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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朋友。”
江展羿闻言,也笑起来。笑意潇洒如初。
数坛汾酒下肚,酒意上头。天将暮,江展羿便歇下了。而苏简却越喝越清醒。
中夜时分,天边一弯月牙子。入了十一月,夜间寒露深重。
苏简坐在廊前,思绪沉沉。背后忽然一暖,一件披风搭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回头,只淡淡问:“怎么不睡?”
穆情在他身边坐下:“今天我看见江公子了,他的腿疾可还好?”
苏简沉默不语。
“上回他跟你比武,在飞鹰阁昏晕过去,华商大夫是我请来的。爷爷去桃花坞之前曾交代过,如若见到一个背负青龙刀的人,一定要善待他。”
“穆盟主?江少侠的师傅果然是他。”
“华商大夫与我说,江公子如若不截了左腿,毒素迟早会扩散。江公子今日来,便是为了此事吧?”
苏简望着天边月,沉吟良久,忽问道:“可还有的救?”
穆情一怔:“苏公子?”
苏简眉头轻蹙,神色不忍:“流云庄坐镇江湖,你是流云庄的人,可有法子救他?”
“没有。”少时,穆情道,她又笑起来,“难得见苏公子为另一人担心。我还记得苏公子曾说蝶姨和苏烟去世后,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人可令你牵挂。”
“不一样的。”苏简沉了口气。
自从结识江展羿和唐绯,他似乎看到了某种暌违已久,向往已久的性情,那般潇洒与单纯地活着,即便身处苦难,也能开心。
而这些,他青衫宫苏简从来都做不到。
“那苏公子又以为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呢?”穆情站起身,望着萧疏的星辰。
她的唇边挂着浅笑,眸光比星光更醉人。
“流云庄待久了也无趣,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如果可以选,我倒希望苏公子再误伤我一次,有的时候,生活里多些变数不是不好。”
这话表面是在自言自语,暗地里却在劝慰他。
苏简别过头,好笑地看着这个十七岁便有些老成的姑娘。
她的身形单薄,立在月色中,似冰清玉骨流转人间。
苏简心念微动,脱下披风扔了过去。披风扬开,盖在穆情肩头。
突如其来的温暖令穆情转头看见苏简扬长而去的身影,以及随夜风拂来的低语:“丫头,早些睡。”
翌日,江展羿离开青衫宫,苏简一路送他到明苍山下。
饱睡一整夜,江展羿的精神头已好了许多。他翻身马上,拱手道:“苏公子,就此别过。”
“来年的品茶会在二月初,江少侠若不觉麻烦,不若一月下旬便来。”
江展羿思索一番:“好,我早些过来,也好将狐狸仙一并带来。”顿了一顿,又压低声音说,“如果我没有来,劳烦苏公子去云过山庄接她。狐狸仙喜欢念叨,脾气是极好的。日后她难过或者开心,还望苏公子能耐下性子听她说话。”
“江少侠放心。”
离庄十余天,江展羿遥遥望去,只见庄前大树下,有一人瑟瑟缩缩地坐在矮板凳上。
唐绯瞧见江展羿,一下就高兴起来。
“猴子!”她唤道。沿着石阶跑下,又挂出生气的模样,“你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不跟我打声招呼?”
江展羿看着唐绯,本来调整好的心绪又乱了,敷衍说了句“没去哪儿”,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
唐绯似是不觉,跟在他后头念叨:“这几天,庄里几个兄弟又回家过年去了。安和小哥说,你是下山给山庄办年货。可我琢磨,留在山庄过年的就这么零零星星几个人,办什么年货要耗这么久呢……”
唐绯一边说,江展羿便一边“嗯”着声。
他忽然有点不敢看她,害怕看见那张明艳如花,如此生动的脸颊。
走到庄前,唐绯忽然拽住江展羿的袖口,小心翼翼地问:“猴子,你到底怎么了?”
江展羿手腕一动,竟似想要挣脱开。
须臾,他答:“没事。”
然而下一刻,唐绯却拽得更紧了,声音也高起来,“你别当我是傻子!你突然走了这么多天,又一声不响地回来,一定是出事了!”
江展羿觉得烦躁难当,使力挣脱开唐绯:“我说了没事!”
突如其来的力道令唐绯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她瞪大眼,心里却慌了:“猴子,是不是你的腿……”
冬阳下,江展羿的脸色苍白,胸口起伏,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于是唐绯便有点明白了。
“猴子,没事的。我种的疏天影你瞧见了吧?当时你问我种这个干嘛,我没跟你说。其实那种子是我向老三叔讨来的。等疏天影发了芽,我便带它去找唐门掌门,让他给你解毒……”
江展羿听到“解毒”二字,猛然抬头。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看着唐绯惊慌又无措的样子,江展羿觉得很心疼。真地不敢想,倘若自己不在了,狐狸仙该怎么办呢?
原来这便是孽了。原来缘跟孽之间,只有一线之隔。
两个人一旦有了羁绊,可一念情深,山远水长,亦可三千业障,万劫成灰。
江展羿抬起手,慢慢覆上眼,低喃道:“走吧……”
走吧。不知是让自己放下,还是让她离开,抑或只想一刀斩断彼此的羁绊。
唐绯彻底呆了。她愣愣地看着江展羿转过身,觉得心里空了。
“猴子!”唐绯带着哭腔喊了一声,“那半年以后,我们、我们的约定呢?”
江展羿的脚步一顿,复又前行。而下一刻,唐绯快步上前,从背后紧紧环住了他。“只有你一个。”
她把头埋入他宽阔的后肩。
“只有你一个人,不会丢下我。”
江展羿猛地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天。
他摸索到环在自己腰间的一双手,慢慢握紧。
多么想从此握紧不再放开。
可是他没有。他只是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28章
整整一夜,江展羿都没睡好。夜间频繁发梦,梦境纷乱而不真实,可到底梦见了什么,他却不记得了。
即便是寒冬,云过山庄亦有早练。数十弟子在冬晨乌漆麻黑的练武场呼呼喝喝,转眼就到了正午用膳时分。通常这个时候,唐绯都在膳房给泰婶打下手,可这一天的早膳和午膳,江展羿却没瞧见唐绯。想起昨天的争执,他心中担忧,忍不住向泰婶问起唐绯的踪迹,谁料泰婶也一无所知。
这时候,胖三跨步迈入膳房,高声嚷嚷:“老大,你跟狐狸妹是怎么回事儿啊?”
江展羿一愣:“怎么了?”
“你不打声招呼就消失半个月,狐狸妹天天在庄门前等你。昨个儿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吧,可狐狸妹还是一个人缩在庄门口,抽抽嗒嗒的好像在哭。”胖三说着,又在江展羿身旁坐下,“老大,你是不是欺负狐狸妹了?前一阵儿你不是喝醉过一次么……”
江展羿听了这话,似乎无动于衷,只捏紧筷子狠扒了几口饭。
姚玄见状,不由道:“不如我去看看阿绯姑娘?”
江展羿抬头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不过多时,姚玄便回来了。他默不作声地将一张纸条推到江展羿面前。江展羿余光扫过,浑身便僵住了。
筷子啪嗒一声跌落在地。
字条上寥寥数语似乎仍带着唐绯执拗的语气:“猴子,我一定会找到解毒的办法的!”
江展羿愣怔地看着那娟秀小字,瞳孔慢慢收紧。等他快步赶到西院时,已是人去楼空了。唐绯带走的除了两身冬衣,还有一大包首饰。
“她没说……去了哪里?”望着空荡荡的房间,江展羿只觉烦躁难当。
“想来阿绯姑娘是天未亮就离开了,却不知她下山后走的事哪条路。”姚玄道,“庄主,你和阿绯姑娘……”
忽然间,江展羿似想起了什么,不等姚玄说完,便急匆匆地往西院后地竹屋而去。
竹屋外,几簸箕的草药还晒在冬阳下。而那盆疏天影果然不见了。
江展羿恍然忆起唐绯与自己说的话。
——“等疏天影发了芽,我便带它去找唐门掌门,让他给你解毒……”
唐门吗?可唐绯不是说,唐门里头,好多人都讨厌她;这半生的流离,不就是因为唐门不肯收留这个孤女?
江展羿觉得惘然。怎么世事兜兜转转,闹到了这种田地?自己非但没有保护好唐绯,反而令她迫不得已回了唐门。
“我去找她。”江展羿握紧拳头,大步流星地朝庄外走去。
去唐门要途经常西城,出城往北,再翻一座山,便是唐家堡了。
江展羿扬鞭疾行,赶了一夜的路。寒风如刮骨刀一般飒飒袭来。江展羿体内之毒最受不得寒气,而今他又气乱攻心,到了翌日晨,只觉眼前一片昏黑,竟跌下马来,晕了过去。
这是唐绯第二回跪在唐门前。
她虽单纯,但并非不谙人情世故。一包首饰送完了,才有一姐妹念及昔日的同门情谊,愿意带她的疏天影去求见掌门。
此后整整两天,唐绯便一动不动地跪着,膝盖头起初很疼,到了现在,已没了感觉。
不是没有人嘲笑过她,说她明明是个弃徒,居然还不知羞耻地回来;说她拿了一盆没发芽的疏天影就想糊弄掌门,真真厚颜无耻……
从前的唐阿绯若听到这样的取笑,一定会跳着脚回敬回去。可这一次,她却什么都没说。
唐绯想,这些取笑嘲弄算什么呢?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猴子离开更可怕的事情了。
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第三天傍晚,一番萧疏冬雨后,天穹悬起一道虹。彤色的唐家堡大门缓缓开启,里面走出一人——掌门唐绝,玄袍鹤发,眉目严凛。
他沉默半刻,慢声道:“何事?”
近三天不吃不睡,方才又淋了一场雨,唐绯的神智已十分模糊了。恍然见到掌门,她唇角动了动,才磕磕巴巴地开口。
“掌门,我一个朋友病了,是中毒。他看过好多大夫,可是没有一个人能治好,你能为他解毒吗?”唐绯说着,又哆嗦着手从袖囊里取出一叠纸,“这是我一年来为他配的药方子,每副药服过以后的反应,我都记下来了。”
唐绝皱起眉头。接过那一叠纸。
其实唐绯的医术不菲,这些药方子已是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却无一副有效。
如此奇毒,怕是天底下,只有那么几种。
唐绝眉头拧得更深:“你的朋友是——”
“掌门,他姓江,叫江展羿,我叫他猴子。”提到“猴子”二字,唐绯心间蓦地一疼,她急切起来,“猴子他对我很好,唐门把我赶出去了以后,就是他收留我的,他还说,我以后也可以跟着他。掌门我求你,求你救救他……”
唐绯一边说,一边往前跪行几步,俯身就要给唐绝磕头。可是她实在太累了,刚俯□,浑身便瘫软如泥,昏晕在地。
唐绝看着唐绯,叹声摇了摇头,“来人。”
唐门里,即刻有几人应声而出。
“把她……”
“狐狸仙——”
话未说完,不远处便有一负刀男子亟亟跑来。
江展羿愣怔地看着地上的唐绯。她浑身上下都是泥浆,发髻也散乱了。那个极臭美的狐狸仙,几曾如此狼狈过?
江展羿慢慢蹲□,又轻声唤道:“狐狸仙?”
唐绯没有回应。即使昏过去,她也微蹙着眉,整个身子寒冷的像这个冬天。
江展羿沉默片刻,缓缓地,细心地帮她把发丝拂去鬓后,然后他脱下外衫裹住唐绯,如往昔般将她背了起来。
走之前,江展羿目光在唐门一干人等的身上扫过,最后停在唐绝身上。
虽知人情冷暖,焉能冷暖至斯?
不过他什么都没说。黑漆漆的眸子里,甚至连苛责之色都没有。
唯余淡漠。
熟悉的温暖带着一种归属感蓦然来袭,唐绯于半昏半睡中迷迷糊糊地唤了声:“猴子……”
“嗯。”
“猴子,掌门肯见我了。可是我很累,等我睡好了,我们去找他,求他……给你解毒……”
“嗯。”
听到回应,唐绯像是很开心,下意识地将头往江展羿后肩处埋了埋,继续道:“等你的腿疾好了,你再带我去一次江南看欧阳爷爷吧。这回你不要跟他说,我是你朋友,你要说,我是你的媳妇儿……”
“……好。”
唐绯念叨着念叨着,声音便渐渐小了。
冬日黄昏,江展羿背着她往附近的镇上而去。他的唇角终是牵出一枚笑——这只狐狸仙,自己怕是一辈子都丢不掉了。
哪怕这一辈子只余数天。
到了客栈,江展羿先为唐绯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将她抱去床榻上。
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唐绯睡得很沉,江展羿却了无睡意。
三天前,他赶到常西城便昏晕过去,在葛大夫的药铺里睡了两天才醒来。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定是体内毒素所致。
如此看来,此毒蚀人性命是迟早的事。可自己又不能抛下狐狸仙,这该如何是好?
江展羿思绪沉沉,不觉屋外传来叩门声。
叩门人连敲几下,都无人回应,便唤道:“公子,有客来找。”
江展羿把门拉开,屋外站着的除了客栈小二,还有一人赫然是唐门掌门唐绝。
唐绝一脸肃然,径自便道:“你就是江展羿?给我看你的腿。”
第29章
江展羿不是不想拒绝。
但是,哪怕有一丝生的希望,就算对方跟自己不共戴天呢?
江展羿沉默片刻,敞开门,让唐绝进了屋。
唐绝先为他探脉,之后在他左臂开了一道口子。拿碗将血水接了,放置鼻下闻了闻。
“你可知道你所中何毒?”唐绝搁下碗,问道。
江展羿垂下眸子,须臾才说:“至毒,冥泉。”
唐绝长叹一声:“中了冥泉至毒,却能死里逃生,已是上天福泽。你又何苦苛求多活几年?”
江展羿默然,不由朝榻上沉沉睡着的唐绯看去。
唐绝再一叹,从袖囊里摸出一个锦盒,递给江展羿。
“冥泉甚烈,逃不开一死。此物为唐门百毒草,你合水服下,许能化去你体内毒物一二,令你多活几日。”
唐门百毒草,能化百毒,能为人续命,可百毒草碰上冥泉,起的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之用。
江展羿接过锦盒,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何要——”
“好好照顾阿绯。”唐绝打断他的话。
他绕过江展羿,负手立于窗前。满天星辰,明日又是大晴天。
“阿绯的娘亲唐晓,是我的师妹。那一年,晓晓外游回来,曾央求我把唐门最后一颗百毒草给她,为人续命。可当时,那颗百毒草留着是要为老掌门续命的。我自不应允,晓晓便背着我,将百毒草偷走了。”
“老掌门没过几月便归天了。再后来,晓晓一人怀着身孕归来,而她想救的那个人也早已离世。虽然老掌门去世前,曾劝我说与其用百毒草为他延长数日寿限,不如将此草拿去救人,可掌门他待我恩重如山,我又如何能原谅晓晓?”
“所以……”
“晓晓归来后,生下阿绯没几年便去世了。我看见阿绯,便想起晓晓,想起去世的老掌门,故此将她逐出门派,眼不见为净。”
唐绝说到这里,回过身来,“你说我自私也好,说我绝情也好,千不该万不该令小辈去承受我们的恩怨。可既已是恩怨,哪有那么容易化解。只要阿绯在唐门一天,我便……忘不了当年的事。”
唐绝说这些话的时候,刻意略去了最深沉最伤人的部分,譬如唐晓曾跟他有过婚约,譬如唐晓当年想要救的人,便是唐绯的生父。
那年间,每当唐绝看到小小的唐阿绯臭美的样子,便不由想起当年的唐晓,也喜欢穿了石子儿挂在脖上,以为自己很好看。
不过真的是很好看。唐绝想。
而唐绯呢,不知是传承了谁的美貌,长大后,竟比唐晓更动人。
“我愧对阿绯,因此这颗百毒草你拿去,换几天性命,好好照顾她。”
说罢这话,唐绝便离开了。
江展羿在房里静坐半日,拿过锦盒将百毒草泡在水里。百毒草遇水即化,江展羿再未迟疑,仰头一饮而尽。
唐绯一直睡到翌日傍晚才醒。江展羿为她要了清粥,她吃了点东西,又听他说了百毒草的事,精神头便好了许多。
窗外晚霞刹那即逝,江展羿仰头饮下一盏茶,走去床榻边。
“狐狸仙,我们谈谈。”
“好。”
唐绯拢了拢被褥,为他让出一个位子,江展羿便在她身旁坐下。
“我虽服了百毒草,也只能多活数日。你如果嫁给我,以后难免会背一个寡妇的名声。所以,与其我现在给你一个可能会失去的名分,不如你先做我的妹子。”
暮色为房中静物蒙上一层纱,褪去昔日斑驳,一切似乎静好如初。
“好。”
“你做我的妹子,这样一来,我……还是可以关心你,照顾你。”
“好。”
这一天的唐绯异常顺从乖巧。寥寥数语毕,屋子又静了下来。
两人并排坐在榻上,不相顾,也无言。
冬日天黑得极快,不过片刻,屋内便成漆黑一团。江展羿觉得有些尴尬,起身点了烛火,对唐绯道:“你在这儿睡,我去长榻。”
他刚转过身,袖口便被拽住了。
窗外忽来一阵风,吹熄烛火,屋内又黯下来。
黑暗中,江展羿听到唐绯干涩又微湿的声音:“一起睡。”
江展羿浑身一僵。
“你不是当我是妹子么?哥哥陪妹子一起睡,挺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