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殷世煊灌下满满一口烈酒,脸上的驼红顷刻蔓延入发鬓。他并不反驳,而是再斟一杯,同样是一口下肚。
照着这般喝酒的法子,不出五杯,估摸就能将自己抡断片儿了。公孙煜摸不清他的意思,只得堪堪将他的酒壶夺过,不再允他自斟,而只浅浅倒了一两滴。试探道:“你怎么回事?你的酒量自己再清楚不过,再喝下去,会坏事的。”
“我这位母后……”殷世煊摇摇头不再继续,像是不堪启齿。
公孙煜才以为他在说五年前那件事,这厢才予以理解,“你与瑜夫人被流放出宫,险些沦为蛮夷筹码。回京之后一无所有从头开始,你恨她是应当的。”公孙煜提壶自饮,自问自答道:“不过这都是过去式了,廉昌丰对于你来说不和她一样?你肯娶小葵花,自然是两利相权择其重。现在道理相通,你迟早是姬妾成群的人,两弊相衡择其轻。不可不思虑周全。”
殷世煊醺醺蹙起眉,只觉得自己像是掉入了权衡怪圈。永远在做着违心的事。
当然他再不省人事也好,也自知道孙亦蓉不过是那洪水的阀门,轻轻打开一道口子,便会越来越多人效仿皇后之行。他公孙煜之胞妹公孙芷,必会是接下来的第二个。
若换了从前,不过是多了一道联姻枷锁而已。可他已经有了廉幽谷,又怎么能……
“容我再想想。”说罢,殷世煊也不再灌酒,摇摇晃晃离席。不多时就上了楼。
他的身姿挺拔如青松,即便此刻醉意阑珊,不足以支撑他清晰的步伐。可从背后蔚然望去,这幅身板依旧翩翩如初,气宇昂轩,有种从未有过的坚定不移。
公孙煜揉揉重影的眼角,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在他这位好友身上寻觅到了显见的倔强。这让他曾标榜的“顺势而为”之姿不复存在,竟似像生生变了个人。
~
然殷世煊自知并无变化,只是心里更生牵挂罢了。因了满腔心事闹人,他并没有回到客房就寝,而是进去邻里廉幽谷的那一间,想再看看她。
屋内黑隆咚的,寒气不引自入,分是几度磨人。
殷世煊漫步附到酣睡人的床边,就着窗外微弱之光,目光细细在其面上逡巡。
屋外似下起了小雪,淅淅簌簌,一片片打在木窗上,廉幽谷睡得很不踏实。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做噩梦的缘故,口里不断轻轻梦呓,小小眉头亦随之蹙起。
于是,殷世煊将身上斗篷解下,揣在怀里暖了一暖,随后盖在她的被褥之上。细心地掖紧了被子的四角,轻轻在她额上揉按,直到廉幽谷舒展眉目,他最后才安心带门而出。
☆、回宫之程(二)
一夜大雪未停,窗外雪景宛如琼瑶匝地,冰魄人间。
廉幽谷晨起推窗而眺。只见远处秃山银装素裹,院内矮松挂满冰稜,似一夜放绽的晶亮冰枝。雪水保持着刹那凝结之态,盘旋于枝头的冰花儿无枝可栖,最终飘飞入屋。
廉幽谷拢了拢身上的青色斗篷,伸出红彤小手,将那八角冰菱温柔接下。随后为体温融化,一滴一滴融在了掌心间。
她呵了口气,不知是愁闷还是幸运——下大雪了。
殷世煊这时从外推门而入,画面定格在皎皎白雪与青衣姑娘交相辉映的那一瞬。廉幽谷害羞地收回手指,脸上一朵霞云飘过,雪花在那一刻飞扑入窗,她的发丝她的睫羽均随飞花颤动,明明是受过惊了的模样,却生生让人怜惜不已。
“下大雪了。”殷世煊见她身披自己的斗篷,嘴角不自觉噙着笑。因为没有想到她会起床站在屋中,顿时也没有寻到什么好说的,只问:“这么早起来,肚子饿不饿?”
廉幽谷奋力地将目光从那双深邃的眼上错开。轻咬薄唇,乖乖点了点头。
殷世煊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这般乖巧模样了,此时心甜意洽,从善如流地就上去将她的小手牵过。只是正欲离开时,却又放开了。
廉幽谷极保留地在他掌心中挣扎,殷世煊不是感受不到,贴心地将她放开。随后便听她问道:“早餐是吃什么?”
殷世煊面色淡然,“饺子,和云吞很相似的点心……放凉了就不好吃了,你收拾一下,趁热入餐。”说完,也不再久驻,领会地负手离开了。
掌心的余温还残留在她的手腕上,廉幽谷呆呆抽出另一只小手,轻拢上这稍纵即逝的温柔。眼眶的潮气一点一滴溢出。
~
大雪封路,他们的行程不得不耽搁一两日。
用完早饭后,公孙煜悠闲地在院中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雪人。正在为雪人做点睛修缮时,廉幽谷从屋外出来,帮了把手。
“老师,你堆的是公孙姐姐吗?”廉幽谷瞧得出公孙煜在塑雪雕形之时用心极深,思来想去也只有其胞妹能受得住这般待遇。故而待人形初露锋芒时,内心已经迫不及待表露艳羡。
公孙煜从她手上接过长长绒衣,细心地为雪人系上,回头使了个清爽怡人的朗笑,开口道:“就这个蠢模样,你是怎么跟小芷挂上钩的?看不出来老师做的是你嘛?”
“我?”廉幽谷的艳羡顷刻烟消云散,顿时哭笑不得。按了老师的意思,这雪人身上不仅能看出愚蠢与否。且必然愚蠢的那个就是她廉幽谷无疑。
真是毫不体会她的感受啊。
廉幽谷低头而笑,即便是这样,能和老师再多呆上一会,被他多骂一句“孺子不可教”又何妨。
“下雪了,想不想出去走走?这附近有座秋禅山,据说是黄道真人待过的地方,山清灵胜。反正今日也走不了了,我们去渡渡灵气,帮助你这个不灵光的脑子开光怎样?”
公孙煜只是随口一问,却不巧扣动了廉幽谷心中的某根心弦。
“出去走走……”她的视线木讷落在眼前的雪人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然思绪早已热烈在脑中翻滚了数次,诸多设想与决定不断周转于脑海,乱得没有章法。可她仍然点头同意了,“那就出去走走吧。”
也不知道为何就这样答应了,五脏六腑像被冰冻结成霜,紧紧缩成了一团。
公孙煜说风就是雨,进屋与殷世煊说了两句。片刻后二人一齐从大厅出来。
出来时,公孙煜兴冲冲地抱上暖炉,从屋檐下抽来两支登山木棍。而殷世煊随后负手出来,步履沉沉,眸光有说不出的凌乱。
廉幽谷分不清他眼中的含义。在雪地中与他遥遥对望,仿佛会在下一秒,就能读懂他的内心世界。
他既没有披上大衣,亦没有收拾出行的举动。静静站定在石阶处,视线的焦距似乎并不在雪中二人身上。
“放心吧,你有事便先去忙,小葵花有我照顾,不会有事。”公孙煜对着殷世煊说话。从旁挽住廉幽谷臃肿的大衣,交予一只木棍后,转身便欲出门。
殷世煊这才下入雪地,勉强扯出半抹笑脸,送道:“早去早回,注意安全。”像极了等待妻子回家的丈夫,隐约有某种不舍。
廉幽谷的心思几度夺眶欲出,却在转身那一霎统统压入了心田。紧了紧手中的木棍,与公孙煜彼此搀扶而去。
~
秋禅山离驿站不远,但数道阡陌迂回而上。从驿馆出发,走过荒无人烟的雪地麦田,约莫历时一个时辰,方才抵达。
秋禅山是出了名的灵山胜景,光光是山麓脚下,松木茂密,枯藤遍地。可想开春之后其景致何其壮观。
从山底仰望山巅,一种大自然轩昂壮阔之气撼醒五内。大雪挥毫,漫山浓墨成画卷尘埃,以沧海桑田形容之毫不为过。
想是走累了,皑皑雪山近在咫尺,廉幽谷却未有提起半丝兴奋劲。而是捡了一处雪薄的枯草窝子,在那里停驻下来。
公孙煜从草堆旁找来木片,将通山石板路上的积雪拨了干净。正欲挽着廉幽谷继续向上,却忽而发现她今日的样子极为奇怪。
所以便问了,“小葵花,你不是最喜欢大山吗?不想上去看看?”
公孙煜的眼里透着对未知风景的无限向往,这本是廉幽谷与生俱来的标签,现如今却是为旁人所比了下去。她觉得不应该。
廉幽谷跟着走了两步,之后又停下。
因为公孙煜在前边介绍这一带山脉走势,说到“翻越五座山岭过后便到房陵”的句子,她突然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情感,哒哒落下两滴眼泪。
公孙煜这才察觉廉幽谷今日的异样,折回来好生安慰,“不想上山吗?出什么事了?跟老师说说?”
廉幽谷只管默默掉下几滴泪珠子,咬紧牙关未有开口。至后来稍能控制住情绪后,才哽咽回道:“老师,我想回家了。”
公孙煜迅速揣摩了她口中“回家”之含义:她与廉相府素不亲近,首当排除在外,而皇宫虽是她出阁之后的居所,但无论如何亦不像是“家”。所以很快他便猜到她真正表达的意思。
“你是说想回房陵?”公孙煜并不以为是空穴来风。细细回思了她近日来系列反常变化,原以为是半年磨砺之后成长使然,料想今日亲口道明,竟是思虑再三后的想法,而非儿戏。
廉幽谷紧紧掐着身上的青色斗篷,生怕稍不留神就会被冷风钻了空子。小心翼翼地模样,使得公孙煜一眼便看出她为何而落泪。
“为何想回房陵?”公孙煜只是敛笑,嗓音亦低了两分。
廉幽谷双眼红红的,思索着要如何回答这句话。
是因为夫君要另娶,还是皇宫内外视她为不详人,或者根本就是误会了人间情爱,守不到夫君的怜惜相待,所以不再白费心机。
无论是哪一个,总其所有,无外乎三个字:“太累了。”
公孙煜听之一愣,却不打断,等她娓娓道来。
“以前隔着崇山峻岭,不懂凡尘俗事,自以为懂得一丝半点后,不想俗世之中还掺杂着世态炎凉。”廉幽谷苦笑两声,似在安慰自己,“认识这些后,我才知道自己身份有多特殊。一个外来者,想要融入这个社会,并不只是身体力行做到与人相仿就够的。任何一丝思想误差的出现,错的那个一定是我。我需要去改,去迎合。然没有谁默认了‘迎合改变’就代表着‘接受’,我得到的依然是冷漠与拒绝。老师可以想象,屡败屡战是何等感受……何况这是要将我抽经换骨……所以我真的累了。”
她说了诸多不相干的人或事,可公孙煜看得明白,归根究底是情殇,“是因为子煊吗?”
廉幽谷心下一震,听到这个名字,泪腺即刻不受控制。她没有答话,代表了心中的默认。
公孙煜见了她的模样,双手收入袖筒,继而追问:“你舍得?”
当然——不舍得。
廉幽谷的泪如脱了线的珍珠,终于忍受不住,接二连三砸入雪地里。
她潸然泪下,从未哭得如此伤心。想要将那两个字从口里说出,仿佛是比刀剑架在脖子上更艰难的事。于是紧紧咬在贝齿间,恍恍下一刻就能违心地将它盖棺定论,如此只将自己逼到无能为力地步。
“舍得。”
廉幽谷幽幽吐出这个词,心中有什么繁硕的根系被自己亲手掐断。在那一刹,用尽了毕生勇气,所以没有多余气力支撑她走完这接下去的一段路,跌坐倒在雪地上。
公孙煜即刻随她蹲下去,稳稳将她搀住,可无济于事。
望着雪地里那张苍白无助的小脸,他点点头,想是认可了廉幽谷做的艰难决定。殷世煊是剑指皇位的谋权者,未来还有更凶险的路要走。她留在这个复杂多变的地方,只会徒增痛苦,离开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你与子煊可有提过?还是打算今日就走?”
公孙煜一直都能看穿她的心思,这句话无疑又是对廉幽谷的煎熬。
她当然想要和子煊好好道别——可是,眼下的机会已经摆在眼前,走到今天这一步,哪里还有选择可言?
“我不知道。”时至今日她依然不清楚自己能否承担将来,所以她摇头。
公孙煜倏忽低沉一笑。将肩膀借给她,双手轻搭在她的秀背,温言相慰,“不要怕。你留,老师会竭尽所能护你周全;你走,老师会陪着你一起。”
廉幽谷挣扎抬起头,眸光未明朗但早已满盛感激,“老师,你……”
“想与子煊道别就去吧。老师孑然一身,从江湖来回到江湖去,现如今的子煊已经不可同言而语,和他道别后,我也就身无牵挂了。”
风雪中的清癯书生一贯放肆洒脱,视权贵如草芥。彼时那一刻,廉幽谷能从那双玉石般明亮的眸中看见不计回报的疼爱,很多感动。
☆、回宫之程(三)
冬天,日光淡得极早,廉幽谷与公孙煜返回驿馆时,天已近黑。
驿馆外的雾凇仍旧保持着冰花怒放的势头,一簇簇霜花蜿蜒压枝头,将本是三米见开的木扉生生遮去一半,勾勒出风雪中独有的一道风景。
驿馆内灯火通明,红烛灯笼高挂于灯塔,意味着里头开店迎客。
廉幽谷站在雾凇下不再入门,安静看着雪地里留下的双双脚印,心底还是惯性地以为夫君会责怪。
“你不想进去了?”公孙煜为殷世煊谋事一场,自然是要当面道别的。可廉幽谷一直很怕,说不清是在怕什么,大抵是不愿再相见。
她轻启薄唇,“我远远看一眼就够了。”
公孙煜只好委婉笑道:“好,我说完便来。”
而后木门就着风霜被推开,寒气褪没,温暖的火光由内洒出。隐隐绰绰地,一个修长的身影为光影勾嵌,静静站立在院中的雪人前。周身落了薄薄一层雪花,从门外看去,就像一个崭新的雪人矗立在院落,与那冰雪修饰的不差分毫。
~
那“雪人”自然是殷世煊。自他们走后,一直站在原处,方至此时。
公孙煜进门后,见到他在院中这般模样,也是吓了一跳。忙将身上毛裘大衣解下,轻快为他搭上。担忧他这番可会冻坏,嘘寒问暖道:“你不会一直站在这里吧,不是说苏令找你有公事,怎么没有到县衙去?”
殷世煊不动声色地看向他这位亦敌亦友,许久没有说话。之后开了口,但说得都与公事无关,“幽谷呢?”
公孙煜摆出一副神秘莫测的笑颜,不予回答。反问了殷世煊一个问题:“昨夜和你谈的事,你想得如何?”
殷世煊同样不答。
公孙煜便又笑道:“其实昨夜和你说了这么多,不单是皇后站到你这一面的事情,这里头释放出的信号你可明白了?”他在完整无损的雪地上来回漫踩,没有照着什物形状勾画,最后仿似来回走了三道,形成了一个类似“三”的文字。
殷世煊侧目瞟了眼,自然看了清楚。瞳仁缩了缩,摈去在这之前为冰雪覆盖的萧索,等着他接下去的话。
公孙煜也不卖弄,稍作整理便道:“北周建立时间不长,旧朝更迭,国事方兴未艾。廉相以投城为条件换取更盛前朝的经济势力,至少在陛下这一辈,其根基是很难动摇的。二公子殷世栎掌握着北周半壁军权,统军十余年,麾下将士忠肝义胆亦是不争事实。而你……北周太子殿下,收得民本农事之权,看似无益,假以时日,却是能和以上二位叫板的人物。皇后已经许婚示好,就连保持中立的三公子近来也有偏好殿下之意。这么一来,你不日成为朝中第三方势力,已是水到渠成。”
“所以呢?”殷世煊知他必有下文,索性款言以待。
“所以……”公孙煜握住殷世煊的双臂,狠狠叹吟一气,“好兄弟,我的任务完成了,是时候回老家放牛养鸡,过过消闲日子了。过来跟你道别。”
他并没有任何谦让之辞,亦未抬高何人自贬身价。这样一番话,仅仅是对未来生活之憧憬,却是拿任何功名抱负相留,都极不恰当。殷世煊总不能阻碍他人过上好日子,何况公孙煜的性子他素来又是知道。
可为何这样匆忙?
殷世煊沉目浅笑,大概是了然,“是幽谷的意思?”
公孙煜眼珠滴溜溜地转,“欸,这是我的生活,怎么又扯到小葵花身上去了。”他忙将故事的关注点从廉幽谷身上引到自个儿身家,道:“说得好像我要跟你过一辈子似的。我不娶妻不生子了啊?这么些年来,为你劳力操心,皱纹都长了好多,你知不知道?再说了,我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我说过,我天下第二,你天下第一,没有我你照样盘得活这个局。身为谋士,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我心里有数。否则看你走上人生巅峰,我不羡慕嫉妒死你才怪!”
公孙煜话不正经地胡侃一番,以为殷世煊实乃聪明人,不必把话再说明了。
然殷世煊听之只是一顿哑笑——他问的并不是公孙煜欲走之事,而是廉幽谷萌生去意。
若不然,公孙煜何以舍弃光复大计,突然提出离开。
所以这里头的意思是:她不会回来了。
殷世煊垂下双目,静静端详面前矮过半截的雪人儿。远不及其本尊仙姿玉貌,仅仅因镀了个半不搭的名字,就令他心神意乱。
明明知道她怀有心事,仍抱着一丝期望等在这里。未能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