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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命客-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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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让他咬几口,好的肉岂轮到他小文昌腹里,不顾厉害,便急冲而上。
  不等他伸手去夺,怪老人的巨大脏手已经突然伸到,按住他的肩膀轻轻一推,“砰”一
声响,他仰面朝天跌了个天昏地黑。怪老人仍似末见,仍然嚼他的烤兔。
  他心有不甘,忍痛爬起再向前冲,口中发出一声兽性的咆哮,凶猛地扑上。
  怪老人仍爱理不理他,沾有肉浆的手再次伸出。
  岂知小文昌这次并非宜扑而上,距怪老人还有三四步,人突然扑倒,右脚凶猛地扫向仍
有余烬的残火堆。
  小文昌聪明绝顶,知道自己个儿小,无法和巨大的怪老人硬抉,人向前扑,突然扫出右
脚“仆”一声响,残余的木材枝头被踢得倒向火堆,火堆的炭火飞溅,飞向坐在石上的怪老
人。
  怪!怪老人不知怎么一闪不见,等烟灰火星飞过时,怪老人仍坐在那儿纹丝不动,仍坐
在那里嚼他的烤兔。
  小文昌爬起一看,怎么?怪老人身上连一点灰都没沾上,邪门!
  他毫不考虑的抓起一段尚留有炭灰的木柴,怒着冲上,向怪老人的脑袋全力劈去。
  这次怪老人转过头来了,手一抄便抓住了木柴,脚一伸,使用小腿搁上了小文昌的左
肩,向下一压。
  小文昌只感到肩上象压了一座山,双腿支持不住,仰面坐倒,怪老人夺过木柴扔了,脚
踏在小文昌的小腹上,怪眼一翻,叫:“咦!你这小娃娃凶着哩。怎么?你想打死我老人
家?”
  小文昌下身无法动弹,双手拼全力撑抬压在腹上的鹿皮靴,如同蜻蜓撼铁树,枉费心
力,一面尖叫:“不要脸!你这老狗!我整天找不到食物,饿得受不了,好不容易捉到一只
野兔,你却坐享其成,偌大年纪,你白活了。”
  “你再胡说……”
  “小太爷偏要说,你不要脸!你是老狗,你是……”
  怪老人收脚,脚尖一挑,将小文昌挑得连滚一次转身,然后说:“小恶棍,你为何不回
家找东西充饥?”
  小文昌爬起揉了揉小腹,怨毒而凶狠地说:“小太爷如果有地方找食物,用得着累得要
死捉野兔充饥?老不死,总有一天,小太爷要誓报此仇。”说完,扭头大踏步转身走了。
  怪老人哈哈狂笑,然后嚼他的烤兔。
  小文昌饿了一天,最后在二更天回到家中,他没有地方可去,不得不回家,年纪太小,
他不知蔡家庄以外的天地是怎么回事,对祖宗的家法却十分清楚,任何人想离开村庄到外地
闯荡,必须通过祠堂里管事叔伯们的金口。词堂里的主事,事实上是庄主兼任,庄主也就等
于全庄的行政长官。蔡家庄早年共有百余户,设有一个里长,里长也就代表了地方行政的首
脑向知州衙门负责,人丁赋税等等全得过问,不用说,里长也就是村主,二而为一。庄中的
十名甲首,自然都是庄中的老前辈。庄中人丁的移动,里长和甲首怎能不知?不但要向祠堂
的祖宗牌位负责,也向知州衙门负责。那时,人口管制困难朗政败坏而管制得比从前松驰多
了,但国法比不上家法严峻,一切大权渐渐落在祠堂的父老们身上,对族中的不孝子孙,可
以暗地里处决,不久之后由里长详文上报,说是走失了三个人丁,官府也只派三两名兵吏前
来查问,吃两顿酒菜便不了了之,最了不起也只出两份海捕文书或者存案了事。所以事实上
的生杀大权,操在祠堂父老手中,平时,族中子弟兢兢业业,不敢胡来。小文昌对这些祖先
遗留下来的家法深怀戒心,也不了解庄外的世界,无处可走,只好乖乖地回到大伯的家中准
备挨棍子。
  他料得十分准确,一顿皮鞭子,令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能起床时,已是九月下旬了,
冬天来了。
  这期间,麦种早已选好,专等下月初播种,所以也算得是农暇时节。
  午后不久,影石村的私塾放了学,年已十岁年龄的蔡文华,正和一群庄中的堂兄弟从山
坡上降下,奔向蔡家庄的庄门。山坡下,是一片已经整理好的田地,山坡上,生长着无数高
仅丈余的酸枣树,叶已经落尽,枣枝上的尖刺在已有寒意的冷风中呼呼作啸。
  小径通过枣林,二十余名娃娃呼啸着向下急奔,蔡文华在一群小娃娃中,年纪不算大,
而且生得文静,但他是庄主的独生子,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群小娃娃的精神领袖。但他的话在
一群小娃娃中,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力,也就是说,他并未在人群中建立他的权威,个儿比他
野的娃娃们,他是无法管束也管束不了的。
  一群孩子将出枣林,远远地便看见小文昌带着大黄狗,赶着两匹雄壮的健马往山坡的另
一面溜缰。显然,蔡庄主定然是和大管家往龙驹寨刚回庄,马儿的鞍绺还未卸下呢!天!叫
一个八岁幼童溜马,既爬不上鞍,也牵不住马,怎算得溜?也许马儿并非赶长途,根本用不
着溜马,只是让他牵着而已。
  小文昌自从堂兄弟们上学之后,逐渐和他们疏远了。他本来牵着马,看到堂兄弟们呼啸
着而来,心想他们也许是要表示自己了不起,就突然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放开,猛地牵走另一
匹,侧移十来步兜转马头,缰绳向后扔,抓住了踏蹬,人向上爬,居然让他爬上了雕鞍。
  他坐稳了,神气地挺挺胸膛,扭头向奔来的孩子们傲然一笑,装腔作势地抖了抖缰绳。
  最先奔来的一个大孩于站住了,怪声怪气地叫:“喝!小虎子叔,好神气。”
  小文昌年纪小,辈份大,居然做了叔叔,而这位大侄子却叫他的乳名,不仅口吻不敬,
也大逆不道。
  小文昌却不管称呼对不对,淡谈一笑再抖了抖缰。这一抖抖坏了,马儿突然向前跃出丈
外。
  他的脚短,马背却太宽,坐在上面滑溜溜的根本就坐不稳也夹不稳,马儿向前冲跃,把
他掀下马背。
  “哈哈哈哈!小虎子叔,再来一次精彩的。”一群孩子们又笑又叫,开心地笑。
  只有一个人吃惊的奔到,那是另一房兄文魁,比文昌大四岁,奔到抛下书包,伸手扶起
他关心地叫:“昌弟,伤了么?伤……”’
  “谢谢你,魁哥。”他摇摇头苦笑着答。
  一群孩子围在四周哗笑,站在一旁的文华哼了一声,皱起眉心说:“小虎子,你活该。
哼,你敢骑爹的马,好大的胆子,我回去告诉爹,拍你一顿皮鞭,看你下次还敢不敢?”
  小文昌正感到手脚疼痛,被这一番话激得火起,猛地站起来双手叉腰,阴森森地迫近冷
笑道:“你可恶!除了告状,你还能做甚么?你……”
  文华向后退,脸色泛青。论身材,他比小文昌矮,但结实得多,白净的脸蛋却表明是个
娇生根养的哥儿。小文昌小他两岁,却高出一个头,看去瘦弱,其实结实而强刃。兄弟俩平
时不对劲便拳脚相向;每次都是小文昌稳站上风,然后是文华哭啼啼回家告状,让小文昌挨
鞭子。小文昌在近来极少和文华冲突,原因是文华是他的哥哥,另一是大伯的鞭子抽起来委
实不好受。
  可是今天他忍不下达口气,骑骑马儿有什么了不起?跌下马来令他心里冒火,这一来使
他怒不可遏,逼上前便待动手。
  文华知道小文昌拳头厉害,脸色泛青往后退。不等小文昌说完,他顶上一句:“我不和
你动手脚;君子动口不动手,用不着和你这野蛮人……”
  “扑”一声,小文昌的拳头答复他了,一拳头捣在他的右胸上,把他击倒在地。
  “哇……爹爹……”他放声大哭,叫爹了。
  文魁吃了一惊,想不到小文昌的拳头飞得这么快,想阻止已来不及了,赶忙枪进拦在中
间叫:“昌弟,不可胡来,你怎能一言不合反动拳头?”
  另一个和文华要好的堂兄突然冲出,叫:“野蛮!打倒他。”
  这小子比小文昌高一个头,十分壮实,气势汹汹猛扑而上,双手一张,抱住小文昌的腰
身,将他抱起往侧摔。
  小文昌不和他摔跤,左右双手来一记“双风贯耳”不是掌,而是拳,居然十分迅疾。
  “哎……”叫声出,两人同时滚倒。
  小文昌挣脱腰上的手,滚出一旁爬起站直,哼了一声,冲出人丛去牵他的马,一面儿叽
咕:“一比一,你们算啥玩意?”
  祠堂在全庄的中间,村庄占地甚广,百户人家的村落,在山区里已算得上大村了。四周
有土筑的围墙,防止野兽和盗贼入侵。祠堂的西面不远处,是庄主的宅院,三进院,不华丽
却甚扎实,后面有仓房和牲口栏。
  小文昌牵着两着两匹马踏入院门,大黄汪汪两声吠叫,奔入院门越过晒麦场,奔上大厅
门台阶,在一个身穿长夹袄,身材修长的中年人脚下跳跃。
  中年人圆圆脸,看去一团和气,大眼睛,长眉,留了两须八字黑胡,背着手,不言不笑
盯着牵马走近的小文昌,一面说:“挂上,我马上就得走。”
  小文昌在左廊下面的挂马桩上挂好缰,心中忐忑,有点发慌,因为蔡庄主的这种脸色最
讨厌,叫做笑里藏刀,是要揍人的先兆。
  他挂好缰,扭头强抑着心头恐怖问:“伯父还有事吩咐么?”
  “你过去。”
  小文昌知道躲不掉,垂着头走近台阶下,抬头一看,阶上蔡庄主的左右,不知何时已多
了五六名长工,死对头文华泪末干,躲在庄主的腿旁怒目往下瞧。
  “昌儿,你把你哥哥无缘无故揍了一顿?”蔡庄主问。
  小文昌知道分辩也是枉然,点头道:“昌儿揍了他一拳。”
  “啪”一声,一根皮鞭丢在他脚下,蔡庄主的话阴沉沉地:“送上家法。”
  皮鞭子是家法的代名词,小文昌咬紧牙关,拾起皮鞭跪下,双手举鞭高奉过顶,膝行上
了台阶,直挺挺地跪在蔡庄主面前。
  “你可知错?”蔡庄主沉声问,一面伸手去抓鞭柄。
  “昌儿知错。”他木然地答。
  “你,生得贱,一天不揍你,你便会造反……”
  “叭”一声脆响,小文昌只感到背脊挨了一重击,象一条火鞭烙在背上,痛得他“哎”
一声尖叫,上身一挺。跪不稳向侧一翻,滚下了台阶。
  “上来!”族庄主的叱喝声震耳欲聋。
  他咬紧牙关,不再叫痛,爬上台阶跪下,“叭叭叭”一声声暴响在他耳际回响,他不知
道世间除了鞭子之外,还有些什么东西。
  挨了十下,他蜷缩爬伏在地,怪!以下的九鞭,他竟未发出叫痛声,只有压抑性的呻吟。
  蔡庄主的声音,他听来似乎来自天外:“鞭头出孝子,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你禀性凶
暴,目无尊长,小小年纪竟用拳头对付你哥哥,日后还了得?我如果不教训你,将来定然成
为为非作歹无法无天之徒。你爹妈死了,我有教养你的责任,如不将你教好,日后别人会骂
我这个做大伯的未尽教养之责。好好记住,再欺负你哥哥,你将永远后悔。今晚不许你进
食,让你牢记。”
  蔡庄主说完,将鞭交与一名长工,和大管家步下台阶,上马走了。
  所有的长工木无表情,十皮鞭小意思,但在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确实太重了。
  小文昌挣扎着爬起,抬头一看,文华正在不远处向他撇嘴皱鼻,状极轻蔑而得意。
  小文昌背上如被火烙,麻木不灵,看了文华的恶象,激起了他的豪气,猛地抹掉泪水,
举起拳头向文华亮了亮,冲出两步,咬牙切齿。
  “妈……”文华扭头便奔入厅门,向里面大叫。
  小文昌扭头下了台阶,向外走,耳中听到一个长工吃吃笑,笑完说:“比起小虎子来,
这娃娃真没出息,如果这十鞭抽的是他,日后他可能成大器,嘻嘻!”
  小文昌心中一阵快意,英雄地挺了挺脊梁,走出了院门,只感到背上的鞭创痛楚愈来愈
凶猛,疼痛难当,英雄无法再装,“扑”一声倒在院门左侧的槐树下,不住呻吟。
  一只手扶起了他,文魁的声音在耳畔轻响:“昌弟,到我家去歇会儿,鞭伤是否破皮?
你……”
  小文昌挣扎着站稳了,强忍心头酸楚,说:“不要紧,魁哥,我受得了,谢谢你。”
  在庄中,小兄弟们里,文魁和他的感情最好。文魁的家境并不十分富裕,人却善良,最
看不惯荣庄主对付文昌的嘴脸。但他的父母却不愿他招惹被称为白虎星的小文昌,他所能付
出的只有友爱和同情,却无法帮助小文昌。
  小文昌知道文魁的父母对他不欢迎,甚至其他的叔伯们也对他厌恶,在村子里也呆不
住,宁可到虎岭下无人敢去的僻野独自消磨时光。
  他别了文魁,向虎岭走去。
  这次,他没有力量找晚餐了。深秋的太阳在这一带山区里,温暖而略带凉意,再过两个
时辰,便会冷得令人吸气啦!他背上热,心中却冰冷,他对这世界没有好感,不!他对庄中
的人和事没有好感,他对世界还没认清,还谈不上好恶,他从未和村中以外的世界接触过。
  谁说没接触过?半月前江畔的怪老人就不是村里的人,抢了他的烤野兔,凶恶的举动并
不比庄主好多少。
  想起了怪老人,他信步走向江畔,向他以前烤野兔的地方走去。
  这一走,他的生命史中起了奇异的变化,冥冥中似有主宰,没有人可以预测一个人的未
来命运。一个人一念之间,可以被认为是向命运之神挑战,也可以说是向命运之神屈服投
降,对茫茫的未来毫无所知。
  也许是奇迹,也许是他胆大,总之,他对那凶恶的怪老人毫不害怕,孤零零的一个人走
向河滨。
  江风呼呼,凋林中枝梢乱舞,发出海涛般的啸声,令人心中泛起阵阵寒意。
  穿过凋林,远远地,看到临江的一度巨石旁,怪老人的庞大身躯倚在石上,凝神注视着
潺潺流水出神,听到了小文昌的脚步声,扭头瞥了一眼,重又注视着江心,一动也不动。
  小文昌吃了一惊,半月不见,怪老人的脸色苍白得可怕,与前次大不相同,眼中的炯炯
神光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失神的茫然与淡苍色。
  他一步步走近,在怪老人身旁站住了。
  久久,怪老人用苍老的嗓音说:“孩子,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小文昌茫然答。
  “你想报夺烤兔之仇?”
  “不!”
  “半月不见,你的脸色很不好,病了?”
  “你的脸色更不好。”
  怪老人扭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是个倔强而古怪的娃娃。”
  “你也是个古怪的怪人。”
  “你是前面前庄的人?”
  “是的。”
  “你受了伤,气色太坏了。”
  “上次回家,挨了一顿皮鞭,躺在床上半月,昨天起床干活,今天又挨了十鞭,气色哪
能好?”
  “咦!你爹揍你,你还是个小孩……”
  “别提我爹,我如果有爹娘,谁敢揍我?”小文昌暴跳地叫,提起爹妈,他痛苦的心中
发酸。
  “哦!你爹妈……”
  “死了!告诉你不要提。”
  怪老人神色怅然,低下了头。小文昌吸入一口气,问:“你在这干什么?虎岭从没有人
逗留,你……”
  “你也不必问我。喂,你能潜下水中多深?”
  “两丈。”
  怪老人摇摇头,又问:“你村里的娃娃们,水性最好的能潜多深?”
  “一丈左右。”
  “咦!你是说,你的水性是村中最好的?”
  “不错。”小文昌傲然地答。
  “你敢在潭中游泳,敢不敢往下潜?”
  “不敢。”
  “村中的大人,有人敢潜么?”
  “没有人敢到黑龙潭玩水,夏天飞来的水鸡子可以潜下潭底。”
  怪老人长叹一声,自语道:“看来,我死定了。”
  小文昌一惊,说:“废话,我从小受苦,在打骂饥寒中过日子,但从不想死,死多难
受?你怎么想死?”
  “娃娃,假使你能帮助我,也许我死不了。”
  小文昌摇摇头,说:“我小小年纪帮不了你。”
  “你可以帮我,只怕没有天份。”
  “甚么叫天份?告诉我,我只有这身破衣裤。”
  “要多说你也不懂。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十天之内,由我教你一种在水中换气和忍受
深水压力的功夫,你便可以潜入潭底,我便有救了。”
  “呸!黑龙潭冬天也深不见底,鬼才敢往下潜,人不行。”
  “所以我知道你不行,没有学功夫的天份。”
  “胡说!”
  “你敢跟我学潜深水的功夫?如果害怕,就免谈。”
  小文昌哼了一声,挺了挺胸膛说:“我小虎子怕过什么来?你教吧。”
  怪老人淡淡一笑,招手说:“好,你先在我身旁坐下,我传授你一种神奇的运气吐纳
术!”
  “甚么叫做运气吐纳术?”
  “说来你也不懂,先别问,你只要照我的吩咐用心学就成,再问你也弄不清是怎么回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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