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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乘县令频频点头,而颜伯辛竟是接着李淳一的话头讲了以工代赈的具体实施细节。
他按着簿子的手未再动过,那簿子也没再翻开。
从严控物价到控制田亩兼并,这会议也随夜越来越深入,最后寿光县令又道:“寿光县内已现疫情,下官一路过来时,也见有不少流民死于途,倘不加管控,只怕要酿成大祸。”
话题终于讲到疫情上,颜伯辛年轻面庞上显然更加沉重,但他仍无一丝一毫的气馁,有条理地回道:“各县乡要遣专人掩埋无主尸骨,病死家中的则由家人收殓埋葬,但不得停灵;倘能借寺庙的就借寺庙,不能的要单独设立病坊,不得探视、随意出入;即日起青州的十三位医学生会下各县遣发药方,张贴告示,周知百姓进行防疫。”
“粮食紧缺,这药恐怕……”寿光县令脸上又显出忧色来。
“给百姓的防疫方不会太复杂,最多一两味药,药材也不能是稀缺物,这样易记,平民百姓也更易获得。”李淳一看向坐在最末的那书吏,书吏赶紧将纸笔递上。李淳一提笔写完,起身推至案中央:“此方是太医署确认有效的,且之前淮南水患亦有使用。”
颜伯辛至此已不打算再翻手下的簿子了,他用余光看了眼李淳一,心里是说不出的感受。李淳一仅仅说了两件事,然在这两件事上的想法却与他心中所筹谋的出奇一致。
他心中的偏见愈发动摇,但最后陡地回神,看向一众沉默县令:“还愣着做什么?等明日天亮吗?今晚就去做。”言罢起身吩咐书吏将议事要点、灾后条令及防疫方分抄给诸县令,便将他们连夜赶回各自治所。
青州的雨,停了一下午,却又下了彻夜。
这无边无际黑乎乎的雨,将青州淋得泥泞不堪,河道水位也瞬涌上来,偌大的冷寂州廨中,没有一个人能睡好觉。
一大早,李淳一便随颜伯辛前去治所的病坊,走到门口,颜伯辛道:“此处瘴气甚重,殿下玉体金贵,请不要进去了,就此回吧。”
他说完看向李淳一,只见她眼底疲色甚重,面色也十分难看,嘴唇几近发白,看起来状态极糟。
“殿下不该来。”他察觉到她应当在发热,而昨晚是他让她在寒风里穿着潮湿袍服站了整整两个时辰。
“无碍。”这声音已非常低了,颜伯辛却不再拦她,兀自撩袍进了病坊,莫名察觉到不对,陡闻身后一阵惊呼:“殿下!”
他蓦地转过身,却见李淳一已是倒在了泥泞路面上。
他心中一怔,迟疑半晌,却忽然上前两步,低头对失去意识的李淳一冷冰冰道了一声“冒犯”,便俯身将她从泥地上抱了起来。
☆、第42章
天地不仁起来,当真是无能为力。需要雨水的地方一滴不肯落,不要雨的地方却哗啦啦倒得慷慨。
青州到处泛着潮意,重建工事难以继续,庙宇灾棚里人满为患,一女童缩在阿娘怀里,面上脖颈已长出斑疹来,呼吸愈发沉重,连额头也滚烫。那母亲躲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女童闭着眼声音嘶哑地要水喝,她阿娘便心焦地起身,去为她寻水。
这时忽有人在她们身边惊叫起来:“有人出疹子了!”那母亲面上骇然又张皇,周围的人尖叫着避开,只有外面捂着口鼻的卫兵冲进来,要赶她们出去。
小女童昏昏无力,闻得嘈杂惊叫,想睁眼却也不能,只张嘴发出痛苦呻。吟。她阿娘紧紧抱着她,眼泪迸出眼眶,愤怒又无声地抗议着。但这对抗实在有限,周围“快点赶她们走”的呼声愈发高昂,卫兵便二话不说将她们赶了出去。
雨无边无际地下,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水珠子在棚外飞溅。
母女二人到底是被赶出了灾棚。这几日见惯了此景的一个垂暮老者,坐在门口呆呆望着,口里喃喃地道:“生民卑贱哪……”
这时候的青州府廨内,衙差们将雄黄矾石鬼箭羽等药用青布裹了,挂在中庭熏烧起来,为防疫气,连井水里也投了朱砂菖蒲等药物。
女医仔细处理了李淳一手上的咬伤,悄悄退了出去。雨声小了些,天色愈发暗沉,李淳一所居的房间周围,安静得能听到雨滴声。
早上奉命出门办事的谢翛在天黑前赶了回来,闻得李淳一病倒,赶紧要去探望,却被庶仆给拦住了。那庶仆站在毫不客气道:“颜刺史有令,不得随意探望吴王。”
“让开!”谢翛眼看着就要动粗,颜伯辛却走了过来。他寡淡看一眼谢翛,谢翛立即质问:“为何不让人进去探望?”
颜伯辛却连个解释也懒得给,这时里面一位掩了口鼻的侍女走出来,与颜伯辛道:“殿下醒了。”
颜伯辛只一人进去,那门便关上,将谢翛挡在了门外。
薰药气味扑鼻而来,李淳一刚用过药,十分虚弱,哪怕意志再怎么强撑着,却连下榻的力气也没有。颜伯辛走到榻前,不冷不热道:“殿下高烧不退,是不是温病得过两日才有定论,这阵子就委屈殿下在这里待着了。”
李淳一张了张口,但喉咙几乎罢工,连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清楚。
颜伯辛忽俯身去听,听她模糊讲了“不是温病”后又直起身看向她的脸:“臣知殿下心虑灾情百姓,但殿下在青州境内,臣就要为殿下的安危负责。”他说着看向黯光中那双丧失生气的眼睛,心中有一瞬的恍惚。其实他是见过她的,许多年前,他随母亲去长安探亲,在国子监待过几日。
那时她不过是个被遗弃的小皇女,如今不论是样貌还是气场似乎都变了,但这双眼睛却还是与多年前一样。
就在他不经意掉入回忆巢窠之际,李淳一费力抬起的眼皮忽然垂了下去。颜伯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给她掖了被角,指尖差一点就碰到她的脸,但他还是瞬间收了回来,并移开目光转身走出了门。
接连两日李淳一状态都很糟,因为缺觉又疲惫,加上伤寒捣乱,整个人枯瘦了一圈。谢翛仍在外奉命奔波,而颜伯辛每到傍晚就会来亲自探望。这天傍晚时雨终于停了,大风从青州境界刮过,似乎要将地上这累日潮湿都带走。
颜伯辛进屋时,屋内一点动静也无。他余光瞥见了案上一卷纸,便往那案桌前走了几步。
纸上墨迹早就干了,虽然是在病中所书,但上面字迹却工整。他不由自主将那卷纸摊开,借着灯豆辨读出前面所写是灾情与对策,后面写的是齐州都督府的一些情况,看到最后则是私信。而收信人,正是中书相公宗亭。
颜伯辛抿起唇,想起几年前与宗亭的切磋来。
他正入神之际,李淳一却从帘后走了出来。颜伯辛闻得轻慢脚步声,猛地抬头,却见她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李淳一已是问道:“看完了吗?”
他偷看书信是无礼在先,这时竟生出几分不自然,但仍刻意掩饰:“殿下不愧有治灾经验,对策部分写得很好,臣受益匪浅。”
“再后面呢?”她问的是关于齐州都督府的部分。
颜伯辛瞬时敛眸,隐约猜明了她几分意图。这时李淳一拖着病体走到案前坐下,倒了一盏尚温的茶水道:“颜刺史头顶青天,心怀百姓,本王已有所了解。不知道这胸怀,是只装得下青州,还是整个齐州府呢?”
她说着将茶盏往前一递,说:“坐。”
声音不高,但透着身为特使的主动,竟是不知不觉间重新拿回了主导权。
颜伯辛在对面坐下,却不接那盏茶。
微弱的热气上腾,翻不出风浪。颜伯辛道:“臣不知殿下何意。”
“很简单。”她直截了当,抬眸看向他:“你我都清楚齐州都督府存了些不小的问题,而这关乎齐州百姓存亡,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去,恐怕最后要酿成大祸。”她稍顿:“颜家是山东大族,近年来势头却大不如前,这其中缘由你我也都明白。我希望在齐州都督府这件事上,颜刺史、颜家都能有个立场。”
话讲到这个份上,她为何来青州,之前又为何对颜伯辛如此谦恭,都清楚了。
她孤立无援对抗元信,自然是不行。尽管山东境内势力错杂,然她仍有可争取的力量,譬如世代以礼法治家的清贵门阀颜家。
颜家与元家之间有过几次联姻,但这裙带的牵扯其实很有限。在山东这个地盘上,势均力敌的两个世家,一个因为攀附上了皇家姻亲并汲汲钻营,以至于现在呼风唤雨十分嚣张;另一个则还保持着一贯家风,抗住袭来的疾风骤雨,低调踏实地站着。
尽管如此,颜家又确实在暴风的中央,有时候仍要被迫站队。颜家需要做出选择,而眼下李淳一将这选择抛给了满心赤诚的颜伯辛。
颜伯辛不表态,但他心中多少有些想法,遂问:“殿下需要什么来证明立场?”
“颜刺史原先任齐州都督府参军,对齐州府的兵账自然有数,将你了解的情况如实上禀,这便是立场。”
她讲得更直接,颜伯辛却轻勾了唇角:“兵账能真能假,暗中的东西明面上又如何看得到?殿下未免有些太乐观了。何况,若臣冒失上奏,最后烧到脚的,会是臣自己。”
他说完起身就要走,李淳一却不急不忙道:“都督府谎报灾情、纵豪强富贾恶意兼并土地、私自增设税务名目,违制私募职业兵——百姓又岂可安心?天灾已是令人难安,难道还非要再强加一层*吗?”
颜伯辛有一瞬的沉默,心头莫名窜出一丝燥火,忽俯身端起茶盏,将冷掉的茶水饮了个干净,最终还是拒绝了李淳一的“上奏”提议,一字一顿道:“殿下的激将法对臣无用,臣不会那样做。”
外面的风愈发大起来,青州难得地阴了几天,空气浑浊,处处透着药草味和焚烧过后的烟尘气。
李淳一陆续收到了出行各州的监察御史里行汇报,她将心里这本账理了理,从青州往西,与谢翛一道折返回了齐州都督府。
元信派出的人还在搜寻李淳一的下落,她却自己登上了门。都督府的报灾折子正要送出去,却被李淳一给拦了下来。那送信驿丞一愣:“殿下,这、不太好吧——”
谢翛横了他一眼,李淳一的卫兵顿时在外守了一圈。
李淳一拿着那折子入内,出示特使符节,公廨内吏卒僚佐便哗啦啦跪了一片。最后元信从公房内姗姗走出来,看着一脸疲惫的朝廷特使,不行礼也不问好,只略略扬起眉:“姊夫以为你失踪,都遣人报信回京了。看你似乎还好,姊夫倒是可以放心了。”
李淳一目光平静,但心中公恨私仇却揣了满满。
想到自己与宗亭因马球场那件事吃的苦头她便十分恼火,看着这张脸怎么也笑不出来。
元信瞥见她手里的折子:“扣下来也好,你看过签了字再递,事情更好办。”
“若此奏抄是如实报灾,本王一定签字。”她波澜不惊地接着道,“但如果谎报——”
元信的一位僚佐沉不住气抢着道:“都是依各州奏抄核定,又岂会谎报?”
“本王话还未说完,你却好似被踩了痛脚,是心里有鬼吗?”她翻开那奏抄,低头寻到拟书者的名字,抬头看他:“张忠祺,是你吗?”
气氛登时剑拔弩张起来,一众人立在公房外的庑廊里,不进不退,竟是呈现出了对峙状态。
李淳一继续往后看:“为何本王觉得这奏抄所报不实呢?”
元信面上云淡风轻,讲话也是老谋深算的样子:“姊夫知你做事认真,大概真是四处巡过了,你主观上觉得实情与奏抄有出入,也并不是不可能。报灾不是做账,估算得多了自然有错漏,这些都是容许的。”
气氛顿时又僵下去,就在这时,外面忽有吏卒跑来,禀道:“青州刺史颜伯辛求见都督。”
元信眯起了眼。
☆、第43章
颜伯辛的到来让庑廊下紧张的局势倏地扭转,元信问:“他有什么事?”吏卒回道:“没说,只讲有要事急见。”
元信留意了下李淳一的神色变化,道:“就说我正与吴王议事,让他等着。”
吏卒应了一声,刚转过身要去回禀,颜伯辛却是兀自进来了。他周身透出沉重与操劳,一身绯服将面色衬得更是苍白,但眼中精光却丝毫不减。他往前走了几步,众人遂都瞧见了他,只听得他不咸不淡地讲:“现在议事都换到廊下了吗?”
他对吴王的态度不卑不亢,对一府的都督更是如此。之前他在元信手下任参军时,也丝毫不现谄媚卑微。百年世族的骄傲与特权与生俱来,有志做官为民谋福就做,倘看透了不想干也就算了,正因没有寒门那样汲汲钻营上来的辛苦,反而歪脑筋少,脊背挺得更直。
李淳一不动声色,元信干笑一声回颜伯辛:“你总是这样唐突,眼里还有我这个都督吗?”
颜伯辛寡着脸道:“七县的疫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下官实在是无法再等。青州的疫情若是控制不好,迁延到他州,到时候不光是青州之灾,整个齐州府恐都要遭大祸!”
他这话倒不是只用来吓唬人的,元信闻之目光稍凛:“进来说。”
元信言罢转身往公房内走,竟是将李淳一直接晾在了外面。颜伯辛快步走到李淳一身边,道:“既然吴王也在,烦请一道参谋此事。”他言罢做了个请的手势,面上还是不冷不热的老样子。
李淳一应声进了议事公房,手里那卷报灾奏抄不由握得更紧。她身后几位御史里行及尚书省官员也打算紧跟着入内,却悉数被挡在了门外。
元信罔顾李淳一的特使身份,兀自坐于首席,李淳一便只能屈居下首。她的乖顺令元信满意,好像先前廊下的争锋相对也都掀了过去。
三人依次坐了,颜伯辛取出两份奏抄,一份递给了元信,另一份则递到李淳一面前。
“青州是个烂摊子,但下官既然接了便不会打退堂鼓。然而如今义仓无粮可赈济,防疫治疫药材也尤其紧缺,此般境况下,下官哪怕关城禁灾民流窜,到最后也不过是让青州百姓又饥又病携城亡。下官不想要这个结局,都督恐怕也不想,殿下、陛下更不会。眼下青州亟需的援助已悉数写在折子里,还请都督与吴王过目。”
他言辞中将灾害结果描摹得尤其严重,元信皱眉翻开那奏抄,略看了几眼:“知道了,但这事齐州府帮忙也只是杯水车薪,得等朝廷的赈济拨下来。”他说着目光倏地投向李淳一:“眼下京畿干旱,也正是储粮备不患之际,是来不了粮了。赈济灾粮恐得朝廷批过了再从江淮转运过来,时间便更是紧迫。”
讲到这里,他目光移到李淳一手下的奏抄上:“本来今日就能递上去,这一压又是耽误一日。灾情不等人,多等一日死的百姓就越多。颜刺史该问问吴王是否懂这个道理。”
他将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压力转给了李淳一,倒是迫她早点将这报灾奏抄放行。
颜伯辛也看向李淳一,李淳一却只低头翻阅颜伯辛递来的折子。她倏忽将折子合上,抬眸道:“关中或江淮的救济都是远水,无法解眼前这近渴。眼下先齐州府内互相接济,不够则就近借粮。至于报灾奏抄,自然会递,请都督不用着急。”
元信:“借可以,谁来还?用什么来还?”
各地之间财政一般不作牵扯,哪怕临时出借,也没有不还的道理。
李淳一回:“自然是用朝廷批下来的灾款灾粮还。”
她讲得有理有据,且最后也表了态,但元信却也只是姑且听听。
当然她也是姑且一讲,因这报灾抄上所统计出的户数等等,错漏百出,分明是向朝廷提出了过分的要求,索要超出这赈灾之外的钱粮支持。
她手下压着的这两份折子,一份是都督府所申报诸州灾情奏抄,其中青州的部分她已经看过;而另一份,则是由颜伯辛给她、上面签署了七县县令及巡道监察御史姓名的青州灾情奏抄。
同样是青州的灾情,颜伯辛的联名奏抄比都督府兀自申报的要有力得多。偱律例,都督府应当按照辖区内各州报上来的情况进行检覆汇总,但很明显的是,都督府的这一份无视各州情况凭空捏造,目的即是为了讹朝廷的灾款灾粮。
百姓死活,从来不是他们考虑的重点。
颜伯辛今日额外给她的这个,是指正都督府造假的十足铁证,但他意图又何在?是站队,还是仅仅因为良心上过不去?
“既然事情讲清楚了,你快点回吧。这种要紧关头,青州不能无人主持。”元信催促颜伯辛离开。
颜伯辛起了身,却说:“倘若拿不到粮和药就回,下官这趟便是白跑。”他犟住了,大有“不给解决问题就不罢休”的架势。
元信英朗眉宇间复生厌烦之意:“你这人怎么这样犟!”他亦起了身,敷衍道:“青州既然疫灾严重,先让都督府医署给你拨些药,我还有要紧事,就不奉陪了。”
他说完就甩袖先出了门,竟是撇下了李淳一与颜伯辛。站在一旁的秉笔书吏不知是出还是留,尴尬地看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