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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答应了别人的,我一定要做到。”乔烟眉慢慢地说,眼神很冷很可怕。
程淑惠盯着她,两人正对峙着。有人走了进来,乔烟眉和程淑惠同时站了起来,一个叫“龙总”,一个叫“师妹”。显然是龙琪来了。
就在龙琪走入看守所的那一刻,小方进了文室的单位。
小方在从窗户上就看到一位50多岁的女同志安然地坐在办公室里看着一本书,一缕夕阳洒在她身上,生出一种家居感的温馨。──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能调制出这种感觉。她们的皱纹,她们的阅历,她们的母性,就像一壶贮存经年的老酒,在某一个时刻,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醇香……小方很喜欢这种氛围,他推开门,办公室里静悄悄地,只有嘀哒、嘀哒的钟声,小方下意识地看了看挂在墙上的表,原来已经5点了,他跟乔烟眉在公园耽搁了不少时间。
“你好!”他向对方欠了欠身。
那女同志抬头,看到一个穿着警服的陌生的年轻人,她的脸竟然有点红了,仓促地点点头,“好好,都好。”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的书迅速合上,马上又封面朝下反扣住,仿佛觉得不够,又拉过一张报纸遮住。
其实小方已经看到了那本书的书名,也明白了她因何而脸红,因为她看的是琼瑶女士的一本小说《心有千千结》。
琼瑶女士是位言情小说家,她的书曾风靡了一大批的少男少女,所以在人们心中,她的小说应该是由纯情浪漫的少年人看的,而不是让一个50多岁的人着迷的。其实,这个想法是片面的,对于女人,琼瑶永远是一个美丽的安慰与梦想,不管这个女人年龄有多大,在现实中多么不得志,只要捧起琼瑶的故事,她就会感到世界还是可爱的,人生还是有希望的。
女人天生爱作梦。
小方暗暗地笑了,他理解,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不是?肯做梦那是好事,不论脚下的路有多难,梦想就像一盏灯,会让你活得明白。也许那个梦永远也不会实现,但追梦的过程,就是快乐的旅程。
“同志,你有事?”那女同志一副大嗓门,也就短短几秒,她脸色就平静如常了,小方脸上的笑容,就像言情剧中漂亮温柔的男主角,让她感到十分妥贴。
小方点点头,自己拉一把椅子坐下,四下里看着,“你们这办公环境不错。”
“那还用说,我们这是先进派出所,年年都是。”女同志自豪地。
小方这时才听出她一口的东北腔。那几年正是相声式微小品风行,赵本山潘长江黄宏咆哮全国,闹得东北话都快成第二国语了,连小朋友都会两句“你叫海南岛,俺叫少林寺”。不过东北人性子好,爽快,说话办事嘎崩溜脆,直来直去。
“您是东北人?”小方问。
“可不是咋地,俺爹打老以前是长白山上挖老山参的,我是他老闺女,参军走的时候,老爷子哭呢,一辈子没哭过,也就为我掉了几滴泪,可惜,他临了咽气也没见上我一面,那会不是正大炼钢铁嘛,我回不去呀!对,大兄弟你也是东北人?”一扯就扯老远去了,莫非这也是东北女人的特性?
“不是。”小方摇头。
“噢!”东北大姐多少有点失望。“那你,找我有事?”
小方点头,“了解点情况。”
“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我在这里将近三十年了,明年就要退休了,这一片的情况我熟。对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叫李秀娟,文革时曾改名为李卫红,文革完了,我那名儿也就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了,就又改回来了。秀娟这名儿是我爹取的。你贵姓呢?”
“我姓方,市刑警队的。”
“刑警队的?”李秀娟盯着小方,“怪面熟的,见过,肯定见过。”
“见过,咱们系统每年元旦春节不是都要开联欢会吗,一个桌上吃过饭也说不定。”
“想起来了,去年春节你还上台讲过话呢,你说,是不是你?”
小方微笑,“是。”
“刑警队的找我,肯定是大事,你问吧,我们所可是先进集体,年年先进,我一定配合。”
小方想了想,干脆开门见山,“你跟文室也是多年的同事了吧?”
“文室?”李秀娟一听这个名字,一脸的恍然大悟状,“他死了,你怀疑他……”
不愧是干了三十年的老警察,一下就听出味儿来了。
小方不置可否。李秀娟于是打开了话匣子,“要说这文室,人挺好的,老实,勤快。别的不说,老以前没暖气生炉子取暖那会儿,每天都是他第一个早早来了生好火,烧好水,打扫了办公室,等大家伙儿来了,一切都是现成的,多好的一个同志,还不抽烟不喝酒,少见。可就有一样,抠门。小气得要命。以前吧,还好,不太显,尤其是这些年,一年四季自己从不买件衣服,脱上脱下就那身警服,我说他是老虎下山一张皮,警察也得有点个人时间不是?他可不听,而且同事结婚、小孩过满月,他也从来不随大流凑个份子,当然,请客送礼咱不提倡,可是人情往来总不能少吧,又不是在真空里。他就不。我没少劝他,他却说,大姐,婚我早结了,孩子呢,我又没有,别人结婚生孩子我上礼凑份子,那不是光出不进捞不回来了吗?听听这话说的。“
“等等,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小方突然打断李秀娟的话。
──他听出了一个疑点。
小丸瞥了瞥墙上的钟,已经快下班了,对于她们这些行政人员,酒店实行的是朝九晚五的八小时工作制,中午不休息,由公司配给一顿午餐。不过,作为行政秘书的小丸,她的工作时间可就不止8小时了,龙琪早上最迟8点到办公室,有时甚至是7点,只要她一来,小丸就得守在她办公室外的那张桌子上,负责处理一切琐事。很辛苦,但物有所值,龙琪给她的薪水一向是很高的。而且有时龙琪加班熬通宵,如果没有特别指明,小丸是可以自由选择的,也就是说,可以留下,也可以下班回家,不过小丸一般都会选择留下,龙琪对她的信任不在杨小玉之下。
今天老板出去了,看来可以回家了,小丸展了展腰,收拾了一下办公桌,拿出手提袋,把用完的咖啡瓶放在里边,她有个朋友上次去她那儿玩儿,很喜欢她的咖啡瓶,说造型漂亮挺别致,正好放她给她男朋友叠的100个幸运星,市场上买不到的。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往往会珍贵一点。小丸于是答应她,喝完咖啡后一定将空瓶送给她。
小丸收拾好东西,又去了一趟洗手间,她是专门去照镜子的,她是油性皮肤,坐上一天,额头和鼻子上都会渗出一层油,很难看,她照了照,果然,又是油腻腻的一层,她拿面巾纸轻轻揩掉,又稍稍扑了点粉,好了,又是个可爱的小丸了。
小丸不是个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漂亮的女孩子,她个子不是很高,圆脸,眼睛乌溜溜的,睫毛尤其长,少了一点女人的魅力,多了一分孩子般的顽劣。远不如杨小玉光彩夺目,但她的个性很可爱,活泼开朗,更难得的是幽默,她的一句话往往能让人乐上个半天。
她修理完自己的脸,又梳了梳头发,还整了整衣服,程序够烦琐,但当她出了洗手间时,她就会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她的办公桌前有两个男人在等她。
一个,是我们已经见过的陆星,另一个,则是一完全陌生的男子。
陆星一见小丸,脸上的笑容就堆起来,“不远万里飘洋过海的国际主义战士山口丸子小姐,你好。”
小丸笑意闪动,“陆局长专门来找我的?”
“当然,国际友人嘛,我代表政府,给你带来我们全市人民的慰问。”
“谢谢”小丸笑了笑,回头问那位陌生男子,“请问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助吗?”
“哦,不。”那位男子说笑一笑,“我在你们这里住。”
“噢!”小丸点头以示礼貌。客房部在前面那座楼上,所以她对客人并不熟悉,“您,有什么地方不满意吗?我能帮您吗?”
那男子摇头,“我很满意,我只是想见见你们波士。”
“波士”是英文音译老板的意思,本地人一般不这么称呼。“您是海外华人?”小丸问。
“是,我这些年一直在外国。”
“噢!”小丸笑了笑道,“那只能等明天了,我们老板出去了。您会住些日子吧?”
“是的。”那男子想了想,“我可否请小姐你共进晚餐?”
“这个……”小丸微笑,她常常遇上这种情况,来人请龙琪若请不到,她就会成了香饽饽。她正想着合适的措辞婉拒时,陆星出来替她挡驾了。
“这位小姐我已经预约了。”他说。
“是吗?那不巧了,改天吧。跟您聊天很愉快。”那男子像个英国绅士一般对着小丸欠了欠身,走了。
“真有风度,像个绅士,他长得也不坏哦!”小丸目送着那位男子的背影夸赞道。
“什么绅士,他整个儿一中国农民。”陆星讽刺道,话语中带着一股酸溜溜的味儿。
“你认识他?”小丸有点意外。
“不认识。”陆星掩饰道。
“那……”小丸拎起包,“再见。”
“再见?”陆星笑着盯住小丸,“你不是要跟我共进晚餐?”
“骗那个人的嘛,你当真啦?”
“你骗的何止是那个人,你把所有的人都骗了吧?老校友,我们刚刚分别几年,你什么时候变成日本人啦?”
乔烟眉告辞走了,龙琪在她刚坐过的椅子上坐下。两人一时无语,不知说些什么好。
“你怎么有空?”程淑惠先打破沉默。
“工作永远也做不完,我总不能六亲不认。”
“六亲不认”本是龙琪无意说的,程淑惠却多心了,她诬陷过龙琪。“对不起。”
她对龙琪显然比对乔烟眉客气多了。
“我理解,”龙琪说,“师哥那个人其实……”龙琪在选择字眼。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这些年,我太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了。你说师妹,当初我那家庭那身份那背景,那是赫赫有名的,我是正宗的千金大小姐,他庄竞之是什么?一个穷大学生!我图啥?就图个他对我真心。他那时的嘴可真甜,风花雪月,海誓山盟,好话全让他一个人说尽了。可又怎么样,我为他吃尽了苦,先不说我家的人包括仆人都看不起我,光说那几年,我到了内蒙,还怀着美容,自己被逼着学会放羊,用羊油做油茶,用羊毛擀毡,天寒地冻,孤苦伶仃,直到1983年才回来。回来还是个穷,他就一点工资,还是我,腆着脸去求我娘家哥哥,你没见我嫂子那眉眼,跟斗鸡似的,想吃了我呢。要还是大小姐那会儿,我早走了,亏得我哥还记得我这一门亲,多少给了点,自己创业吧,一开头又有多难,我不光操心家里,还给他管着外边。他没作过生意,我爹可是大资本家,门里出身我自带在三分。好不容易翻起身来,好日子该来了。倒是来了,夫贵妻荣。他确实是贵了,可我却没荣,荣的是别的女人!他今天换一个,明天换一个,走马灯似地,叫我如何忍?是我不容人吗?他年轻,他风流,可现在美容都快娶媳妇了,他还是那么花花。”
龙琪差不多跟她是一辈人,有些家常话是可以说出口的。
龙琪无言。她这个师哥聪明绝顶,父亲很欣赏他,可就是一点,风流成性,还常以韦小宝自居,若遇上个别的女人还好些,偏偏娶了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程淑惠,个性刚烈,遇事一味硬来,从不权衡轻重缓急,最终酿出祸事。还害庄美容成了孤儿。
“他注定命犯桃花,那我就注定命犯桃花劫,来一劫我挡一劫,终于挡到了这里。”程淑惠说,“但我不后悔,我是女人,我绝不允许别的女人染指我的男人,既便是死!”
这是程淑惠的宣言吗?唉,做人其实不必太执着,因为太执著就会太伤心。可若不是爱得深,又怎么会太执著?
多情自古空余恨。
爱浓了就是恨,恨多了就是伤,但不论是恨是伤,总比无情要好,人活一世若无情,便如寒灯无焰敝裘无温,了无意趣。
这般一想,程淑惠其人未必就不值得人佩服──天下哪个女人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丈夫?若不愿意,还不是将那桃花劫来一劫挡一劫,一直到死!
龙琪也是女人,于是她说:“只要你觉得值得,你做的一切就是有价值的。”
“你这是夸我吗?”
“为什么不!”
是啊,为什么不,人活一世总要死的。
“可是我杀了他!”
杀了他!难道只有杀人才可以解决问题吗?龙琪则回答说:“有些人该死!”
李秀娟的话被小方打断,她有点意外,“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最后那几句。”小方说。
“噢,我劝文室不要小气,他说,他已经结婚,又没孩子,这些花出去的礼钱日后收不回来的,白瞎了。”
他说他没孩子,那龙欢呢?小方看着李秀娟字斟句酌地提示道:“我见过龙欢的照片,长得很漂亮的。”
李秀娟看着小方,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原来你是要问这个。”
她看了看小方的茶杯,起身为他续上开水,自己端起杯子也猛喝了几大口“这说起来就话长了。”
她换了个坐姿,“那年,文室从部队转业分配到这儿,因为我也是部队上下来的,我俩就特别有话说。他人前人后叫我大姐,我大他十几岁呢。他常去我家,我家老头是海军,长年累月在海上,文室就帮我干活,拉煤然后做成蜂窝煤,跑大老远的买粮,啥都干,而且来一次,大包小包,给我那三个半大小子买一堆吃的。他那会儿可不小气。他不是本地人,逢年过节我就把他叫家来,我们跟一家人似地。他有什么心事也都跟我说,特别找对象那事,常跟我嘀咕,今天李家的好,明天又是张家的俏。他眼气高,那些年军人吃香,警察也跟着一起香,他两样全占了,有得挑,一挑二挑,年龄大了,二十七八了,着急了,赶快吧,中午咧,拣到篮里都是菜了。我漫山遍野地给他托人介绍,本地的姑娘人看不上他,他家山东农村的,穷,他每月得往回寄钱,自己存不下多少,没房子没地,长得那小样儿还不怎么地,那不刚演过《追捕》,女孩子都喜欢杜丘那种高大威猛的,他不沾边儿,个子略比我高点。难!磨咕了好几年,后来终于找上了龙琪。我第一次见龙琪,都给吓了跳,妈哎,哪来那么漂亮的姑娘,高高的个子,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睫毛,小扇子似地,就这,文室还看不上人家。在我耳边嘀咕过几回,说她刚从西北回,没工作,还说人家姑娘脑子里缺根弦,不想谈了。后来又谈上了,说是找下工作了,没多久就结婚了。”
龙琪脑子里会缺根弦?怕是脑子里弦太多乱了调了吧?小方想。
“婚后感情不好,常吵架,文室看起来绵软,脾气坏着呢,龙琪又是个烈性子,两人还动手。没一年功夫,龙琪就回娘家了。她爹政府给平反,补发了工资,归还了以前的小洋楼,我以为这下完啦,该离婚了,也没离,龙琪就住娘家,文室也拗,干脆退掉结婚时租来的房子,在我们办公室搭张床,一住好几年。喏,就那个地方。”李秀娟指着一个墙角。“那会儿的条件不好,冬天屋里生一个大铁炉,受老罪了。”
“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小方将话题引回来。
“龙琪回娘家时估计就怀上了,孩子也生在娘家,取名叫文欢。小家伙挺漂亮,随他妈妈。满月时我跟所里的人都去看过,龙家房子大,我回来后就劝文室到老婆那儿住,他不去,说不作倒插门,大男子主义挺严重。倒是常去看孩子,一来二去的,孩子两岁半了,夫妻俩还那样。后来好像是文室听人撺掇,趁龙家的人不在时,把儿子抱了到单位,跟我说他的儿子他养活。我还劝他来着,说孩子跟妈好,姥姥家又有钱,能缺了啥。他不听,龙琪跑来跟他要,他死活不给,龙琪火了,掉头就走。那真是个犟种。”
李秀娟摇头叹气,“就那天给出事了。文欢一大早就有点发烧,去医院医生说是腮腺炎,给开了点药。傍晚时烧得更厉害了,我看着不对,劝文室送孩子去医院,要不送回龙琪那儿。他两样都不,说没事,他小时候也伤风感冒,他妈给他喝点姜汤就好了。那哪成啊,那年流感特别厉害,我家三个孩子全传染上了,躺了一床,我也没空管他爷俩,仔细安顿了他几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