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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会跟了查士德走的。如果汽车里父亲不肯放我走,查士德可以去告官啊。不行不行,汽车里坐着的这个父亲不就是官吗?
我失望了,因为查士德跨上自行车,一阵风一样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林秉坤,汽车里威严的男人。他以父亲的身份,以我母亲的丈夫的身份,他毫不客气地拉住我的手。
我和林秉坤没那么亲密过,从小到大。
他佯装出的亲切多么吓人,阎王爷假扮成圣诞老人一般。他问我:“新学校可好?教你的都是些什么老师呀?橙子,其实这所学校很一般嘛。对不对,小王?你发表下看法嘛。”他的司机小王坚决有力地附和着:“很一般,很一般,非常之一般。”
“特别是师资力量,据说相当薄弱。这里的老师都没什么水平,哎……没水平嘛。橙子,爸爸要送你去最好的学校读书哦,都联系好了,在L城,一所贵族学校。你怎么不笑,你应该高兴才对。橙子,你哭什么?你哭什么!啊,你别给我哭!小王,你帮我哄哄橙子!”
我哭了。断了线的珠子从眼里掉出,滚落在的林秉坤真皮坐垫上。他松开我的手,重新恢复皱眉撇嘴的样子。小王拼命安慰我,我没听清他说的是些什么,就这样,我一路哭回家。
然后,林和母亲开始吵架,隐约中我听到了“查士德”这个名字,这是他们以往的争吵中没有的内容。一定是母亲的刻意安排暴露了,所以林秉坤发怒了。
战争以母亲的“割腕自杀未遂”结束,她不肯去医院,父亲叫了当医生的小姑来抢救母亲。母亲的脸上半分痛楚也无,她一直笑着,很明显,她胜利了。她的自我摧残,换来了我和查士德的相逢,父女相逢。自然,还有相处。
我需要带着母亲去投奔查士德,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想。
《走开,我有情流感》第一部分腐烂的玫瑰(一)
你写风花雪月,朝思暮想和春心萌动——可是你没有爱情。
她姓的是梅。
幽雅的梅,高贵的梅。
她双名“娉婷”。
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梅花半含蕊,似开还闭。
她天生就应该是姿态美好,轻盈温柔的女子。
然而她是一朵闷骚而孤独的梅,她的娉婷是她的原罪。
梅娉婷是我的母亲,在她的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我说的“岁月的痕迹”和皱纹无关,是指那种沧桑感。她没有沧桑感,她的眼里多半是天真好奇的神色。听说她生下我后,第一次从护士手中接过我,她居然吓了一大跳。这个皱皱巴巴的小婴儿,真的是她梅娉婷的孩子吗?
她拒绝母乳喂养,她害怕自己身材走样。
梅娉婷是某所著名大学中文系出来的才女,她写的东西唯美生动。唯美的如同她的长相,生动的如同她的神采。她写风花雪月,朝思暮想和春心萌动——可是她没有爱情。
美丽的才女,她并无爱情。
兰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母亲就是读了太多书了,读傻了也读痴了。”
梅娉婷喜欢读书,这是我从她身上继承下来的唯一优点。我没能遗传并发扬她的美丽,也没能继承并发挥她的才气。我好比她捏的一个奇形怪状的泥人,看了我不顺眼的人,轻易就能把我摔烂。
我像的是查士德,从我见到他并了解他之后,我坚信了这点。我们父女俩皆眉色浓重,而且长的是连心眉。仔细看,两条眉毛是连在一起的,在鼻子正上方纠结缠乱。我们一生气或者一发怒,连心眉就特别明显,像一条挣扎着的被围困在水沟里的弯曲的龙。而我们的性格懦弱得如同小虫,谁都能捏死我们。
家里有很多闲书,林秉坤是这样概括的——小说就是闲书,只有闲人才会去看。闲人是最无用的,最可耻的。他扬言要烧了家里的闲书,好几次整理出来放在院子中间。他撇着嘴看着梅娉婷:“我要烧了,马上要点火了!”
梅娉婷指着那堆书,圆睁杏眼:“你烧吧,你把‘四大名著’也烧了去……”
“你瞎说,闲书里没有‘四大名著’。”
“你知道什么是‘四大名著’?”梅才女对丈夫另眼相看起来。
“不就是《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马列主义》……还有……还有……”
才女恼怒了,嘲笑讥讽着自己的丈夫:“还有一本叫做《资本论》的,你怎么忘记了?”
“对的,对的,还有《资本论》。”
梅娉婷坐在那堆闲书上,一字一句地说道:“要么,连我和书一起烧;要么,你把这些书搬回原位。”
林秉坤继续撇嘴,但老实了很多。他知道妻子是较真的女人,她说往东就不会往西,她说去跳楼就不会去投河。她生命里第一次妥协,也是唯一的一次,就是答应了和他结婚。他该是多么地感谢上帝,她是他的妻子。尽管,她再没妥协过他。相反,连他抽烟的习惯也被她剥夺,连他的女儿也是个野种……
这样把书搬来搬去的游戏,是他们之间最有意思的事情了。至少在我看来,他们颇有点过家家的味道。
我和梅娉婷一样爱看书,捧着书的她娴静得如同一个古代仕女。不同的是,捧着书的我,贪婪得如同饿狼扑羊。
2
我在自己家里。“自己家”,这个概念是指属于我的一个家,和父母无关。“自己家”里有我和子牙,这就足够。
我们有书架和书桌,各种各样的闲书。相比母亲,我是如此幸运,我有个爱读闲书并写着闲书的男人,母亲的男人却视闲书为粪土。
子牙爱书,可以不买吃的穿的,一定要买书。买不起正版,我们就去买盗版。连盗版都买不起了,我们就去书店呆一个下午,光看不买。
我喜欢渡边淳一,他酷爱缪塞。他说我很俗,因为渡边写的爱情最低俗。
“爱情本来就是俗人们做的游戏,爱情故事本来就低俗的。凉子和久木是一对最绝望的情人,这是只有在《失乐园》中才能体会到的绝望。爱情故事的模式大体相同,但渡边给了我一种用鼻子来闻的的文字。渡边的字是可以闻得到的,腐烂的玫瑰花的味道。”我发表了一通看法,大有和子牙辩论一番的感觉。
子牙笑着问我:“你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番谬论?你怎么就喜欢上渡边的书了?”
瞬间,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梅娉婷。
喜欢渡边的人其实是我母亲。
还有我的亲生父亲查士德,他说《失乐园》是一本好书。他还说:“橙子,这样的书,你现在可不能看。等你长大再说……”
他晚了一步,我已经看了,我连杜拉斯的《情人》也看了,当时正准备翻阅《金瓶梅》。母亲不阻止我看这些书,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是她唯一的知己,在这个她当着女主人的家里。
她给我一本《失乐园》:“橙子,看完了它,咱们来谈谈感想。”
我谈不出,她说道:“书里有腐烂的玫瑰花的味道,也许是渡边手指甲的味道。”
我靠在子牙身上,长久不回答他的问题。子牙说:“亲爱的,我闻到了饥饿的味道。家里可有吃的东西吗?”
书是不能当饭吃的。
子牙跑去厨房,开橱柜,开锅盖。然后,他泪丧地跑过来:“橙子,我们没吃的了……”
我们断粮了,亲爱的子牙,原谅我的粗心。我不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我不清楚菜和米的价钱,我不知道菜场的路往那里走,我也不知道怎么烹饪食物……这些事情向来是子牙在做着的,他包揽着琐碎的家务。
我抬起头:“那去外面吃吧。”
“外面吃!外面吃要多少钱呢?橙子,咱们没钱,得节俭着过。”
“只吃一餐……”
“外面吃一餐,在家里可以吃几餐的了!”他越说越生气,恨不得敲开我的脑袋,改造我的思想。
“那……”
“橙子,对不起,对不起。我的意思是……咱们要过日子。你以前是公主,现在是我的女人,贫穷的子牙的女人……你的确很委屈。我不该这样凶的……”
“不,子牙,我没委屈。你要上班,写稿子,还要做家务,你已经够辛苦。你教我买菜做饭吧,教我和那些菜贩子讨价还价吧。子牙,你教我,好吗?”
他紧抱着我,我手里的那本《失乐园》摔在地上,随即,我闻到了腐烂的玫瑰花的味道。
子牙每个月的工资加上我的稿费,三分之一交房租,三分之一填肚子,另外三分之一,用来买劣质烟和其他零碎的开销。他的稿费全都寄回遥远的家乡,给他的父母。
未满20岁的我,多么喜欢华丽的衣服。子牙和我去百货公司,我摸着每一件上百上千的衣服,看着每一个衣着光鲜的女子。我是白色的装束,一白到底。白得那么穷困,白得那么凄凉,就好像子牙苍白的皮肤。
子牙抱歉地看着我:“橙子,我只给你买过一次衣服,吃过一次饭,还是我们刚见面那天。那天,我第一次住在如此昂贵的宾馆里,享受着暖气和红色的陶瓷大浴缸……这花了我许多的钱。橙子,我不是每天都可以给你这些享受的。你要是喜欢这里的衣服,你挑件稍微便宜但是好看的,我买了送你。这个月,我就不给家里寄钱了……”
我拉着子牙,不顾及百货公司里形形色色的目光,一直一直往外跑。
这里很美好,然而不属于我。
子牙拥抱着我,在A城的大广场上。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脏在跳动但是没有声响。我真怕感觉不到他的心跳,我喃喃地说着:“子牙,你别死……”
只要不死,就可以。
梅娉婷,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荣华富贵没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还要和林秉坤吵架?要是你们恩爱,我或许就是林秉坤的亲生女儿了呀……不,不,没有查士德,就没有我。
可是,我和我的子牙,我们要的是生存下去。
梅娉婷,你和查士德曾经想要过什么吗?真的只是想生了野种下来,然后让所有人难堪吗?
《走开,我有情流感》第一部分腐烂的玫瑰(二)
查士德没有家。
这是我去他家之后的第一个感觉。他领着我,穿过学校的草地,踩踏着青草。草汁混合着泥土,微微崭露头角的春天。我穿着母亲新买的蓝裙子和白球鞋,战战兢兢。
我期待和查士德有单独相处的空间和时间,我们需要进行一次对话。
他笑着转头:“橙子,你要小心,草地里可是有蛇的。”
“那为什么还要踏着草地回家。”显然,我满以为他的家就是我的家,干脆用了“回家”这个稍显温暖的词语。
“这样近一点呀。为了抄近路,冒点险,你觉得值得吗?”
“可是我怕蛇。”
“女人和蛇天生有仇,从夏娃开始就这样。知道夏娃吗?”
“知道,我讨厌上帝。应该先造夏娃,再造亚当。”
“你和她可真像……”
“和我母亲吗?我们像吗?我没她好看,没她高贵没她美丽。”
“怎么可能,你比她好看。”
14岁的春天,蠢蠢欲动的亲情。我和我的父亲查士德,践踏着青草,渴望一次交流和团圆。
他掏出钥匙,开了红色铁皮包裹着的房门。空空的两居室,白墙四面,桌椅若干。一个卧室里放着他的床,一个卧室他索性拿来当书房。
“阿姨不在吗?”
“什么?”
“我是说你的妻子……她不在吗?还有你的孩子?”我明明知道他早已经妻离子散,可是我还是要问问。
“早走了,她带着你的弟弟离开了。橙子,我很穷。你看,我很穷。欠过一笔钱,很大一笔钱,我很穷……”
“那么……,”我吸了一口气,“那么,爸爸,为什么不把我和妈妈接过来一起住呢?”
“……你叫我什么?”
“爸爸啊,你是我的爸爸。”
“橙子,橙子……我担负不起。我很激动,听你这样叫我。可是我担负不起,我是个没用的男人。你看,你现在生活得很好,你母亲也过得好……我……我担负不了你们……”
“我们不好,一点也不好。林秉坤总和妈妈吵架!”
“可是你母亲说,林……林秉……坤对她很好。”他似乎不愿意说出“林秉坤”三个字,躲避瘟疫一样吞吐了半天。
“她骗你!”“她怎么会骗我呢?”
“那么,是你在骗自己。爸爸,带我们走,离开这里,离开P城!咱们一家人远远跑开,跑到深山里也好,跑到南极或者北极都行,去火星和月球也没关系。爸爸,我们走吧……我怕妈妈和林秉坤没完没了的吵架,怕林秉坤有天会把我赶出家门,怕人家说我是‘私生女’和‘野种’……怕怕怕……怕得要死……”我边说边哭。
查士德搂着我,他的下巴抵着我的脑袋:“好孩子,你不明白,若不是种种无奈,我们怎么会分开呢?我和你母亲,我们怎么会分开呢?咱们一家人,怎么可能会分开呢?”
“爸爸……”
“你记住,以后别叫我‘爸爸’,被人听到就不好了。你还要做人呢,还要有头有脸,体体面面地长大呢!孩子,咱们需要隐忍。”
我的亲生父亲告诉我,我们需要隐忍。
隐忍着的亲情,隐忍着的悲伤,隐忍着的疼痛。
我跑出他的家,不,他没有家。
我们都没家,梅娉婷,查士德和我,甚至包括林秉坤,我们都没有家。
恩然,我从来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当我抱着我们的女儿莫非非,很奇怪,我觉得我拥有的不只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理想和一个世界。
我18岁了。作为橙子,我满18岁。作为子夜,我已经20岁。
子牙给我庆祝生日,顺便宣布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橙子,咱们要去北京了。”我不知道北京对我意味着什么,只是对子牙来说,相当重要。他想要的得到了,我也高兴。我们对着一个小小的蛋糕,手舞足蹈起来。
“橙子,你要收拾好东西了,下月初就出发。”
此时已经是4月26日,子夜身份证上的出生年份改了,4月26日却是真实的出生日期。对于橙子和子夜来说,4月26日,都是一个表示着耻辱已经开始的日子。要不是子牙一定要给我过生日,我其实是想忘记这个日子的。
这是和子牙在一起后,我过的第二个生日。他准备给我过第一个生日的时候,我们没有钱。他给我做了碗拉面,仔细在厨房呆了小半天,妄想能做出细滑美味的面来。可是,拉面到底是需要技巧的,他端给我的,是一碗面团。一个个面疙瘩,浮在汤上,惹我发笑。
他扭捏着站在一边,傻傻看着我吃。我吃得很大口,辣椒放多了,汤呛进鼻子里,一时迸出泪花来。他觉得委屈我了,在一边呜咽起来。是哭泣,又没敢放大声音。我也哭了,我们一起哭。谁也没安慰谁。
能哭总是好的。
可是,亲爱的,我的子牙,那是我从没有过的温暖的生日呀。不要说是面疙瘩,就是铁疙瘩,我也要全部吞进肚子里。
这年,我18岁,成人了。子牙给我买了小小一只巧克力蛋糕,还有一件碎花裙子。他隐瞒着我,省下了他的烟钱。怪不得好些日子以来,家里就我一个人抽烟,他总说嗓子疼,怕上火,不抽。
回想起来,他真的是一支烟也没抽,整整3个月。在他熬夜写稿子,在他最需要烟来提神的时候,他都忍耐了下来。为了那个蛋糕和那条裙子,为了他的女人。
他亲着我沾满奶油的嘴唇,快乐无比:“亲爱的,我们的好日子要开始了。我有预感,哈哈。我的长篇小说要出版了,而且在北京一家杂志社谋到了编辑的工作。你继续写字,我还是边工作边写字。你也要写长篇,你绝对可以写出好小说来。你不知道你多有天分,好像一个宝藏,等待着人家来挖掘。北京遍地是写手,可是遍地是机会。我们努力,就能得到名利,就能前途无量。亲爱,我们要结婚,生许多的孩子……”
“男孩子像你,女孩子像我,好吗?”
“不好,不好。全都像你,每一个都像你。你长得好看,我不行,我形象不好。”
“才不是的,你是个美男子。”我们一起去照镜子,是啊,那是我最喜欢的大镜子。
子牙在我背后,抱着我,我笑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