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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对于他,只问能量是否消耗完,不存在累不累的问题。”
宪云也哑然失笑了:“怎么搞的。重哲,我告诉你,小时候,很长时间我从
不把元元当成智能机器人,我认为他是我亲亲的小弟弟,是人类的一个成员。虽
然他有种种怪异之处,比如他不会流泪,他有睡眠开关,他是爸爸生的,等等。
但我总觉得这只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类中有秃子和络缌胡子一样。长大了,
理智能够战胜感情了,我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虽然亲密无间,他和我们不是同类。
但这几年,大概是老糊涂了吧,我又重复了儿时的错误,常在无意识中把他当成
人类的儿童,当成咱俩的亲生儿子。”
重哲从妻子的话语深处听出几分怆然。他们婚后一直未能生育。年青时两人
在事业上都太投入,把要孩子的时间一推再推,等到主意打定时,宪云年纪已经
偏大了。而且,这件事在很大程度上与元元有关,这个长不大的小元元常常使宪
云心怀歉疚,她把加倍的母爱倾注到傻弟弟身上,连重哲也总是把元元当儿子看
待。他开玩笑地说:“不,你不老,你仍然像20年前那样漂亮。我去唤醒元元。”
两分钟后,元元慌慌张张跑来了:“姐姐,我不让你走!要不我也和你一块
去非洲!”
“元元,你还小!”
“我不小了!你看。”他轻而易举地把姐姐举起来,就像蚂蚁举起一只大豆
荚,“你看,我多有劲儿,狮子来了,我还能保护你呢。姐姐,让我跟你去吧。”
宪云在空中笑着喊:“小坏蛋,快放我下来,快放下来!”她挣下来,蹲到
地上哄元元:“元元,你不能走呀。我走了,朴哥哥又太忙,爸妈年纪大了,你
得留在家里照顾爸妈呀。我知道元元是个又孝顺又能干的好孩子。”
元元想了想,慨然答应:“好,你放心走吧。”
门外响起喇叭声。一辆马力强劲的全地面越野车尤尼莫克停在栅栏门外,老
托马斯一只手搭在车喇叭上,一只手向朴重哲抬手致意。妈妈也赶出来了。这位
在课堂上气度优雅的卓教授这会儿神情凄然,眼眶略微发红,勉强笑着同女儿吻
别。宪云拿起室内电话,低声说:“爸爸,我走了,你多保重。”
电话那边爸爸没有打开屏幕,所以只能听见爸爸的声音:“你走吧,我不送
了。”
朴重哲拿起皮箱送她出门。托马斯先生下车打开汽车后盖,把行李放进去。
他已经58岁了,身体很健壮,面色红润,茂盛的红胡子。他亲切地捶捶朴的肩窝
:“朴,你有个难得的好妻子,漂亮,又非常能干。你是怎样挑选妻子的,能向
我两个儿子传授经验吗?”
重哲笑道:“你知道吗?后天是我们结婚20周年,你的日程是多么残忍!”
托马斯哈哈大笑:“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或者,我们推迟两天?”
“让她走吧,她的心早已飞到猎豹、狮子和狒狒身上了。”
托马斯笑着重复:“抱歉,非常抱歉,喂,小元元,喜欢老托马斯送给你的
鸵鸟蛋吗?”
元元声音清脆地说:“喜欢!谢谢托马斯伯伯。”
“元元,喜欢我这匹新马吗?”他拍拍汽车车顶,“是我新买的,氢氧燃料
电池和太阳能双驱动,时速250 公里,无论是在沙漠还是在沼泽里都一样行走如
飞。我要把它空运到肯尼亚去。元元,跟伯伯一块去非洲吧,在一望无际的大草
原上飙车,绝对的刺激!”
元元看看姐姐,一本正经地说:“不,我要留在家照顾爸妈。”
托马斯笑起来,“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好,我们要走了,等下次回来给你
带一只非洲犀鸟,好吗?”
元元调皮地说:“不,我要一只犀牛,或者大象,要不带一头河马。”
托马斯哈哈大笑:“好,咱们一言为定,我一定在旅行箱里装一只河马带回
来,你先在院里挖一个水池吧。孔,请上车。”
宪云最后同元元吻别,坐上尤尼莫克。托马斯发动了汽车,汽车尾管喷出淡
淡的白烟,悄无声息地启动了。元元妈把元元抱起来向汽车招手,她看见在汽车
转弯时,女儿还特意从车窗里伸出头向他们一个劲儿地挥手。她笑得那样畅快,
就像个18岁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元元妈扭回头埋怨女婿:“重哲,后天是你们结
婚20周年,你该留宪云多住两天的。咳,我的记性也不行了,本来我该记住的。”
重哲笑道:“妈,不行的,你知道,宪云是一个事业至上主义者,恐怕我们
都一样。”
元元已经挣下地玩耍去了。妈妈轻轻叹息一声:“真快啊,已经20年了。重
哲,我们总是可怜元元,可怜他的灵智被囚禁,一辈子也冲不出蒙昧的禁锢。其
实,有时候我倒希望像他一样永远不会长大,不会变老。”她笑着对自己作了评
价:“纯粹的胡说八道。”
重哲也笑了,他向岳母点点头,径自返回工作室。
20年前,那时宪云正是鲜花般的25岁,是一个才貌出众的姑娘。有人说,没
有意识到自己美貌的姑娘才是真正的漂亮,宪云正是这样的美貌天成。她从不花
费心思去刻意求美,因而也就没有那些“美女”们的通病:矫揉造作,顾影自怜,
自我封闭等等。
她24岁读完博士后,投到托马斯教授门下,兴致勃勃地到非洲去了——那儿
及亚马逊流域有世界上仅存的大规模自然保护区。秋天回来时,她晒得又黑又红,
粗糙的手背和面颊记载着非洲的风霜。她风风火火闯入家中,扔下背包,和爸妈
紧紧拥抱起来。宪云爸表情冷漠,在女儿的拥抱中像一株枯干的橡树,但宪云妈
知道,他的内心是十分喜悦的。宪云急急地问:“元元呢,真想他呀。”
“他就在外边玩。”妈妈揶揄地说:“云儿,我怎么觉得你身上还带着猎豹
或黑猩猩的野性,那个文雅恬静的大家闺秀到哪里去了?”
宪云笑道:“妈妈放心,我马上就能装扮成那样的乖女孩。”
元元大概听到了动静,抱着家养的白猫在门口探探头,立刻大喜若狂的跑过
来:“姐姐!姐姐!”
宪云把他抱起来,蹭着他的脸蛋问道:“元元,想姐姐吗?”
元元调皮地说:“想,没人玩儿的时候才想。”
宪云抱着他坐到沙发上,从背包里摸出一个黑黝黝的非洲木雕:“元元,姐
姐送你的礼物。”
这是一个黑人男孩,浑身赤裸,卷发,体形瘦长得十分夸张,撅着小鸡鸡。
元元高兴地搂入怀里:“谢谢姐姐。”
这时白猫挣下地跑了,元元也从姐姐怀里挣出来。宪云喊:“元元别走!姐
姐还有好多话要问你呢。”
元元的声音已到门庭外了:“姐姐,晚上我再找你玩!”
听着急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宪云对妈妈苦笑着:“这个孩子,还是一点不
开窍,只知道玩,按说他已经23岁了。”
妈妈立即接过话头:“说起年龄,宪云,你已经不小了,你答应过这次回来
要考虑婚事的。”
宪云落落大方地笑道:“爸妈不问,我也要向你们汇报的。晚上我想让他来
家里。”
妈妈揶揄地说:“是哪个‘他’呀?”
“他叫朴重哲,韩国人,遗传学家。他今年夏天在非洲,我们在察沃国家公
园相处过一个月。爸爸,据他说你们认识。”
爸爸刻薄地说:“我认识,一个狂妄的小天才,属于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
民族。
我怀疑你们是否能长相厮守。要知道,你是在5000年的中国文化中浸透的,
血液和胆汁里都溶有泱泱大国的风范,而他,“他轻蔑地说,”多多少少有点暴
发户的心态。“
宪云不满地低声喊:“爸爸!”
爸爸一挥手,冷淡地说:“不必担心,我会尊重你的选择。”说完拂袖而去。
宪云和妈妈相对苦笑。妈妈皱着眉头说:“云儿,不要难过。你知道任老头
的脾气。
不管他,晚上你把重哲领来吧。他……也是研究DNA 的?“妈妈忧心忡忡地
说:”孩子,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DNA 研究是一块噬人的泥沼,投
身于此的人只有两种可能,或者胜利,或者被拖垮,甚至疯狂。这是一个遗传学
家老伴的人生经验,孩子!“
晚上,宪云挽着重哲的胳臂走进家门。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
穿一件名牌茄克衫,衬衣不扣领口,目光锋利,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浅笑,黑发
桀骜不驯。
宪云心醉神迷地看着夫君时,不由暗暗承认,爸爸的话也的确有言中之处:
才高天下的朴重哲确实有些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重哲进门就看见了客厅中的孔子画像。他用询问的眼光看看完云,宪云抿嘴
笑道:“告诉你,我是孔夫子的嫡系后代。”
朴重哲略有些惊异,微笑着感慨道:“在你们这个古老的国家中,到处可以
触摸到历史的遗迹。真的,我知道孔家是世界上最悠久的家族,但我没想你竟是
这个神秘家族的嫡孙。”
他朝孔夫子鞠了一躬:“韩国也是在儒家文化圈中,我的祖辈中很有几个著
名的硕儒,所以我对夫子是很敬仰的,只是,我对他老人家的‘夷夏之防’的观
点颇有腹诽。
希望老人家不要拒绝一个东夷的后代作孔家的东床快婿。“
宪云笑骂一句:“贫嘴。”这时重哲看见宪云爸出来了,立即收起笑谑,恭
恭敬敬行了礼:“孔伯父好。”
老人没有回礼,也没有回话。他端坐在沙发上,冷冷地打量着这位韩国青年,
屋内出现了冷场。随后进来的妈妈迅速扭转了气氛,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
控制着谈话的节奏。她问了重哲的个人情况后,又问:“听说你也是研究遗传学
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
“主要是行为遗传学。”
“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你不要以为一个生物学家
的妻子也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 ,我教我的多来米,两人是井水不犯河
水,互不干涉内政。”
宪云、重哲都笑了,重哲很得体地说:“伯母,我有幸听过你的一些交响乐
或奏鸣曲,如‘恐龙’、‘母爱与死亡’等,我想,能写出这样深刻磅礴的作品,
作者必然对生物科学有最深刻的理解。”但他仍按宪云妈的要求简洁地介绍着:
“生物的许多行为是生而有之的。即使把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
保持父母群体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却不会走路;而马驹和鸡
生下来就会跑,小海龟生下来就能辨别大海的方向并扑向大海。”
他看看完云爸,老人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姿态僵硬,像一座木乃伊。重哲继
续说下去:“许许多多的生物习性得之于天授,而不是亲代的教育,这一点是毫
无疑问的。比如昆虫是4 代循环的:卵、幼虫、蛹、成虫。幼虫是纯粹的吃食机
器;而虫蛾是纯粹的生殖机器,甚至于没有口唇,所以,即使是同一种昆虫的不
同形态,也几乎相当于不同的种族。但它们仍能准确地隔代重复亲代的天性。有
一种习惯于生殖迁徙的蝴蝶,能准确地记忆从北美到南美长达数千公里的路程。
它是从哪儿学得的知识?要知道,子代蝴蝶和亲代蝴蝶,从时间上和空间上都是
完全隔绝的。”
宪云和妈妈都在注意倾听,重哲又说:“还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挪威旅鼠在
成年时会成群结队投入大海自杀,这种习性曾使生物学家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
他们投海的地方原有陆桥与大陆相连,原来这里是鼠群千万年来季节迁徙时的必
经之处。这种迁徙肯定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固定的行为模式保存在遗传
密码中。如今虽然时过境迁,陆桥已沉入海底,但鼠群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
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种‘天授’的生物行为
与遗传密码的关系。”他笑着对女主人说:“太枯燥了吧,我不是一个好的解说
员。”
妈妈有意挑起争论来活跃气氛:“哟,我可不能同意你的观点,我知道生物
的形体是由DNA 来遗传的,像腺嘌呤、鸟嘌呤、胞嘧腚、胸腺嘧腚与各种氨基酸
的转化关系啦,RNA 和DNA 的转录过程啦,三叶草形状的数学式基因表达啦,这
些都好理解。虽然我常怀疑小小的精卵中容纳不了那么多信息。你想,建造一座
宏伟的人体大厦并包括那么多的细节:眼珠的颜色,耳垢的干湿,眼角是否有蒙
古褶皱,腋下香腺的浓淡……如此等等,人类的10万个基因怎么够?
至少得10万亿个!更何况虚无缥缈,无质无形的生物行为,怎能用DNA 序列
来描述呢,又怎能塞到那本小小的DNA 天书中去呢?我想,那更应该是万能的上
帝之力。“
重哲回避了对这些论点的争辩,他只简单地说:“上帝只存在于信仰者的信
仰中。汉民族是世界上惟一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民族,儒‘教’是世界上惟一持
无神论的准宗教。”他用目光向大厅中的孔子像致意,“这位大成至圣文宣王就
是‘子不语怪力乱神’嘛。如果抛开上帝,答案就很明显了:生物的行为是生而
有之的,而能够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并传递上一代信息的介质惟有生殖细胞,所
以,生物行为的规则只可能存在于DNA 密码中,这是一个简单的筛选法问题。”
宪云听得很入迷,她贪婪地攫取着重哲睿智的目光。她就是在这样一次长谈
之后爱上这名韩国青年的。她喜欢听他言简意赅的谈吐,欣赏着他用简捷明快的
思维,轻而易举的剥去事物的表象,抽提出生命世界最深层的本质。
宪云从不喜欢哲学,甚至厌恶那些天玄地黄的辩述。但重哲抒发的哲理却直
接植根于铁一般的科学事实,它只是比事实多走了一步而已,所以,这种哲理常
常有极强大的逻辑力量。在这场谈话中,孔教授始终像石像一样沉默,这会儿他
大概不想再听这些启蒙教程,突兀地问:“你的研究方向?”
重哲立即转身面对老人。虽然老人长时间一言未发,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
讲话的真正裁判是这个冷硬的孔昭仁教授,他昂然回答:“孔先生,我不想搞那
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我想破译最神秘的宇宙之咒。”
“嗯?”
“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珊蝴虫、切叶蚁还是人类,它们最强大的
本能是它们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己,延续后代。它们从生至死的一切行为都暗
合这两条铁的规则。这两者常常是相容相成的,有时也会互相抵触,从而演化出
千姿百态的行为程式。
母狼为了狼崽敢同猎人拼命;母猫母兔等常常有杀仔行为;雄螳螂在交配时
心甘情愿被雌螳螂吃掉。宪云,“他扭回头对宪云说,”我到庞贝古城游览过,
我亲眼见过火山下埋葬的历史。在炽热的火山灰中,人体早已气化了,留下一些
奇形怪状的空穴。考古学家把石膏倒进这些空穴,就重现了过去的情景。男女老
少在火山灰中挣扎,一个母亲在死前竭力撑起身子,为子女留下最后一点生存空
间。那种凝固的母爱、凝固的求生欲望是极其震撼人心的!这是宇宙中最悲壮最
灿烂的生命之歌,它就隐藏在DNA 密码中,我要破译它。“
宪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磅礴激情,她看见父亲眸子中陡然亮光一闪,变得十
分锋利,但这点亮光很快隐去,他又缩回那层冷漠的外壳,仅冷淡地撂了一句:
“谈何容易。”
重哲看看完云和宪云妈,自信地笑着说:“当然,这是上帝看守得最牢的秘
密,但从目前遗传学的水平来看,破译它的希望已在天际闪现了,我想它不是海
市蜃楼。它控制着世上亿万种生物,显得神秘莫测。但从另一方面看,从亿万种
生物包括最简单的病毒中找出唯一的共性,反而是比较容易的。”
孔教授涩声道:“已有不少科学家在这个堡垒前铩羽。”
重哲笑了,意气飞扬地侃侃而谈:“失败者多是西方科学家吧,那是上帝特
意把难题留给东方人了。正像围棋与国际象棋、西医与东方医学的区别一样,西
方人善于作精确的分析,东方人善于作模糊的综合,东方的神秘哲学常常与最现
代的物理理论暗合。我看过不少西方科学家在失败中留下的资料,他们太偏爱把
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同DNA 结构作精确的对应,我认为这是一条死胡同。生存欲
望密码很可能存在于DNA 结构的次级序列中,就像原子理论中的‘电子云’概念,
或者像一首长歌中的主旋律,是一种不确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