被吓住了一般,一个哆嗦的低下头。
燕王倒是首先回过神来,他忍不住刻意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萧沉渊,好一会儿才道:“到底是兄弟,你和沉曜倒是有些像。。。。。。”他摸着下巴,也许是知道后面的话不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便顿住了。
萧沉渊“受宠若惊”的坐了下去,垂眼低头不语。他十分冷静的想:那两个舞女或许算是慕九歌买一送二的赠品?经年不见,她倒是大方了许多。
燕王站在一边看着萧沉渊坐下,淡淡笑了笑,用酒杯沾了沾自己的嘴唇却并不喝一口,只是转头对着皇帝意味深长的道:“我近来戒酒,倒是要让陛下失望了。”
这话说得有些深了,甚至有别于一开头燕王那直率的性格,叫人不得不耐心去深思。
皇帝心底震惊还未散去,此时听到这话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维持面色不变。他唇角勉强勾起一丝苍白的笑意:“无事,这些不过是形式而已。”他咬了咬牙,目光像是被蛇忽然咬了一口似的缩了一下,阴沉沉的。但是,他的面色很快就缓和过来了,轻声笑着道:“皇叔不必介怀,您难得来京一趟,朕又如何会和您计较这些?”
他一个“难得来京一趟”就已经轻之又轻的把燕王藩王的身份点明了一次,让他明白自己的身份。
皇帝和燕王对面而笑,各怀心事,可是外人看来却是亲切而和谐。
皇帝想的是:究竟是哪里走漏了消息,竟然让燕王知道这事。他当场让那两个舞女出丑,是对朕的回击或是挑衅?
燕王想的是:兔崽子毛都还没长齐就敢对老子玩心眼,萧沉曜都没你这么大胆好吗!至于那个将这事透露给他的人,估计就是边上坐着的几个王八蛋弟弟中的一个。一定是准备坐山观虎斗,推着他去对付皇帝,他才不会上当呢。对付皇帝,日后总是会有机会的。
这样一来,之前萧沉渊神似萧沉曜的事,倒是被他们暂时都放下了。
皇帝和燕王的想法,萧沉渊心里也算是能够猜到一二,他本人忧心的却是另有其事——慕九歌绝不可能因为那么一句事实而非的话而退去,必然是要寻他要个答案或是问个明白。
昔日的他见到慕九歌这般可与之一敌的对手,只会觉得满怀激情,现在他却只是觉得疲惫。非常沉重的疲惫。
大约,那个过去的萧沉曜真的死掉了吧?萧沉渊暗自苦笑了一声,在皇帝和燕王的眼底下乖乖低头喝茶——他近来被钱先生和易雪歌联合起来禁酒,适才站起来也是以茶代酒。
想起易雪歌,他又有些头疼的伸手揉了揉眉心,他想——也不知道阿卢赶过去来得及不?按理说南楚接应的人不可能会有太多,一个阿卢应该足够了。但是若有万一,或是易雪歌去心已决。。。。。。
他已然习惯失去或者说习惯去接受最差的结果。所以,在决定不赶去拦住易雪歌的时候,他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总有人是注定要活在黑暗里。
☆、第36章
等到萧沉渊借着更衣的功夫进了偏殿的时候,果然看见了正等在那里的慕九歌。
她一身白衣,腰间系着一根红色的腰带。白的如浮云,红的若红药,既飘渺又绝艳。她背对着人抬头去看那一轮圆月,肩头盛了一层的银霜。从背面,只能看见她那白皙柔润的脖颈和瀑布似的、随意披散在肩头的长发,就连月色在她身上柔软成了银水。
月色如洗,当背对着他的白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的时候,繁星落在她眼底,眸若星子。记忆的长河里飞流击打岩岸,白露为霜,天光和水光一同飞溅,水光接天。萧沉渊几乎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再次来到了南江之畔。
那个时候,他还非常的年轻,年轻到骄傲,骄傲到傲慢,傲慢到自负,甚至早早就将着天下视作囊中之物。
萧沉渊合眼将那些复杂的情绪压回眼底,然后拱手为礼,轻声道:“慕姑娘。”
慕九歌虽然有着偌大的名头却是慕家的异类,至今还未出嫁,所以只能叫一声“姑娘”。然而,似她如今地位,这已经不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了。她生的面若桃李,容若牡丹,本该是艳色灼人如枝头桃花,偏偏黑眸凝冰,薄淡的红唇被抿成一条线,气质冷然。
有一种热与冷的交替,冰面下封着烈焰一般的美丽。她很美,但她绝不是杜云微那样以美貌为傲的女人,美貌只能使她更加动人而非是她的全部。
慕九歌只是点了点头,抬眼认真的看着他,眼睫长长的垂下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她的眼睫非常的长,长而疏淡,认真看人的时候,本来冷漠的眸光一如澄澈的江水悄然流过,几乎给人一种深情如水的错觉。
萧沉渊却只是冷静的回视她:“二皇兄年少时曾经游历南楚并且与姑娘一晤。我曾在二皇兄手中看到过姑娘的画像,听说过姑娘的事。”
慕九歌仿佛在听,她沉思着点点头,似乎相信了又仿佛过耳便忘。但转眼间,她忽然身形一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上前拉起萧沉渊的手腕替他把脉。
“经脉破损,五脏皆伤。”把完脉,慕九歌似乎怔了怔,好一会儿才语声复杂的道,“倒是难为你能活到现在。。。。。。”
萧沉渊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上次因为救易雪歌而彻底把体内剩下的残余内力散去,这才能勉强瞒住并不通医理的慕九歌。
慕九歌似乎也不打算等萧沉渊回答,她稍稍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既然在席上用话拦住我,那么,就该知道,当初我的承诺是给萧沉曜而非其他人。”她线条优美的唇角上冷凝着冷淡的笑意,如同一朵冰雕出来的花,“还是说,你以为你拦了一次,我就不能得手了?”
“慕姑娘身为武道宗师,武道已入化境,沉渊断断不敢小觑姑娘。”萧沉渊笑了笑,然后才沉下声道,“当初二皇兄既然将当年之事和姑娘的画像告之我,本就是打算将这个承诺转递于我。姑娘乃是重诺之人,难道要因为故人已逝而违背自己的承诺?”
慕九歌并不理会他的问题,只是看了眼萧沉渊,目光平缓而直接:“这么说,你和萧沉曜的关系很好?”
萧沉渊点了点头:“我久居云州,缠绵病榻之时只有二皇兄多次暗中探望。因我喜爱南楚江水山地,他便许诺等他登基之后便让我可以去南楚游历,并且将他与慕姑娘的事情告知于我。”这话半真半假,但真要去查也能查到萧沉曜几去云州。
慕九歌点点头:“原来如此。”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复杂,“那么,你是要用这个承诺,换皇帝不死?”
萧沉渊点点头:“不知慕姑娘可愿高抬贵手?”
慕九歌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反而转开话题:“我刚刚在赏月。”她似乎笑了一下,笑声非常轻微,就像是落在梅花花蕊的一点雪粒,冰冷却芬芳。
她面上那冷淡的线条因此稍微柔软了一点,“当年,我在楚江上回望夜空,心神俱往,只以为别处再无如此明月。可是萧沉曜却觉得,天下月色一般无二,不过是心境变动的缘故而已。我们为此争执不下。所以,我今日也想看看秦国的明月。”
萧沉渊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静静地看着这个从来不曾因为人、因为岁月而有半点改变的女子。
慕九歌却微微叹了口气,白皙的下颚就如同美玉雕成一般无瑕:“我生在楚国,长在楚国,自然只喜欢楚国的明月。而他却是心在天下,普天之下皆是王土,世间月色自然一般无二。”叹息还未落地,她轻拂白袖,足尖轻轻一点,人影转瞬间便已经离开了,只有余音渺渺,“我在南楚衡山寺为他点了一盏长明灯,你若真有暇来楚,可替我去续灯油。”
南楚古来便有一项旧俗——为死者在寺庙中点一盏长明灯,用以照亮地下之路。那盏灯点的时间越长,那逝者地下才会越加安宁。
昔日里,慕九歌只是对此轻言讥诮道:“我不信鬼神,不拜天地,我之道乃是人道。”而现在,她却破例为只有一面之缘的秦国太子点这样一盏灯。
萧沉渊站在原地停了一下,他在想:慕九歌是真的没有认出人吗?
沉吟片刻,他忽而一笑,只觉得此刻的自己着实有些可笑——认出如何,没认出又如何?他晒然的甩了甩袖子,往殿外走去——算算时间,也该是好戏开场的时候了。
殿外果然一团热闹。他随手抓了一个小内侍问道:“怎么了?”
那内侍瑟瑟发抖,不敢多说:“殿下还是不要再往那边走了。。。。。。”他不敢再说下去,跪在地上“砰砰”的磕头,没过一会儿,额上便有血迹和灰尘。
萧沉渊眉目清俊,眼神锐利,声音淡淡道:“你既然怕死,那就更该把事情告诉我才对。”他干脆一把抓住那内侍的衣领,手腕纤细却直接将人拎了起来,问道,“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小内侍只觉得萧沉渊投来的那一眼里面似乎隐晦的含着细小轻薄的刀片,直接而尖锐。他吓得上下牙齿打颤,只得哆哆嗦嗦的把事情给说了。
原来,宴席到了一半,赏过歌舞、酒过三巡,因为内宫有事来报,皇帝便独自去了内殿(萧沉渊也是这个时候借着更衣的借口出来的)。只是皇帝久去不归,皇后便派了个人去看看。
偏偏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太监万千因为“打翻酒杯”的事被皇帝罚跪,当前跟在皇帝身边的是临时提上来的太监。这太监没多少经验,几次通报都听不见皇帝的声音,只得大着胆子去推门,结果一不小心见到殿内情景,几乎吓得一身冷汗,叫出声来。
他一叫出声,外边的侍卫也全都涌了进去,殿里的事情彻底瞒不住了。
皇帝竟然在内殿和东华太子妃身边的贴身女官行那苟且之事。这事一被捅出来,面子、里子全都没了。前面那些侍卫进退不得,似这个小内侍这般在后面听了个三言两语的便吓得急忙往外逃——说不准皇帝一怒之下要灭口,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萧沉渊松开手,眼见着那小内侍半爬半滚的往外跑,只是懒懒的用手巾擦了擦手指,一点一点,十分认真。他并不介意在那小内侍跟前露出一点儿真面目——事实上,那小内侍如今拼命逃也是没什么用的,皇帝事后只要查一下当职的人员名册,肯定就会把这个小内侍抓出来顺便给灭口了。
说起来,也算是皇帝运气好。萧沉渊今日算好了时间把当初那交给周问水的那信件的另一部分通过“东华太子遗臣”交到杜云微手上。这事关系到周云起,他是料定了杜云微会立刻去寻皇帝商量。只是,他本以为此时事关重要,杜云微本人会亲自来,这样一来,殿内的香料和信件上擦的药水便会成为致命的情/药让人情不自禁。只要寻个由头撞破了殿内这事,皇帝和杜云微的名声就彻底没了。
只是,没想到却是杜云微身边的女官应了这一劫。
萧沉渊轻轻的叹了口气——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不过,认真想想,这事其实也没多大差别。皇帝睡了弟媳身边的女官,名声难道就会好了吗?不过是蒙了一层遮羞布罢了。背地里定然有人又要开始怀疑皇帝让东华太子妃杜云微住在昭阳宫的目的,甚至疑心起皇帝和杜云微的关系。
皇帝既然想要端着兄友弟爱的好名声去做他的有道明君,那么他就让他一步一步的失去名声、失去皇位。
萧沉渊这样想着,便也不想再往前——他可不想再去蹚浑水了,反正有他一群皇叔在,这事肯定是要被闹开的,他用不着去惹眼、遭皇帝迁怒。
就在此时,有人匆匆从后面跑过来,拍了拍萧沉渊的肩头,气喘吁吁的问道:“前面,前面怎么了吗?”
萧沉渊怔了怔,定定的看着那人,好一会儿才轻声道:“陛下在前面出了点事,这次的重阳宴怕是要提早结束了。”
“是我头发乱了吗?”注意到萧沉渊异样的目光,那人顺手将自己跑乱的长发理了理,颇是可惜的蹙了蹙眉:“这么说,歌舞是没的看了?”
萧沉渊勉强平稳了一下自己跳的飞快的心,故作平静的看着那人,转开话题问道:“你去换衣,怎么去了那么久,连衣服都没换?”
易雪歌不好意思的朝他笑笑:“我跟着那宫女走岔了路,好不容易才走回来呢。”
她笑得那样自然,一如雨过之后沾着露水的花朵,芬芳而甜蜜,叫人心旷神怡,只觉得世间只有这么一朵花,珍贵而美好。萧沉渊的心跟着剧烈的跳了跳,他像是着了魔一般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手上的发丝轻软的,他的心也酸软的。他忍不住把声音压得轻轻的:“回来就好。”
廊外有银色的月光悄然洒落,将两个人笼在朦胧的月色里,雕栏玉砌,四下寂寂,只有虫草之音,仿佛在这偏僻的殿宇外,只有他们二人对面而立。伊人犹在梦里。
萧沉渊静静的看着她的笑靥,眼神渐渐柔软下来,语调是不可思议的柔软:“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第37章
萧沉渊话声轻轻,犹如夜里抚过明月、掠过云端、拂过柳梢,在湖面画出涟漪的清风,徐徐而过,温柔而恬静。
月明星稀,只有那清风,拂面而来,一如情人的手。
易雪歌下意识的低下头,掩饰住自己泛红的面颊。她只觉得好像有一根细长的芦苇在她耳边悄悄的拂过,芦苇尖端的小穗挠得她耳根痒痒的,那种痒顺着身体里涌动的热血一直流到心脏那里,最里面的一角,微微酥软。
她理直气壮的给自己的不走找了个借口:其实不走也好。我还没给萧沉曜报仇,也还没帮萧沉渊养好身体,现在要是走了,岂不是失信于人?
萧沉渊并没有错过她面上的神情变化,他垂眸笑了笑,犹如月光倾洒其上,光华流转,容色动人。没再多话,他伸手牵过易雪歌的手,牵着她往外走——重阳宴都已经要结束了,他们提早回去也无事,至多是派个人去和皇帝或是皇后说一声罢了。反正皇帝现在也没空管他们。
易雪歌只觉得自己的心被那月光照得温软,十指交握处手心滚烫,连带着面上都有了红晕,就像是被火烘出来的。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面上却很不解风情的借着“跑了一路需要休息一会儿,有人在边上睡不着”这种破借口把萧沉渊赶到另一架马车上。
佳人含羞,萧沉渊只得故作不知的作出一副如若清风明月一般正人君子的体贴模样把自己那辆宽敞舒适一点的马车让给她,暗地里还是轻轻地、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大约是心情实在不错,一时间情难自抑,上了马车,他靠坐在里面,少见的和阿意说了说了点真心话。
“那段时间,我常常在想:为什么上天独独如此苛待于我?我或许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杀过许多人,算计过许多人。可是,即使如此,我也不该承受那样的罪。我不断地怀疑我自己、甚至于厌弃整个世界。从那时起,我的心底就住着一只巨兽,冷酷而黑暗,只有仇恨和鲜血才能让它满足,它让我离最初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