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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虽然她仍然赤足,但是脚上已套上了金银的镯子,头发开始盘上去,身体被涂上刺鼻的香料,混着常年不洗澡的怪味,令人觉得她的确是一个沙哈拉威女人了。
拉麻丹的最后一日,罕地给他两个小儿子受割礼,我自然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那时姑卡已经很少出来了,我去她房内看看,仍然只有一地的脏破席子,唯一的新东西就是姑卡的几件衣服。我问她:〃你结婚后带什么走?没有锅也没有新炉子嘛!〃她说:〃我不走,罕地留我住下来。〃我很意外的问她:〃你先生呢?〃她说:〃也住进来。〃我实在是羡慕她。〃可以住多久才出去?〃我问她。〃习俗是可以住到六年满才走。〃难怪罕地要那么多钱的聘礼,原来女婿婚后是住岳家的。
姑卡结婚的前一日照例是要离家,到结婚那日才由新郎将她接回来。我将一只假玉的手镯送给姑卡算礼物,那是她过去一直向我要的。那天下午要离家之前,姑卡的大姨来了,她是一个很老的沙哈拉威女人,姑卡坐在她面前开始被打扮起来。她的头发被放下来编成三十几条很细的小辫子,头顶上再装一个假发做的小堆,如同中国古时的宫女头一般。每一根小辫子上再编入彩色的珠子,头顶上也插满了发亮的假珠宝,脸上是不用化妆品的。头发梳好后,姑卡的母亲拿了新衣服来。
等姑卡穿上那件打了许多褶的大白裙子后,上身就用黑布缠起来,本来就很胖的身材这时显得更肿了。〃那么胖!〃我叹了一口气。她的大姨回答我:〃胖,好看,就是要胖。〃穿好了衣服,姑卡静静的坐在地上,她的脸非常的美丽,一头的珠宝使得这个暗淡的房间也有了光辉。
〃好了,我们走吧!〃姑卡的大姨和表姐将她带出门去,她要在大姨家留一夜,明天才能回来。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咦,姑卡没有洗澡啊,难道结婚前也不洗澡的吗?婚礼那天,罕地的家有了一点改变,肮脏的草席不见了,山羊被赶了出去,大门口放了一条杀好的骆驼,房间大厅内铺了许多条红色的阿拉伯地毯,最有趣的是屋角放了一面羊皮的大鼓,这面鼓看上去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了。
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沙漠被染成一片血色的红。这时鼓声响了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单调,传得很远,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是婚礼,这种神秘的节奏实在有些恐怖。我一面穿毛衣一面往罕地家走去,同时幻想着,我正跑进天方夜谭的美丽故事中去。
走进屋子里气氛就不好了,大厅内坐了一大群沙哈拉威男人,都在吸烟。空气坏极了。这个阿布弟也跟这许多人挤在一起,如果不是以前见过他,实在看不出他今夜有哪一点像新郎。
屋角坐着一个黑得像炭似的女人,她是唯一坐在男人群中的女人,她不蒙头,披了一大块黑布,仰着头专心用力的在打鼓,打几十下就站起来,摇晃着身体,口中尖声呼啸,叫声原始极了,一如北美的印地安人,全屋子里数她最出色。〃她是谁?〃我问姑卡的哥哥。〃是我祖母处借来的奴隶,她打鼓出名的。〃〃真是了不起的奴隶。〃我啧啧赞叹着。
这时房内又坐进来三个老年女人,她们随着鼓声开始唱起没有起伏的歌,调子如哭泣一般,同时男人全部随着歌调拍起手来。我因是女人,只有在窗外看着这一切,所有的年轻女人都挤在窗外,不过她们的脸完全蒙起来了,只有美丽的大眼睛露在外面。
看了快两小时,天已黑了,鼓声仍然不变,拍手唱歌的人也是一个调子。我问姑卡的母亲,〃这样要拍到几点?〃她说:〃早呢,你回去睡觉吧!〃我回去时千叮万嘱姑卡的小妹妹,清早去迎亲时要来叫醒我。
清晨三时的沙漠还是冷得令人发抖。姑卡的哥哥正与荷西在弄照相机谈话。我披了大衣出来时,始卡的哥哥很不以为然的说:〃她也要去啊?〃我赶紧求他带我去,总算答应我了。女人在此地总是没有地位。
我们住的这条街上布满了吉普车,新的旧的都有,看情形罕地在族人里还有点声望,我与荷西上了一辆迎亲的车子,这一大排车不停的按着喇叭在沙地上打转,男人口中原始的呼叫着往姑卡的姨母家开去。
据说过去习俗是骑骆驼,放空枪,去帐篷中迎亲,现在吉普车代替了骆驼,喇叭代替了空枪,但是喧哗吵闹仍是一样的。
最气人的要算看迎亲了,阿布弟下了车,跟着一群年轻朋友冲进姑卡坐着的房间,也不向任何人打招呼,上去就抓住姑卡的手臂硬往外拖,大家都在笑,只有姑卡低了头在挣扎。因为她很胖,阿布弟的朋友们也上去帮忙拖她,这时她开始哭叫起来,我并不知她是真哭假哭,但是,看见这批人如此粗暴的去抓她,使人非常激动。我咬住下唇看这场闹剧如何下场,虽然我已经看得愤怒起来。
这时姑卡已在门外了,她突然伸手去抓阿布弟的脸,一把抓下去,脸上出现好几道血痕,阿布弟也不示弱,他用手反扭姑卡的手指。这时四周都静下来了,只有姑卡口中偶尔发出的短促哭声在夜空中回响。
他们一面打,姑卡一面被拖到吉普车旁去,我紧张极了,对姑卡高声叫:〃傻瓜,上车啊,你打不过的。〃姑卡的哥哥对我笑着说:〃不要紧张,这是风俗,结婚不挣扎,事后要被人笑的。这样拚命打才是好女子。〃
〃既然要拚命打,不如不结婚。〃我口中叹着气。〃等一下入洞房还得哭叫,你等着看好了,有趣得很。〃实在是有趣,但是我不喜欢这种结婚的方式。
总算回到姑卡的家里了,这时已是早晨五点钟。罕地已经避出去,但是姑卡的母亲和弟妹,亲友都没有睡,我们被请入大厅与阿布弟的亲友们坐在一起,开始有茶和骆驼肉吃。姑卡已被送入另外一间小房间内去独自坐着。
吃了一些东西,鼓声又响起来,男客们又开始拍着手呻吟。我一夜没睡实在是累了,但是又舍不得离去。〃三毛,你先回去睡,我看了回来告诉你。〃荷西对我说,我想了一下,最精彩的还没有来,我不回去。
唱歌拍手一直闹到天快亮了,我方看见阿布弟站起来,等他一站起来,鼓声马上也停了,大家都望着他,他的朋友们开始很无聊的向他调笑起来。
等阿布弟往姑卡房间走去时,我开始非常紧张,心里不知怎的不舒服,想到姑卡哥哥对我说的话——〃入洞房还得哭叫——〃我觉得在外面等着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混帐得可以了,奇怪的是藉口风俗就没有人改变它。
阿布弟拉开布帘进去了很久,我一直垂着头坐在大厅里,不知过了几世纪,听见姑卡——〃啊——〃一声如哭泣似的叫声,然后就没有声息了。虽然风俗要她叫,但是那声音叫得那么的痛,那么的真,那么的无助而幽长,我静静的坐着,眼眶开始润湿起来。
〃想想看,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岁的小孩子,残忍!〃我愤怒的对荷西说。他仰头望着天花板,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那天我们是唯一在场的两个外地人。
等到阿布弟拿着一块染着血迹的白布走出房来时,他的朋友们就开始呼叫起来,声音里形容不出的暧昧。在他们的观念里,结婚初夜只是公然用暴力去夺取一个小女孩的贞操而已。
我对婚礼这样的结束觉得失望而可笑,我站起来没有向任何人告别就大步走出去。
婚礼的庆祝一共举行了六天,这六天内,每天下午五点开始便有客人去罕地家喝茶吃饭,同时唱歌击鼓到半夜。因为他们的节目每天都是一个样子,所以我也不再去了,第五日罕地的另外一个小女孩来叫我,她说:〃姑卡在找你,你怎么不来。〃我只好换了衣服去看姑卡。
这六日的庆祝,姑卡照例被隔离在小房间里,客人一概不许看她,只有新郎可以出出进进。我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去了姑卡家,不管三七二十一,拉开布帘进去。
房内的光线很暗,空气非常混浊,姑卡坐在墙角内一堆毯子上。她看见我非常高兴,爬上来亲我的脸颊,同时说:〃三毛,你不要走。〃
〃我不走,我去拿东西来给你吃。〃我跑出去抓了一大块肉进来给她啃。
〃三毛,你想我这样很快会有小孩吗?〃她轻轻的问我。
我不知怎么回答她,看见她过去胖胖的脸在五天之内瘦得眼眶都陷下去了,我心里一抽,呆呆的望着她。〃给我药好吗?那种吃了没有小孩的药?〃她急急的低声请求我。我一直移不开自己的视线,定定的看着她十岁的脸。〃好,我给你,不要担心,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轻轻拍着她的手背,〃现在可以睡一下,婚礼已经过去了。〃
荒山之夜
那天下午荷西下班后,他并没有照例推门进来,只留在车上按喇叭,音如〃三毛,三毛。〃于是我放下了正在写着玩的毛笔字跑去窗口回答他。
〃为什么不进来?〃我问他。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化石的小乌龟和贝壳,你要去吗?〃我跳了起来,连忙回答:〃要去,要去。〃
〃快出来!〃荷西又在叫。
〃等我换衣服,拿些吃的东西,还有毯子。〃我一面向窗口叫,一面跑去预备。
〃快点好不好,不要带东西啦!我们两三小时就回来。〃我是个急性人,再给他一催,干脆一秒钟就跑出门来了。身上穿了一件布的连身裙拖到脚背,脚上穿了一双拖鞋,出门时顺手抓了挂在门上的皮酒壶,里面有一公升的红酒。这样就是我全部的装备了。
〃好了,走吧!〃我在车垫上跳了一跳满怀高兴。〃来回两百四十多里,三小时在车上,一小时找化石,回来十点种正好吃晚饭。〃荷西正在自言自语。
我听见来回两百多里路,不禁望了一下已经偏西了的太阳,想对荷西抗议。但是此人自从有了车以后,这个潜伏性的〃恋车情结〃大发特发,又是个O型人,不易改变,所以我虽然觉得黄昏了还跑那么远有点不妥,但是却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一路上沿着公路往小镇南方开了二十多公里,到了检查站路就没有了,要开始进入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个哨兵走到窗口来看了看,说着:〃啊,又是你们,这个时候了还出去吗?〃
〃不远,就在附近三十公里绕圈子,她要仙人掌。〃荷西说完了这话开了车子就跑。
〃你为什么骗他?〃我责问他。
〃不骗不给出来,你想想看,这个时间了,他给我们去那么远?〃
〃万一出事了,你给他的方向和距离都不正确,他们怎么来找我们?〃我问他。
〃不会来找的,上次几个嬉皮怎么死的?〃他又提令人不舒服的事,那几个嬉皮的惨死我们是看到的。
已经快六点种了,太阳虽然挂下来了,四周还是明亮得刺眼,风已经刮得有点寒意了。
车子很快的在沙地上开着,我们沿着以前别人开过的车轮印子走。满辅碎石的沙地平坦地一直延伸到视线及不到的远方。海市蜃楼左前方有一个,右前方有两个,好似是一片片绕着小树丛的湖水。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死寂的大地像一个巨人一般躺在那里,它是狰狞而又凶恶的,我们在它静静展开的躯体上驶着。
〃我在想,总有一天我们会死在这片荒原里。〃我叹口气望着窗外说。
〃为什么?〃车子又跳又冲的往前飞驰。
〃我们一天到晚跑进来扰乱它,找它的化石,挖它的植物,捉它的羚羊,丢汽水瓶、纸盒子、脏东西,同时用车轮压它的身体。沙漠说它不喜欢,它要我们的命来抵偿,就是这样——呜、呜——。〃我一面说,一面用手做出掐人脖子的姿势。荷西哈哈大笑,他最喜欢听我胡说八道。
这时我将车窗全部摇上来,因为气温已经不知不觉下降了很多。
〃迷宫山来了。〃荷西说。
我抬起头来往地平线上极力望去,远处有几个小黑点慢慢地在放大。那是附近三百里内唯一的群山,事实上它是一大群高高的沙堆,散布在大约二、三十里方圆的荒地上。
这些沙堆因为是风吹积成的,所以全是弧形的,在外表上看去一模一样。它们好似一群半圆的月亮,被天空中一只大怪手抓下来,放置在撒哈拉沙漠里,更奇怪的是,这些一百公尺左右高的沙堆,每一个间隔的距离都是差不多的。人万一进了这个群山里,一不小心就要被迷住失去方向。我给它取名叫迷宫山。
迷宫山越来越近了,终于第一个大沙堆耸立在面前。〃要进去啊?〃我轻轻的说。
〃是,进去后再往右边开十五里左右就是听说有化石的地方。〃
〃快七点半多了,鬼要打墙了。〃我咬咬嘴唇,心里不知怎的觉得不对劲。
〃迷信,那里来的鬼。〃荷西就是不相信。
此人胆大粗心,又顽固如石头,于是我们终于开进迷宫山里去绕沙堆了。太阳在我们正背后,我们的方向是往东边走。
迷宫山这次没有迷住我们,开了半小时不到就跑出来了。再往前去沙地里完全没有车印子,我们对这一带也不熟悉;更加上坐在一辆完全不适合沙漠行驶的普通汽车里,心情上总很没有安全感。荷西下车来看了一看地。
〃回去吧!〃我已完全无心找化石了。
〃不回去。〃荷西完全不理会我,车子一跳又往这片完全陌生的地上继续开下去。
开了两三里路,我们前面现出了一片低地,颜色是深咖啡红的,那片地上还罩了一层淡灰紫色的雾气。几千万年以前此地可能是一条很宽的河。
荷西说:〃这里可以下去。〃车子慢慢顺着一大片斜坡滑下去,他将车停住,又下车去看地,我也下车了,抓起一把土来看,它居然是湿泥,不是沙,我站了一下,想也想不通。〃三毛,你来开车,我在前面跑,我打手势叫停,你就不要再开了。〃
说完荷西就开始跑起来。我慢慢发动车子,跟他保持一段距离。
〃怎么样?〃他问我。
〃没问题。〃我伸出头去回答他。
他越跑离我越远,然后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跑,同时双手挥动着,叫我前进。
这时我看见荷西身后的泥土在冒泡泡,好像不太对,我赶紧煞车向他大叫:〃小心,小心,停——〃
我打开车门一面叫一面向他跑去,但是荷西已经踏进这片大泥沼里去了,湿泥一下没到他的膝盖,他显然吃了一惊,回过头去看,又踉跄的跌了几步,泥很快的没到了他大腿,他挣扎了几步,好似要倒下去的样子,不知怎的,越挣扎越远了,我们之间有了很大一段距离。
我张口结舌的站在一边,人惊得全身都冻住了,我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眼前的景象是千真万确的啊!这全是几秒钟内发生的事情。
荷西困难地在提脚,眼看要被泥沼吃掉了,这时我看见他右边两公尺左右好似有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我赶紧狂叫:〃往那边,那边有块石头。〃
他也看见石块了,又挣扎着过去,泥已经埋到他的腰部了。我远远的看着他,却无法替他出力,急得全身神经都要断了,这好似在一场恶梦里一样。
看见他双手抱住了泥沼内突出来的大石块,我方醒了过来,马上跑回车内去找可以拉他过来的东西,但是车内除了那个酒壶之外,只有两个空瓶子和一些《联合报》,行李箱内有一个工具盒,其它什么也没有。
我又跑回泥沼边去看看荷西,他没有作声,呆呆的望着我。
我往四处疯狂的乱跑,希望在地上捡到一条绳子,几块木板,或者随便什么东西都好。但是四周除了沙和小石子之外,什么也没有。
荷西抱住石块,下半身陷在泥里,暂时是不会沉下去了。〃荷西,找不到拉你的东西,你忍一下。〃我对他叫着,我们之间大约有十五公尺。
〃不要急,不要急。〃他安慰我,但是他声音都变了。
四周除了风声之外就是沙,镑镑的在空气中飞扬着。前面是一片广大的泥沼,后面是迷宫山,我转身去望太阳,它已经要落下去了。再转身去看荷西,他也正在看太阳。夕阳黄昏本是美景,但是我当时的心情却无法欣赏它。寒风一阵阵吹过来,我看看自己单薄的衣服,再看看泡在稀泥里的荷西,再回望太阳,它像独眼怪人的大红眼睛,正要闭上了。
几小时之内,这个地方要冷到零度,荷西如果无法出来,就要活活被冻死了。
〃三毛,进车里去,去叫人来。〃他对我喊着。〃我不能离开你。〃我突然情感激动起来。
前面的迷宫山我可以看方向开出去,但是从迷宫山开到检查站,再去叫人回来,天一定已经黑了。天黑不可能再找到迷宫山回到荷西的地方,只有等天亮,天亮时荷西一定已经冻死了。
太阳完全看不见了,气温很快的下降,这是沙漠夜间必然的现象。
〃三毛,到车里去,你要冻死了。〃荷西愤怒的对我叫着,但是我还是蹲在岸边。
我想荷西一定比我冻得更厉害,我发抖发得话也不想讲,荷西将半身挂在石块上,只要他不动,我就站起来叫他:〃荷西,荷西,要动,转转身体,要勇敢——〃他听见我叫他,就动一下,但是要他在那个情形下运动也是太困难了。天已经变成鸽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