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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哥哥弟弟
8。 哥哥弟弟
…
“我想找你谈谈。”连部里,我刚把今晚事变经过草拟了报告,“苦役军士”站在了我面前。
我正想找他——他自己来了!
煤油灯下,我竟“忘”了请他坐下。我又看到他那一身纳满了补丁的军装和那张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十分消瘦憔悴的脸。
我和他对视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
一双眼睛,澄澈、透明,有着中国男子少有的宁静、温柔和美丽即使在现在,在战争前夜和“苦役”的精神压力下,蒙上了一层忧郁,她们仍然是纯净而富有活力的我不觉震颤了一下。有一刻,我想往煤油灯光影里躲——我不敢正视那双令人心醉、又令人心痛的眼睛!我知道,在那一道纯洁的光耀下,我们都是罪人!
…
“你天天上山拣桃子?”我问。
“是的,夏天采鲜的,秋天还有干的,都要洗净晒干。”
他苦笑着:“我只能干这点事了,再说,这点东西也不济事。”
我想起半个月前大米的事,我想问他。
“你怎么想起来的?”
…
“边防一线缺粮是常事,我想我应该做点实事。这一带野桃多,晒成干果说不定哪天能管大用。”他又是惨然一笑。
我注意到在飘忽昏暗的灯光下,他那饱满的前额和那双诚实抑郁的眼神,约莫二十六七岁,轮廓鲜明的嘴角还生着绒毛,可他的脸上已刻满了岁月风霜的刀痕!突然,我在他的一边嘴角发现了一颗珠红色的暗痣,那是军鸽特有的胎记——是他!哥哥!我的军歌!鸽子哥哥!你知道现在谁正坐在你的面前?你知道年幼的弟弟小兵天天都在想念着你吗?!
是的,他仍然很年轻,虽然比我大得多!
我记起来了,我在成都火车站时读过的一份传单,上面有一首有力的《中国之歌》,那是在站台等车时一个年轻军人撒下来的对了,也是他!
那双曾经闪动着华光的澄澈、透明,有着中国男子少有的宁静、温柔和美丽的眼睛!
我内心翻腾着,那就是“神秘日记”的谜底!是打开“黑箱”的密钥!我的胸膛在急剧地起伏!
我知道他有话说——
他终于开口了:“我对于国内政治状况一直苦思不得其解,也苦于无法改变。我读过很多史料,譬如‘上书’、‘兵谏’但终于都推翻了因为那根本都无济于事再说,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都不是的人。”
…
“不!”我坐在黑暗中,几乎一字不漏地背诵出那首诗——
…
“
这是个谁都没有办法的时代
可是我们的热血已经沸腾、已经沸腾
玩世、伤悲绝不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性格
我们这一代人的名字都叫忧国!
最高的忧国就是誓斩妖邪
我们毅然献出生命,壮烈殉国!
…
我只渴望有一天
我的祖国能摆脱重重重负
愿崇山峻岭重新响起雷电
将淫靡衰朽的国风一扫而空!
…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双宁静的、沉郁的、有点吃惊的、美丽的眼睛!
…
油灯下,他的眼睛里第一次闪烁出英雄的光芒。一会,这光芒暗淡下去。他平静地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终于敢第一次正视他的眼睛了,我想听听他对一个“黑匣子”的解密。
“因为我们是中国青年!”他平静而有力地答道,向我投来诚挚而热情的目光。
像有一道闪电裂过黑暗夜空,我心中闪过一丝慌乱,感到遍身掠过的冷颤!
…
那双澄澈、透明、有着中国男子少有的宁静、温柔和绚烂的——美丽的眼睛!
…
沉默了一会。我终于把那张揉皱了的“逮捕令”放在他面前了。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我自己来了。”
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平静地说。
…
我几乎要把那张长城合影照片拿出来了。我想起一对可爱的和平鸽。我想过问他这几年的孤苦生活我想对他大喊一声:“大哥!”我想戳开一层窗纸:“我就是你那个不懂事的幼稚的小弟弟啊!”我想告诉他爸爸已经不在人世了,国家有难,爸爸生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要我找到他——忽然我想唱一首我们熟悉的童年歌“长城谣”…我的大海在猛烈地摇晃,汹涌的感情的浪潮正一浪高过一浪地打来眼泪快从我的眼眶里涌出来了!
…
“战争马上就要打响了!”我压抑住自己的感情,眼眶湿湿地说。
“是的。”他冷冷地说。
“因此,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强忍住泪水。
“你?想听我的意见?”他有点诧异。
…
“是的,你刚才说了要找我的。”我内心突然涌起一种奇妙的情感,盼望在这战争的前夜,他能先认出我,我内心热切地期盼着。
“连队现在很困难,我想制止这场战争。”他亮出了内心的霞光。
“不过,你可能不知道要处死”我强制自己说出了半句话,我不能不说出来,可是,我也再不能说下去了鼻子酸酸的,上齿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面部已经抽搐起来。
他又是惨然一笑:“早就知道了。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给我最后一次机会,让我到战场上去吧!”
“你!?有把握吗?”我一愣,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眼角的泪珠一下凝固了!
“很难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但当前我们的国力民力经不起战争。因此,必须把战争制止在萌芽状态。现在最紧要的是扭转国内局势,而不是无意义的战争!”
很精辟!我点点头。
“我想去对方下停战书。”他看着我,轻轻地说。
“你能成吗?”我打了个寒颤。
“我懂印地语、英语。”那声音沉重、沉着。
我闭上湿润的眼帘,有两道温热细流悄然从双颊上淌下来,落在我的腿上!我不顾一切地点点头,手中的“逮捕令”“咔——”,已悄然缩成一个小纸团,滚落在地上。
…
“你不觉得我是个死刑政治犯吗?”沉默了一会,他目光逼视过来,似乎又带着某种期待。
“不!不!”我连连摇头,闭上眼,一股感情的大潮排山倒海而来。
…
那双澄澈、透明、有着中国男子少有的宁静、温柔和刚毅的——美丽的眼睛!
…
“但是,青年中国是他们永远扼杀不死的!母亲祖国万岁!”他一字一字吐出来。最后的一句,他是眼睛里燃烧着情爱,小声喊出来的!两行热泪从他脸上夺眶而出!我感到自己面部神经在剧烈地抽动,我的眼眶在膨胀,我的视线在星光里消失,那只攥着照片的手在口袋里也阵阵颤抖起来了!
他已经认出了我!认出了我!我从刚才他眼神里跃动了一下的火苗,已经明白无误辨认出来了——那是16年前的1960年,他娘俩从山东老家带着小米大枣来看爸爸,他揭开篮子盖布给我看两只和平鸽时,那样热烈期待的眼神我几乎崩溃,一声“哥哥”差点脱口而出!我牙关紧咬,身子在打颤,快要支撑不住“现在是战时,你是300多号人的连队指导员如果人人都徇私”“亲情”和“军法”正在我心灵庭室激辩交锋我感到全身燃遍大火,忽然周身寒彻,仿佛坠入冰川地狱,“你的革命军人职责”我想用手去制止自己面部的抽动,可是我的双手在颤抖,我的眼球在雨幕中转动“明天就是战争!一事当前你——!”我呼吸急促,胸脯急剧起伏,我在热盼,热盼着他说出来——可能是最后一次的、一句我将永远再也不能听到的、那亲人之间的温暖话语——我在等待着他喊我一声——“小兵弟弟!”
我浑身抽搐着,几乎就要忍不住狂暴的天风海潮正从心中卷起,巨大的火山就要爆发,我的天空在倾塌黑暗中传来他沉着、亢亮、温暖的声音——
…
“未来的中国,将是一个民主正义的中国!一个好中国!”
“让我们瞩目——一个理性的人民和国家!美丽的中国!”
…
我一愣,仿佛听到了夜莺破晓的歌声,那迷人的、婉丽的颤音:“叮——咚!”“叮——咚!”
…
我的大地在激越地呼吸——“说得太好了!”
…
那双澄澈、透明、有着中国男子少有的宁静、温柔和霞光的——美丽的眼睛!
…
我不住地点头,“可是”,我抽泣一声,鼻子一酸,终于憋不住:“要是今夜,我让你我把你连队马厩里战马还是很多的”我语无伦次,牙关颤抖,耳朵里听不见自己说的话,眼前已经开始旋转,恍惚中把还冒着热气的水杯推给他,冲动地站起来,几乎就要栽倒,椅子摇晃了一下。
他眼睛平视着我,又逼射过来一道灼热的光芒,同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我知道他在期待着回答——
“重要转移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扯出手绢弯腰假装擤鼻子,眼睛上抹了一把,又坐正掩饰地抹了一下泘在桌上的水,急促地、几乎挤尽了全身力气,说出了平生第一次感觉份量这么重的一句话,有如脱重病大汗淋漓的快感,两眼模糊地,痴痴凝望着他的眼睛。
他第一次感到一愣!平静又是瞬间平静,然后是略带颤音地说:“没有必要了,谢谢你!现在这里需要我,只有我懂敌方的语言。”
“这就是一切。”他一下站起来了。
“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踌躇了一会,他缓慢地说了一句。
他的眼睛里突然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
那双澄澈、透明、有着中国男子少有的宁静、温柔和浩瀚的——美丽的眼睛!
…
“你说吧。”我止住抽哽,惊诧地望着他那张苍白而英俊的脸。
“明天,请允许我在这身士兵的军装上,佩上领章帽徽。”那一道光芒说。
一霎那间,我眼前骄傲地飘扬起一面火红的军旗——我胸中涌起一种崇高的情愫,一种高贵而温柔的感情,一种永恒宝贵的体验,像曙光一样沁润进我的心灵;同时也为刚才脑海里瞬间闪过的“过两天自己也要被撤职严办”的念头感到惶愧。
9。 打倒战争
9。 打倒战争
…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
我举起拳头,猛地砸在桌上,伏在连部桌上抽噎起来,泪水像大雨一样不停地倾泻,哭吧!哭吧!反正这儿现在也没有人看见,就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吧!反正明天就是战争,让我也去战死吧!爸爸!我对不起你!我失去了你!我又将失去一位正直善良的兄长!战争之神啊,你就将这个黑暗的宇宙连同我一起都撕裂!都毁灭了吧!
…
一阵狼嗥般的冷风将帐门“咣”地刮开,我仿佛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前面,揉揉眼睛,油灯下压着一页纸,我拈起来,飘忽的灯光下,一篇刚劲有力的墨水字跃入眼帘——:
…
“小兵弟:你好!
“其实那天在青㭎林山坡上第一次照面,我就认出了你!
“亲爱的弟弟,因为战争在即,战争撕裂了亲情,战争破坏了我国人民正常的政治生活兄弟难得的一次相认已经失去!
“小兵弟弟!我是多么地爱你啊!
“爸爸怎么样了?我始终爱着他!是他和妈妈给了我们钢铁的身躯和高贵的兵魂!
“小兵弟弟!不要哭了,忘了我吧!明天就是战争!
“现在是用我们的水晶般心灵和朝阳般血肉去还报母亲祖国的时候了!
…
“明天我去敌营,也可能回来,也可能回不来了!无论如何,我都做好了最后的打算!如果我再也不能回到连队,请帮我从马棚小屋里间床头下取出仅有的100元钱,是我给贫穷的妈妈的最后一点心意。如果我不能从阵地上回来,请代我从我倒下去的地方采撷一朵桃花,带给爸爸、妈妈,告诉她们,儿子军歌对不起他们了!请代我亲吻可爱的妈妈!
“照顾爸爸的责任就落在你身上了!代我找到金莺妹妹!问候她!代我亲吻她!我的亲爱的小妹妹!
…
“我还有一个深埋了心中很久的小秘密。在马棚松毛床板下一个军用小铁匣子里,有我珍藏的‘年轻时代’女友莎夏的21封来信。我们是在1957年莫斯科世界青年友好联欢节上认识的。20年过去了,她现在是敌对国家的‘苏联’人。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销毁这些信件,也许她也参加了苏军,已经改变了对中国的观点但是,这些信件是50年代中苏人民友谊的见证。我一直在怀念那个少女时代的小莎夏不要让她知道我最后的结局,告诉她我正在前往看望她的路上”
…
“亲爱的小兵弟弟!我多想能够回来,我们俩在一起好好聊聊但是鲜红的军旗在前面召唤,哥哥先去了!让我在今夜这宁静的夜空里,深情地搂抱你,亲吻你!我亲爱的小弟弟!”
…
“我经常想,为什么这个世上有爱因为有无处不在的美,有美好的人生,有理想的生活”
“我多爱脚下这片西藏的土地,多爱阵地后方山坡上的那片桃林!还有北方长城上下那片雪海柔絮般的缤纷梅花祖国啊,我一万次地呼唤:你多么美啊!
“但是,我们可爱的母亲现正处于又一次受难的境地,我们每一个青年都有责任去代她受难!”
…
“和我们亲爱的祖国现正遭受的苦难相比,强加于我们个人头上的一切罪责是多么地微不足道!我经常梦想着有那么一天,我们强大的祖国站起来了,我们美丽的祖国焕发了她青春容颜,东方大地和风万里,东方母亲秀发飘飘,神采俊逸,带领她的儿女们昂首阔步走向2000年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能再变成一只可爱鸟,飞翔在黄河长江的上空,为母亲衔去早雾的纱巾,翱翔在蓝天白云间,再次为她唱出我心中春天的歌”
“我多么地盼望有那么一天啊”
…
“在那一天里,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有美,有一道彩虹!她横跨冰川飞越地狱我们都在彩虹边仰望着她也在我们的心里延伸”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小兵弟弟!前师遗志,后军继承!”
“代母亲去受难!为母亲去赴汤蹈火吧!母亲中国万岁!”
…
我的双手颤抖着——从字迹上可以明显看出信是多次断断续续重重复复写成的,信纸上也多处是泪水湿濡的痕迹。我的泪水大滴大滴滴落在信纸上,和哥哥的泪痕重合在一起,手颤颤的,这封信有多重啊!
这是我哥哥——中国青年给他的母亲祖国的一座金山啊!
我无法放声大哭,胸膛里仿佛万箭穿心!我的好哥哥!妈妈的好儿子!祖国的好战士!中国青年的好榜样!
…
那双饱含深情的、光明的、温暖的,永远充满着希望的——未来中国的眼睛!
…
我把信折起来放进口袋,抹了一把眼泪,54手枪检查了一下,枪带套上肩头,推门,风雪扑面而来,他现在一定已回到了马棚,我找他去!
…
电话铃声响了,通讯员从身后踩雪追来,喘吁吁地喊:“指导员,山口电话!”“嗯!?”我止步,返身,疾步奔回连部,一把抄起电话机:“喂!”
“曾指导员吗?印军傍晚悄悄增援两个连兵力,看样子有偷袭,你赶快带一个排前来!”是熊连长来话,口气很急。“好!我们马上就到!”我眉毛一皱,像换了一个人,电话机一砸:“小龙!快去喊三排长!全排全副武装!战争装备!1分钟赶到连部!跟我上山口!”小龙飞身而去,我速速安排司务长留守,转身飞快收拾行装,还揣了两枚手榴弹,迈出门,连预备队——3排已集合待命了。
夜色中,队伍踩着积雪,飞跑向两里外的山口插去。就在攀上厂字型平台时,我听到漆黑密林里隐约传来几声微弱而有力的鸟叫——那是祖国脉搏的跳动!是中国军魂的喷涌!是中华大地火山的啸叫!是黄河大国的巨浪狂涛!
一双警醒、智慧、坚韧、慈爱的眼睛,在我眼前亮着!一颗硕大的启明星在我头顶的夜空燃烧!
他在最后一次向祖国呼叫!
“战争在迫近!好哥哥!前线需要,也许我要先你而去了!”
…
队伍到达山口,立刻投入抢修工事。狗熊连长和我紧急商议:“印军虽然没有夜袭的习惯,但是今天下午,已经拖来两门山炮,新到兵力正在抢修工事,据常识判断,最迟明天早晨,这里就是炮火战场!情况已经上报了团里!”
这时,我连所有步兵小炮和炮连配属82炮种,已全部揭开炮布,扬起了英勇的炮口!
“印军全线增兵,战争瞬息万变,我团援兵一时上不来,怎么办!?”
我把“苦役军士”的信息报告了连长,五尺大汉两眼如炬,熊熊燃烧起来了!
电话铃响了!我一把抢过:“喂!八连吗?山口急需粮草明天上午10点钟准时由藏族支前队送到”是团后勤股长打来的电话!我抓住电话机的左手颤抖起来!兴奋地砸了一下右拳,正要把电话交给一旁紧张旁听的狗熊连长,电话里又传来张团长的声音:“曾指导员吗?告诉熊连长,八连是祖国的英雄连!一定要挺住!”我紧攥电话机的双手震颤起来,那庄严的嘱托继续传来——“土伦山口是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