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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第街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大概连“五爱”市场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这里只有一条从下至上的坡路,马路中央是背对背的两排铁皮床子,临街的门脸房家家开着档口。这里裤子批得真叫便宜,但我还是战战兢兢的觉得无处下手。上次的教训像敞开的伤口,深嵌在我的脑海里,时时提醒我,切勿操之过急,更不能被眼前繁忙热闹的批货场面所迷惑,稍不留神又被人家“牵”一把。这里是广州,拿了货想退都没有机会,价格不菲的路费、肮脏的车厢足以消磨人的意志。
我在所有批发裤子的档口、床子前一家家地比较价格、做工,神色紧张,目光游移。但我知道,今晚我必须得连夜返回沈阳,我身上带的钱实在是太有限了,熬不起。
我长了个心眼,打定主意不能拿一种货,无论它多么令我怦然心动,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然死了连个缓的机会都没有。我在这条街上往返了不下十趟,才拿二十条三十元的,十条四十元的,还有一种三十七元的裤子,拿了十条。剩下的几种我看得上眼的,由于讲不下来价钱,我就来回比较,完全是一种撞大运的心态。
傍晚时分,我找到一条偏僻巷子里的公用电话,往姐姐单位打电话报了个平安。这时,我看见斜对面一家不起眼的门脸也开着一家档口。心想,这么背静的地方能批货吗?出于好奇,我顺便走进去,伸头往里探了探,看见一种银灰色的西裤,孤零零地挂在一排休闲短裤的角落里。我上前摘下裤子,拿到阳光下眯起眼睛仔细端详起来。这条银灰色的裤子夹杂着一些不规则的暗灰和暗红的条纹,做工也较为精细,尤其吸引我的是挂在裤环上的激光标牌,在阳光下发出斑斓的光芒,使整条裤子看起来既干净又有档次。我想,这种裤子的批价一定贵得吓人,所以,我连价格都没敢问,只是故作老练地把裤子用挑竿重新挂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准备离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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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比脸干净 第二章(2)
看档口的女孩子摘下耳机,叫住我:“老板,是拿货的吗?”女孩的国语说得卷卷的,但很好听。我停下来,随口问:“怎么拿?”
“那就看你是不是喜欢啦,如果想拿货就不要这么急着走啦。”女孩儿的脸很光滑,皮肤微黑,完全是一副中学生模样。
“你就说多少钱吧,如果价钱合适我就拿好多好多啦。”我学着她的腔调,逗她玩。
女孩果真被我逗笑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酒窝浅浅的,若隐若现。女孩用手背捂住嘴笑着说:“你们东北人拿货当然要拿好多啦,不然这么老远跑来做什么?”女孩在跟我兜圈子。我看了看手表,已经不早了,我怕我看好货的那几家档口关档,急着要走。
“最低价,四十元怎么样?”女孩冲我的背影喊。我真的没有想到,她的报价竟只有四十元。“我马上就关档了,不然才不会这么便宜批给你。”女孩儿见我返身回来,重又坐回到竹椅上,随手把耳机重新塞到耳朵里。
我又从里到外查看了一番裤子的质量,说,“你说个最最最低价,我拿五百条。”
“有没有搞错,我都说了,这个就是最低价啦,白天我都是批四十五元的,骗你是小狗。”女孩故意调皮地嘟起厚嘴唇。她一定知道她这个样子很讨人喜欢。
“我不相信,我最高给你三十六元,批我就拿,不批我可去拿别人家的货了。”我又摆出了个欲走的姿态。
女孩不情愿地说:“那你等一下啦,我打个电话给我爸爸,他要是同意就批给你,不同意就随你就走好了。”说完,女孩摘下耳机,拿起电话用粤语叽里哇啦地说了一大通,我唯一听懂的一句是五百条,我暗自苦笑着摇摇头。
放下电话,女孩开口说:“你这个人好能讲价呀,人家东北人都很爽快,只有你这样讲来讲去的。唉,好烦哪,要是都像你这种人,我们根本就没得生意做了。”女孩边说边伸了个懒腰,示意我点货。
我这才为难地挠着头说:“我先拿五十条吧,上货的钱都花光了,明天我再来提剩下的四百五十条,怎么样?”
女孩儿夸张地用双手抱着头:“哇,你好狡猾呀,你骗人。你们东北人只会讲大话。”女孩儿红着脸恼怒地瞪着我。我拿出身上的所有的钱给她看:“我真的不骗你,现在我只有这么多钱了。你想想东北人来上货肯定要带好多钱啦,明早我到银行取完钱就来提货。”
“那你明天一块儿提好了,何必这么啰唆。”女孩聪明地回应我。
“好了,你就说批还是不批吧,痛快点儿。”
“哼,那就只能批了,反正我跟我爸已经说了嘛。但你明天一定要来提剩下的货哟,不然我会被我爸骂死的。”
五十条裤子点好后,我又从中抽出一条。因为我突然意识到,除了车票钱,闹不好我连路上吃方便面的钱都不够了。女孩被我的举动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我也不好意思地苦笑着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成败在此一举。这是我坐在返沈的列车上心里不住嘀咕的一句话。
“光明”服装批发市场是条T型街,一分为二的横街混乱而无序,更像是一个杂货市场。有卖服装毛衫的,也有卖鞋和箱包的,交叉口处是专卖跳楼货的地摊,从早到晚,都有人擎着高音喇叭不厌其烦地高声叫卖。竖街是裤子的专卖区,街上近百家的床子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西裤,只有个别的床子才卖女裤和牛仔裤。虽然与横街相比这里略显冷清,但逛竖街的人大多是货真价实的买主,他们到这里就是奔买裤子来的。所以,成交率高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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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比脸干净 第二章(3)
大平热情地用挑竿帮我把新上的四个品种的西裤一一挂在竹竿上,又忙着往腰环上穿皮带。
“拿货多少钱?”一个抚顺口音的中年男子在大平身后问。
大平扭过头。“哟,来了大哥,新货。”然后,才压低声音说,“九十二元。”
那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用手在挂着的裤板上捻了捻面料,眯缝着一双小眼睛挑剔地端详了好一会儿,又与身边的女人交头接耳地嘀咕了几句说:“兄弟,说个实价吧。”
我刚要上前开口,大平用狡黠的目光阻止了我。大平递给男人一根烟,点上后才慢悠悠地问,“你能拿多少?”
“我什么时候少拿过?最少五十条。”
“最低,八十八元。”大平压低嗓音说。男人心有不甘地还要讲价,大平摆摆手:“这样,大哥,你先转转,想好了再过来拿,别急。”
那两个人走开后,大平蹲在地上仰头对我说,“批货不能两个人上去谈,容易弄‘惊’了,零卖才需要两个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懂吗?”
“我是怕他们一走就不回来了。”我谦恭地弯下腰,双手支着膝盖说。
“批货不是上赶子买卖,你越热情,人家就越觉得你心虚。尽量别跟他们套近乎,但适度的热情还是必要的。人家看准了自然就会拿,不想拿你说破天他们也无动于衷。哥们儿,这里面学问大着呢,慢慢学吧。”大平得意地笑笑。
过了好一会儿,那对夫妻又转了回来。我焦急地干咳了两声,提醒大平。大平却把头转向别处,故意与对面床子上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伙子开着玩笑。
那两人站在竹竿下低声耳语了几句。男人对仍与人说笑的大平喊了声:“你还批不批货了?”大平这才止住笑,慢腾腾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再低点儿,我拿完货好走。”男人大声说。
“真的没法再低了。大哥,你又不是初来乍到,我还用跟你玩虚的吗?谁不知道,你是大户,得罪你我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大平表情无奈地摊开双手。
男人满足地笑了,轻点点头:“好,你先给我拿五十条,要是卖好了,这两天我还过来多上点儿。”
我感觉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双手哆嗦着和大平把货全部从旅行包里翻腾出来。“算那条裤板才四十九条。”我的声音在发抖。
大平把裤板从竹竿上拽下来,“只剩四十九条了,刚才让你拿你不拿,一会儿我就批了三份。”
男人看了看拽下来的裤板,大平说:“放心吧,不脏,刚挂上去的。”
“好好好,算账。”男人大方地说。
“四千三百一十二元,抹个零头,干脆四千三吧。”大平也大度地说。
男人无所谓地笑笑:“痛快,我他妈最烦那些老娘们儿批货,差一分钱都不行。其实谁差那两个毛票呀,不就是图整钱好算账,心里舒坦嘛。”夫妻两人抬起满包的货物急匆匆地走了。
大平把钱交到我手上,就忙着卖他自己的货去了。
我躲到一边,接连数了几遍,可每数一遍钱数不是多一张就是少一张。我暗自埋怨自己不争气,这点儿小钱就把自己乐晕了。这么一想,我干脆把那摞钱揣到裤兜里,不数了。我长出了口气,点上根烟,闭上眼睛。我这不是在做梦吧?三十六元拿的货转眼间就批八十八元,一条裤子挣五十二元,这也太离谱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服装批发生意?这钱赚得实在是太容易了。我在一瞬间甚至后悔,在广州拿货时不该抽出去一条,多带一条就意味着多挣五十二元呀,不就是在火车上挨两顿饿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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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比脸干净 第二章(4)
过了一会儿,大平又凑过来问:“剩下这三种货你准备批多少钱?”
“随便。”我紧张得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
“什么叫随便呀,你得有个底价吧?不然我怎么帮你批。”显然大平对我的“随便”很不满意。
我想了想,讨好似的说:“批五十元,怎么样?”
“批多少钱你别问我,我也不打听你的上货价。刚才我帮你批货是因为我看出你很着急,恨不能马上把那批货批出去,才擅自替你做主的。”
我殷勤地帮大平点上根烟,说:“我这两天家里有点儿事,可能不过来……”没等我说完,大平就接过话来:“有事你就忙你的,货我先帮你挂,能批就顺便帮你批点儿。”
我来到对面的烟摊给大平买了包三五烟。“我操,跟哥们儿玩虚的?都在一个市场里混,谁不求着谁呀。”大平仍蹲在地上,但还是把烟揣进了上衣口袋。
第二天一早,我又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尽管车厢里仍旧是一片狼藉,但我的心情却是愉快的,连嗅觉也在不知不觉中退化了。下车后,我直奔女孩的档口。一路上,我唯一担心的是怕货批光了,那样我该如何是好?谢天谢地,刚到档口前,我一眼就看见那条挂着激光吊牌的裤子仍然挂在档口里不起眼的位置上,好像从未被人碰过。
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装作随意地跨进档口。“哇!你不是说第二天就来提货吗,怎么今天才来?害得我被我爸臭骂一顿,你们东北人说话从来不算数。”女孩对眼前的我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热情,坐在椅子上动都没动,嘴里不住地抱怨我不讲信誉。
但这种所谓的抱怨更像是朋友间见面时的打趣,她当然不会因此而拒绝批给我货。这次我也没有跟她啰唆,拿了一百一十条裤子。拿完货,我问女孩:“下次拿货能不能便宜点儿?”女孩将了我一军:“想便宜可以,但一次最少要拿一千条。你有这个胆量吗?”我咬着后牙槽说:“有,那你能便宜多少?”女孩像模像样地将身体往竹椅上一靠,挺认真地埋头想了想:“给你出厂价,三十二元。但你得一周之内来提货。实话跟你说,我的库房里只剩下一千条了,你全包了吧,保证你挣大钱。”
“那咱们一言为定。”
早晨一上行,大平就焦急地拍着大腿对我说,“哎呀,你咋才来?昨天那两个抚顺人来补货了,开口就要一百条。我只好搪塞他们说货到就通知他们。”说完,大平就到公用电话亭去给抚顺人打电话。我听见大平说,“你马上来,我给你留着,不然,货又批光了。”
大平拿出一张纸片,“这是这几天帮你批货和零卖的账单,你对一下。”
一种三十元的货,十条全都按五十八元批的,另一种四十元的货,零卖了八条,最低卖一百二十元,最高竟卖到一百五十元。只有一种三十七元上的货一条都没动。
我被大平的热心肠感动了。我从货款中抽出三百元递给大平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操,别总跟我玩虚的。你不拿回去,往后我可真不管你的事了。”大平说完,指着对面床子边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说:“小卫还帮你卖了好几条呢。”
我冲小卫点点头,忙上前递给小卫一根烟,点上。
“这货的颜色太艳,不然,我俩早就帮你卖光了。一共就这么几条,你一会儿干脆跳了吧。”小卫指的是那种三十七元上的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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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比脸干净 第二章(5)
“行,你俩就看着帮我跳吧,跳多少钱都无所谓。”我痛快地说。
中午的时候,那两个抚顺人赶了过来,点了一百条。“就剩十条了,要不你都拿了算了。”我在边上插了句嘴。我明天还想去广州,巴不得多带点儿本钱。
“都拿了吧,卖不了再给我送回来。”大平听出了我的焦急。
“兄弟,这话可是你说的。好,我全包了。”男人搂着大平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说。
现在我已经有一万一千多元了,这简直像在做梦,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思议。从我刚开始做生意至今才不过十天。
那天中午,我给平日里几个关系不错的大学同学挨个打电话。我告诉他们,我的生意做得异常的顺利,但我手头缺少上货的资金,想借点儿,一个月之内肯定还,甚至还许诺百分之十的利息。他们在电话里无一例外地向我表示了祝贺,但同时又不无痛心疾首地说,咱们哥们儿之间谈什么利息不利息的呀,唉,你咋不早说呢……接着,他们不是说单位刚交了集资款,就是老丈母娘住院了,再不就是刚借出去……我知道他们是在搪塞我。没有人愿意把自己辛辛苦苦积蓄的血汗钱借给一个对生意毫无经验的人。
但我明天必须去广州上货了,即使借不到钱,我也得带上手头的钱去上货。我真的怕这批货被同一市场的人在高第街无意间碰到,这是很有可能的。凭什么我有误打误撞的好运气,而别人没有,没道理的嘛。况且,我还与那个女孩“一言为定”过,我不想失信于人。万般无奈之下,我想到了姐姐。也许她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肯帮我的人。
下行前,我叮嘱大平:“这两天帮我批批货,我明天出门。”
“你赶快上货去吧,能上多少就上多少,肯定不会砸在手里,放心吧。”大平也替我着急。
晚上,我来到姐姐家。姐姐和姐夫都下岗了。姐姐在家附近的一所小学前摆地摊,卖一些儿童玩具和学生用品。姐夫在离家很远的九路家具城骑倒骑驴拉脚。
姐夫见我来了显得格外高兴,叮嘱姐姐:“快弄几个菜,我跟小舅子好好喝两盅。”
“用得着你说,他是我亲弟弟还是你亲弟弟?”姐姐也高兴。
姐夫“嘿嘿”地挠了挠头皮。姐夫这人最大的爱好就是整两口儿。白天帮人拉完活,回九路家具城的路上,见到卖散啤酒的大排档就停下来,站在店边喝上一杯,连小菜都不要。姐夫说,他是当水喝,大杯便宜,一杯相当于两瓶啤酒的量,才合一瓶啤酒的钱,当解渴了。姐姐时常抱怨说,喝水不花钱,大杯怎么说也得从兜里往外掏钱吧。我就劝姐姐,姐夫每天拉脚这么辛苦,他好这一口儿就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