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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喝什么?茶还是汽水?”淑文问他。
“什么都不要,淑文,你这里真整洁。”唐初正转过身来看她。
“谢谢你。”淑文倒给他一杯茶。
“咦,你孩子呢?”唐初正问她,“我想看看他。”
“到他祖母家去了。”淑文坐下来。
“啊,你不带他?”唐初正诧异的问。
“本来是寄在托儿所里的──我要工作。”淑文低低的说。
“什么工作?”唐初正问得很多。
“教书。”
“你一直是讨厌教书的。”唐初正看着她。
“这份工作比较单纯点。”淑文说。
“可是也非常辛苦。”唐初正接上去说。
“那自然,工作全不辛苦吗?”淑文反问。
“淑文,你成熟了。”他说。
淑文心里想:是的,我知道世道艰难了。
唐初正又问:“坚明呢?上班去了?”
“是的。”
“淑文,我一直想见你,见到了你,真觉得安慰,没想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居然也做母亲了,”他叹一口气──“就是我,还是老样子。”
淑文注意着他,唐初正在这么大热天还穿着整套西装,那种料子一看就知道很名贵,是浅黄色的麻,一条淡蓝的领带,配得极是得宜。
唐初正一直穿得考究、时髦,他家里有钱,自然可以尽量打扮。
淑文在看唐初正,唐初正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使淑文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次回来,”她找话题说:“不打算再去了吧?”
“不了,得找份工作做,请坚明帮帮忙。”他道。
淑文不快,“你这是讽刺吗?要坚明介绍?你自己随便往哪个叔伯的公司去一钻,都可以了。”
“淑文,你的脾气还那么坏。”他笑道。
淑文不响。
“淑文,别生我气,我刚到的呢。”
淑文又笑笑。
“我们吃午饭去吧。好不好?”唐初正问。
淑文点点头,她站起来关窗门,怕下雨,水会沾湿了地板。
唐初正看着,“你真能干,我有时候真羡慕坚明。”
“你还用羡慕他?出外四年,女朋友交了不少吧?”
“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他耸耸肩。
“你眼界太高了。”淑文与他出门,锁好了两重锁。
“不瞒你说,在外头的女孩子,不是丑得惊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便乱交黄毛蓝眼睛的男朋友,我看也看得心寒了。”
“哼,说得那么浮滑。”淑文白他一眼。
“不相信?”他笑,“像这种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给人家死追追得去做太太了,还有空去读大学?”
“我们这种,没有这种福气到外国去优哉悠哉是真的!”
电梯来了,他俩踏进去。
“淑文,也许你是说得对,我眼界是高了一点。”
淑文笑了一笑。
唐初正看着她,有点呆呆的。
淑文推开电梯门。
“怎么样?”她问:“叫车子?”
“我有车子,就在那边。”唐初正连忙道。
“啊。”淑文看他一眼,“有车子的确是方便得多的。”
唐初正替她拉开了车门,那是一部小小的房车。
“是爸的车子,”唐初正说。
“载我到哪儿去?”淑文问。
“希望我还记得路,带淑文吃饭,当然是上等饭店。”
“别说笑了。”淑文说。
唐初正选的饭店,果然是一流的。淑文没踏进这种餐厅,已经有好久了,差不多自结婚以后,就没来过。也不是说来不起,不过省一点总是好的,一顿饭花这许多钱,犯不着,况且这会超出他们家用的预算。
淑文的虚荣心并不比一般人重,但是现在总也有点快乐的感觉,她又一向爱吃法国菜。
侍者招呼他们坐下,唐初正熟练的拿起餐牌。
“要吃点什么?”
“我先要一杯橘子汁。”淑文说。
“好吧,我喝啤酒,我们先谈谈,有的是时间。”他笑道。
淑文问他:“你有事情要做的吧?把你拖出来,真不好意思。”
唐初正又笑了,他的嘴唇薄得有点轻佻。
“我有空,淑文,我有空。”他说:“坚明呢?他很忙?”
淑文闪了闪睫毛,“是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唐初正扬了扬眉,“一会儿你打电话给坚明,请他出来,我们再一块晚饭。”
“你可以陪我们一整天?”淑文问。
“当然,我们一直是老朋友,这次回来,还不叙叙,要等几时?”他说得很自然。
淑文看他一眼,发觉他还是在看她。
“你看什么?”淑文笑问。
“看你。淑文,不见你这么久,你比起以前,还要美了许多。”
“胡说,嚼舌头。”淑文不以为然。
“你小时候,难免做作一点,现在风韵增加了,人也变得更自然,皮肤还那么细腻。”
“你这话说得象色狼,我就是最不喜欢你这一点。”淑文白他一眼。
“难道坚明没说过这种话?”唐初正笑问:“不会吧?除非他是瞎子。”
淑文有点怔怔的,坚明可没说过这种细腻的赞美话。淑文心中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淑文,我们吃东西吧。”
“好。”
唐初正替她叫了非常丰富的食物,淑文吃得很爽快,但是她老是心思不属的,想得很多。
她希望坚明的薪水可以丰富,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较空闲,也可以享受享受生活。
她想最好坚明家的环境可以好一点,那么负担也就轻了不少。
唐初正问她,“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
“我想我大概有点累。”
“那么休息一会儿。”他微笑,“喝一杯水。”
淑文感激他的体贴入微,笑了一笑。她忽然发觉被人体贴,原来是这么甜蜜的一回事。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表情,像个孩子,你一直吃得很多,不做作不矜持,就像个孩子。”唐初正在一旁低低的说。
“是吗?那就常常请我吃饭吧。”淑文笑。
“对了,我差点忘了,淑文,我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礼物?”淑文惊喜的问。
“谈不上什么。”唐初正笑。
“还要送来西给我呢,客气得那个样子。”淑文又想推辞,“不用了吧?”她客气了一下。
“带都带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唐初正自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现在拆?”淑文问。
“好,你就现在看好了。”他还是笑。
淑文拆开来,打开盒子,是一只红宝石的金胸针,做成一只小狗的样子。
她笑起来,“把我当孩子了,这么名贵的东西,真亏你送我的。”她看着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其实这里也有得卖。”唐初正说:“不过我总得送你一点东西。我记得你爱穿套头毛衣,别一只这样的胸针,会显得活泼点。”
“谢谢你。”淑文说:“谢谢你。”她小心的将盒子放进皮包里,看着唐初正。
“离开了这么些年,地方也变了不少,我们要不要去走走……”唐初正问。
“你想到哪儿去走?唐,今天晚L,我们请你吃晚饭,请你别再客气。”
“好,我答应你好了。”唐初正叫侍者来付了账。
“我们在街上逛逛吧,你有什么目的地没有?”淑文问。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唐初正说:“今天我有空,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免得与那些叔伯亲戚敷衍。”
他们俩沿着大马路走,唐初正一边走一边说,淑文听着他谈笑风生,心头宽了不少,渐渐把昨夜与坚明的冲突给忘记了。
荡荡一会儿,淑文问:“几点钟了?”
“三点半,”他看她一眼,“怎么样?要打电话给坚明?”他看穿了她的心事。
淑文点点头,脸上红了一阵子。
“口渴了,吃茶去如何?”唐初正问。
淑文想一想,反正出来了,多花点钱也是无所谓的,于是便说好。
“我们到茶厅去打电话吧!来!”唐初正笑着把淑文拖进去。“好了,你打电话,我先到那边去坐下。”
淑文看他一眼,拨了号码,“喂?”
“喂。”那边正是坚明。
“我是淑文。”她说:“你怎么?工作忙吗?”
坚明沉默了一会,“不忙,怎么?你不生我气啦?”
“别提了。你几点钟下班?”
“要出去吗?”
“不,我与唐初正在这里茶厅喝茶,你早点下班,可不可以?”淑文问。
“最快也要半个钟头可以赶到。”他问:“唐怎么会碰到你的?他不是说晚上才去找我们吗?”
“后来……后来他说有空,便早点出来了。”淑文说。她把茶厅的地址讲给坚明听。
“你们等我一等,我把东西整好了以后,马上会来的。”
“快一点啊。”淑文叮嘱他。
“晓得了,一会儿见。”他挂了电话。
淑文走到唐初正的位置上坐下。
“打通了?”
淑文点点头。
“替你叫了一杯冻茶。”他说。
淑文看着玻璃窗外的行人,“这茶厅真别致,一排都是玻璃的。”她说。
“日子过得真快。”唐初正叹口气,他的脸正经起来。
“你还叹息什么?学成归国,等着享福。”淑文说。
“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说。
淑文觉得他好笑,“你这个人,唉,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初正凝视着她,“我这一份寂寞,你是不会了解的。”
淑文扮个鬼脸,“你们这些人,真是!”
“淑文,告诉我,这几年,你快活吧?年纪轻轻,连儿子都有了。”
淑文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淑文自觉她自己过得并不太快活,于是呆了呆,说道:“还好。”
“真羡慕你们。我妈才说:你几时结婚?人家的儿子都那么大了。”唐初正学着他母亲的话。
淑文笑着听。
“我妈见了我,只有一句话:你几时结婚?我催也给她催死了。现在想想,倒也是真的,如果已经结了婚,何必这么苦?流浪在外头四年,才得一张文凭,吃没好吃,穿没好穿,
唉。”
“那个女孩子嫁了你,倒是好福气的,”淑文笑嘻嘻的说:“现成好做少奶奶。”
“什么少奶奶?你还不是一样?”唐初正问。
“我们?我们算什么?我每天要上班回家得做家事,还有零零碎碎的无数烦事,嘿!”
“可是烦有烦的乐趣,不是吗?”
“有个鬼!”淑文笑道:“儿子每天吵得天塌似的,我跳楼还来不及呢!”
唐初正也笑,“淑文,你是更加有趣了。”
“我?”淑文扁扁嘴,“今天你整天在赞美我,我倒真是心花怒放了。”
“你嘴巴越来越叫人吃不消,淑文,我服了你啦。”
淑文开怀了,昨夜的乌烟瘴气一扫而空。
“嗳,你看,这不是坚明吗?”唐初正向玻璃外一指。
淑文抬头一看,可不正是坚明!穿着件短袖衬衫,匆匆忙忙的,但是还显得精神,淑文放下了心。
坚明推门进来,唐初正已经先站起来了,“坚明!”
坚明也吃吃的笑了起来,一把拉住了唐初正。
“唐!你一点也没有变!”
“可不是,我也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
淑文的惭愧心又悠然而起,她自己实在是太骨头轻了,与唐初正出来了这么久,而坚明却一点也不生气,他永远是没机心的。
“坐坐!”唐初正说。
“不用客气了,应该我们是主人才好!”坚明笑道。
坚明不住地拍着唐初正的肩膀,“好家伙,你终于回来了。”
“可不是?”唐初正笑。
“喂!你们坐下来好不好?”淑文说:“瞧,大家都在盯着你们看了。”
坚明拥着唐初正嘻嘻哈哈的坐下来。
“这一顿晚饭我们请客。”淑文声明。
唐初正不以为然,“刚才讲好的,由我请。”
“几时讲的?”淑文不服气,“真是!”
唐初正笑,“谁跟你们女人婆婆妈妈的?太无聊了。”
“你自己答应好的,我们不爱白沾便宜,”淑文笑,“你再强词夺理,我们这就回家去!”
“好好好,怕了你啦,随便怎么样都可以!”唐初正笑道,“让我先好好的把坚明看一遍再讲。”
坚明又笑了起来,他像是忘了昨夜不愉快的事。
淑文也忘了。
一顿晚饭,花了四十五块钱,淑文觉得很值得。回到家里,她居然哼着小调。可是她也故意不与坚明搭讪。
坚明也晓得她心思,他觉得要淑文满意,最好还是不出声,但是淑文正等着他出声,奚落他两句,她也就没事了。坚明就是在这种小地方出了错。
直至他上床睡了,还是未发一言,他怕讲了又错,多讲多错。
淑文呢,反而以为他依然摆架子,等妻子先出声,也自有点发闷,于是拥枕而眠,一于少理。
两夫妻间的冷战并无解除。
淑文一清早起来,发觉小明不在,确是使整间屋子一片清静,她去补了课,又不需要弄饭,自己中午开了一罐汤作午餐,把去年买的剩余乳胶漆拿出来,想把小明弄污的墙再扫一扫。
她想做很久了,只是提不起劲来。
正当她把手弄脏了的时候,门铃响了。
淑文连忙只好放下一切,跑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唐初正。
“哟!又是你!”淑文惊喜的道。
唐初正熟路的踏进门来,“‘又是你’!口气好像很讨厌我呢!这怎么可以?”
“你怎么晓得我在家?来也该先打个电话。”淑文说。
“像你这样的标准太太,哈,当然在家。”他坐下了。
“喝什么?”淑文问。
“咦,你在干么?漆墙壁?”他跳起来,“这种事你还自己做?你成了万能太太了!”
淑文嘻嘻的笑,放下漆桶,“对不起,你等一会,我就快好的。”她说。
“没关系,我替坚明、小明送礼物来了。”
“你又客气!卖弄有钱,对不对?”淑文笑,“送什么?”
“给坚明一只很好的烟斗,孩子一套电动火车。”
淑文看他,“都是在香港买的?”
“烟斗不是。”他笑了。
“可是坚明并不抽烟斗。”
“他喜欢烟斗,我知道的。”唐初正说。
淑文回身看了他一眼。
“完工了?”
“嗯,干了再漆一层,可是新旧两色不太接,一看就看得出来。”淑文说。
“这房子是自己的?”他问道。
“租的。”淑文答。
“很可爱,很……很小巧。”他说。
“当然没你家大。”淑文说:“你家那个小阳台,可以骑脚踏车。”
“淑文,上我家去怎么样?”他问。
“好呀,许多时间没去了。”淑文笑。
“马上就去。”唐初正说:“我的车子在下边。”
淑文迟疑了一下,“我还得……洗衣服。”
“洗衣服?”唐初正几乎不相信他的耳朵,“你没有洗衣机?不会吧?”
“没有,”淑文觉得他的语气不很好听,“我们这儿没有什么要洗的东西。”
“放一放不行吗?”他央求。
“不,唐,今天没空,真的,何况我还得做点零零碎碎的事,譬方说书架子太乱了,被单得换新的……。”
“那么,”唐初正退而求其次,“我看着你做怎么样?”
“有什么好看的?”
“我绝不骚扰你,我不会发出一点声音,只要你不赶我走。”唐初正说。
“听你的话,好像真有人要赶你走似的。你喜欢耽在这间小屋子里,你就不要走好了。”淑文笑道。
但是她不想让唐初正看见她做佣人似的做,于是便陪着他聊天。虚荣心是每个女人都有的。这一个下午,便这样的耽搁了。
唐初正的朋友一定很多,但是他仿佛没有什么地方好去,反而老在淑文那边。偏偏淑文又放暑假,儿子又到祖母家去了,有空档可以与他聊聊逛逛的,差不多天天与唐初正见面。
淑文与唐初正在一起越久,越不满现实生活。厨房里的碗越积越高,没有兴趣洗,浴间的磁砖该擦已经一个星期了,她也眼开眼闭的。
甚至是对坚明,她也很冷淡。坚明说话,她便搭两句,他不响,她也不出声。
坚明一向不爱讲话,屋子里又没有小明,两口子的对白极少,除非加入了唐初正,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