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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烽
起头的话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爆发,日本帝国主义出兵向我国进攻。由于国民党政府一贯对日屈服,订下许多卖国条约,专一压迫屠杀人民,对日本的进攻毫没作抵抗的准备,因而不到三个月光景,便被日寇冲进长城,顺着平绥铁路、同蒲铁路打进了绥远、山西。那时好几十万晋绥军,只是乱招架了一阵,便望风而逃;那些政府官员、将军、太太,带上平时刮地皮刮下的金银珠宝、法币现洋,坐上火车、汽车,争先恐后地逃到西安、重庆等大后方去了。这下敌人更是凶焰万丈,到处杀人放火,如入无人之境。山西、绥远大部地区沦陷敌手,千百万同胞在敌人铁蹄下呻吟。
幸亏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开赴敌后坚持抗战,内中有一位贺龙将军,率领一二零师,浩浩荡荡开到晋西北来。那时正是数九隆冬,北风凛冽,雪花纷飞。一二零师的健儿们,在冰天雪地中和敌人苦战,给疯狂的日寇以迎头痛击。一九三八年春天,接连收复了宁武、五寨、神池、岢岚、偏关、河曲、保德七县,并深入到绥远敌后,建立起大青山抗日根据地。
一九四○年春天,晋绥人民、各抗日团体、抗日军队,在共产党领导下,建立了民主政权。从此以后,军民更加同心协力对敌斗争,不顾流血牺牲,到处攻打敌寇。解放了二十多座县城,粉碎了敌人无数次“扫荡”,坚持了八年的抗日战争,巩固扩大了晋绥解放区。
晋绥解放区人民,在共产党和抗日民主政府领导下,许多热血男儿都参加了八路军、游击队,在家的就参加了民兵。民兵们平时在家生产,抽空练兵习武;一到战时便拿起步枪、火枪、地雷、手榴弹,和敌人战斗,保护群众,日夜打击敌人,并且配合主力军作战。尤其是执行了毛主席提出的“挤敌人”的方针以来,军民创造了明的、暗的、软的、硬的各种战法,组织了“变工爆炸”,实行了“劳武结合”,粉碎了敌人的“蚕食政策”、“怀柔政策”、“三光政策”,以及数次“强化治安”,挤得敌人统治区日益缩小,由面变成线,由线变成孤立的据点。把晋绥解放区保卫得铜墙铁壁一般。
在这八年的斗争当中,人民用血泪写下了不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涌现出无数民兵英雄。一九四四年晋绥边区群英大会上,单说出色的民兵英雄,就有一百二十四位。这些人物当中,有的是爆炸大王;有的是神枪能手;有的是破击英雄;有的是锄奸模范;有的是智勇双全的领导人;有的是天才卓越的指挥员……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本领。真是花开万朵,朵朵鲜红。象许多民兵英雄,英勇斗争惊天动地的战迹;象围困蒲阁寨、围困娄烦、围困三交、围困岔口等史无前例的模范战斗,要一一介绍出来,恐怕三年五载也说不完。如今只写一个故事,虽然仅是一个小村子里的事情,但也可以看出晋绥解放区人民在八年抗日战争中,艰苦斗争的轮廓。这些闲言淡语,只当作一段开台锣鼓吧!
第一回 日本鬼兴兵作乱 康家寨全村遭劫
吕梁山的一条支脉,向东伸展,离同蒲铁路百十来里的地方,有一座桦林山。山上到处是高大的桦树林,中间也夹杂着松、柏、榆、槐、山桃、野杏;山猪、豹子、獐子、野羊时常出没。山上出产煤炭和各种药材,山中有常年不断的流水,土地肥美,出产丰富,真是一个好地方。
山下有个大村子,名叫康家寨。东南七里是桃花庄,东北六里是望春崖。三个村正好成了一个鼎脚。从康家寨顺沟往西走十里地,翻一架山过去是靠山堡村,顺沟往东走十里翻一条梁过去,是一个小集市,村名叫汉家山。汉家山再往东二十里就是水峪镇了。
康家寨全村有百十来户人家。村中有一家土老财,名叫康锡雪,年纪五十上下,长的圆头圆脑,脑门心秃得光溜光,酒糟红鼻子,三绺黄胡须,不管冬天夏天,经常戴一顶徽绒瓜皮帽。他有两个儿子,大儿佳玉,在晋绥军里当副官,敌人打来的那年,随着晋绥军逃到陕西去了;二儿佳碧,二十来岁,在家游手好闲,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天起来嫖破鞋串媳妇,赌博抽洋烟,那颗脑袋瘦的象个干萝卜一样,没有一点血色,外号人叫“康家败”。
康锡雪在旧政权统治的时候,衙门里当过师爷,当过村长。家有土地四百多垧,开着几座炭窑。村里人大半都是他的佃户。这人满肚子阴谋诡计,横行霸道。仗着有钱有势,与衙门里有来往,硬把桦林山这座天生天化的东西,霸成他自己的家产。谁要上山砍一背柴,刨一点药,都要给他纳捐上税,因此外号人叫“桦林霸”。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帝国主义向我国进攻,战争爆发。康家寨是偏僻村庄,老百姓没见过大的世面,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是想到事情不妙,又要遭“兵灾”了。特务和一些巫婆神官到处造谣说:“这是劫数,在劫的难逃,‘推背图’上注定的,要大乱三年,有星宿下凡啦!”
不久,太原失守了。晋中平川里的大城市都失守了。接着溃军窜了下来,康家寨一天要过几十伙,有穿灰军装的,有穿草绿军装的,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歪戴着帽子,大背着枪,南腔北调,各种口音。真是“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这些“老总”们,有的骑骡压马,有的牵驴拉牛,牲口上拴捆着花红柳绿的包袱。一到了村里,见门就进,见人就捉。手里提着皮带,一开口“妈的屄”,一伸手几皮带。要白洋,要大烟,要酒肉,要女人……不给吊起拷打……。一连过了两个月的溃军。不久,顺屁股日本兵也追到山上来了,把个康家寨闹得乌烟瘴气。直到八路军贺龙将军领导的一二零师开来晋西北,打走日本鬼子,一九四○年春天又建立起抗日新政权,人心才慢慢安定下来。新政权为了团结各阶层共同抗日,实行了减租减息政策,使家家有活路,人人有饭吃,好发挥出一切力量齐心抗日,保卫家乡。
康家寨是边沿地区,离敌人的据点,有四、五十里。全村佃户穷人在农会领导下,向桦林霸进行了减租斗争。穷人们减了租,抽了受剥削的欠债契约,陈皮烂账打扫得一清二楚,家家光景慢慢过好起来了。村里的抗日自卫队也发展起来了。
一九四二年春天敌人实行“蚕食政策”,一步一步向解放区蚕食。正月底,敌人三路“扫荡”晋绥边区的心脏地区——兴县。八路军为着集中兵力反“扫荡”,边沿地区放松了一点,敌人乘机便占了离康家寨三十里的水峪镇。消息传到康家寨,闹得人心惶惶,日夜不安。村干部商量了一下,每天派两个自卫队员,出去探听消息。连着探了两三天,回来都说没有动静,敌人只是在水峪镇修炮台,连村都不出。村里人这才安下心来。当时虽然马区长在据点附近各村,跑来跑去,动员大家空室清野,站岗放哨,严防敌人,可是康家寨群众听说敌人连村都不出,都满不在意地说:“敌人就是占大城镇哩,咱这山沟小村,保险不来。”村中干部也没积极推动。后来又因惊蛰已过,家家都忙着上地劳动,也好象忘记水峪镇有敌人了,连个哨也不放。到二月间敌人又占了汉家山,人们才着了急。
一天清早,天刚朦胧亮,这村农会干事张勤孝,提着粪筐拾粪。一出村口,见沟里进来一股穿黄衣服的队伍,他心中一跳,扔下粪筐便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道:“敌人来了!快跑吧!”接着就听见村外响起了枪声。这下村中大乱了,狗乱咬,妇女娃娃哭喊成一片,人们满街乱跑,有穿着裤子没穿上袄子的,有光身子披了一床被子的,老婆找不见丈夫,娃娃找不上妈妈,乱纷纷的往村西奔跑。
桦林霸康锡雪,本来全村数他家起得迟,只因昨晚多吃了些猪肉,天不明就起来跑肚。刚蹲在茅房里,忽听见外边打枪,街上乱喊敌人来了,吓得没有屙完,连忙拉起裤子,一溜烟跑到草房里,取出埋藏了的文契盒子,抱上就往外跑。混在逃难的人群中间,一气跑到山上,这才坐下来喘了一口气。低头一看,鞋子不知在甚么时候跑掉了,脚底划破了一绽,脚板上糊满了鲜血与泥土,疼的象碎刀乱割。往山下村里一看,才想起家里人还都睡着,心想再回去叫吧,敌人已进了村子,只好心里干着急。
逃出来的人,整整在山上饿了一天,眼巴巴的等到半下午,忽然见村子上空冲起一片黑烟,高处的几间房子,吐着红红的火舌。料想是敌人放火后走了,男子汉们这才赶忙跑回来救火。
村里叫敌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村口柳树跟前杀死一个青年,浑身是刺刀穿下的窟窿。柳树上倒吊着两个年轻妇女,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一个把奶头割掉了,一个肚子破开一绽,肠子流了出来,鲜血一点一点滴在地上,染红了周围一片刚发芽的绿草。路过的人,不由得要涌出两眼热泪,低着头走了过去,不忍心看这个凄惨的景象。村子里十几间房子冒着红红的大火,满街是半截的死牛死猪,到处是污秽的血腥。家家的锅盆瓦瓮打碎了好多,粮食衣服扔下一地,粘着鸡毛和黑血……。
张勤孝是第一个回到村里的,刚走到街西头,就见村里一拐一拐走出个老汉来,浑身是土,脸上糊着污血。张勤孝细细一看,见是张忠老汉,忙问道:“日本人走啦?村里怎样?”张老汉点了点头,收住泪点说:“村主任康顺风,村代表辛在汉,都叫抓走了,共抓去七个。”说着把张勤孝引到了丁字路口康家祠堂旁边场里,指着个地窖口说:“都死了,死光了……”说完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原来敌人进村时,村里没跑脱的人到处藏躲,张忠老汉领着他三小子,还想往村外跑,不料刚到康家祠堂跟前,迎面就碰上十几个端刺刀的敌人,张老汉急了,抱着三小子一下跳进了这个地窖里。原先里边已经有四五个妇女小孩子。他们刚爬进洞里,就听见敌人在地窖口上吼叫。大家挤到里边吓的连气也不敢吭。过了一阵,上边扔下五六个手榴弹来,“轰隆隆隆”响的震天震地,洞顶上土块纷纷坠落,人哭喊着,挤成一团。张老汉只觉耳朵“嗡”的一声便昏迷过去了。等他醒来时,觉得身上重甸甸的,两手撑住地用力一扛,坐了起来,原是他三小子压在他身上了。借着窖口上透下来的亮光看时,人们都横七竖八的躺着。张老汉一个一个推了一遍,连动也不动,又用手摸胸口时都是冰凉,粘糊糊摸下两手血,知道是都炸死了。他抱着三小子,连哭也不敢哭,伤心的眼泪往肚里流。等了有两个时辰,听见外边静悄悄的,才爬了出来。正要回家去看看,忽听隔壁祠堂院里,有敌人“唔哩哇啦”说话,张老汉忙又藏到场旁边的一堆草里。这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张老汉从草堆缝里向外偷看,见村子里起了火,又听见敌人吹号,百十来个敌人都集合到了这个场里。有枪上挑鸡的,有手里提着包袱的,五六条牛驴身上驮着重甸甸的东西,又见旁边一串溜捆着康顺风等七个人。一个日军军官站到土台上讲了几句话,队伍便起身走了。张老汉又等了有半炷香工夫,才从草堆里钻出来。
张勤孝听张老汉哭着讲完事情的经过,便拉起来道:“张大叔,光哭能顶甚么用?仇恨记在心里,等着以后报仇。快先回去救火吧!”这时,逃出去的人们,陆续回来了。张勤孝也顾不得张老汉,赶忙领上众人,分头去救火。
桦林霸康锡雪是最后回来的。一进家门,见家里院里,乱七八糟,花瓶、自鸣钟、玻璃窗子都打碎了,红油箱柜大开,盖子扔在一旁;油坛子酱罐子也搬倒了,红的黑的流下一地。幸好房子还没烧。只见长工康有富在收拾院里的东西,他老婆哭的两眼象灯盏一样,两个媳妇躺在炕上哼哼。老婆见他进来,照脸吐了一口浓痰,拿指头狠狠指了一下他那光溜光的脑门心,又哭又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只顾你跑了,丢下全家受难,两个媳妇都叫糟蹋了,佳碧也叫抓去啦!……”康锡雪最怕老婆,平日老婆无缘无故骂,都不敢回嘴,今天更是连气也不敢吭了,又听见说儿子被拉去了,气得两眼一瞪,倒在椅子上,只呜呜的干嚎。老婆哭了又骂,骂了又哭,全家人一直哭到半夜。到鸡叫时分,听见街门吱的一响,闪进一个人来。
第二回 康顺风勾结敌伪 桦林霸施展阴谋
进来的那人,约有三十几岁,矮个子,小眼睛,尖嘴巴,头上戴顶毡壳帽,穿一身黑棉袄、裤,外面披一件没面子半旧羊皮袄。桦林霸全家一见,又惊又喜,忙问道:“啊哟!你不是叫敌人捉去了么?怎能跑回来的?佳碧回来了没有?”那人一屁股坐到炕沿上,缓了口气说:“从汉家山回来的,佳碧还在汉家山。放心吧,人家招待的挺好,一点制也没受。”
原来这人就是本村的村主任康顺风,和桦林霸是远房叔伯兄弟。以前是个“牙行”,在旧政权手里当过闾长,性情狡猾,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做事情都是看风转舵。新政权建立后,他表面上很积极,又被村里选成主任代表。这次敌人来没有跑脱,叫抓住打了个败兴,吓得叩头作揖求饶,任他一张快嘴,“爷爷”“大人”的叫了一路,敌人连睬也没睬,一直捆绑到汉家山。路上他想:这回可不得活了。哪知一到汉家山据点,迎头碰到他表兄王怀当。他的肉团子脸,比以前更胖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刮得象珐琅皮一样。戴一顶灰礼帽,穿一套鼠灰色西装,脚上穿一对半旧皮鞋,跟着一个戴眼镜的日本人走了过来。
康顺风一见他这身打扮,猜想一定是在日本人手下当了官,马上哭哭啼啼,求他给想点办法。这王怀当在旧政权时,是汉家山村公所的村长。敌人打来的那年,便逃到了晋西南。一九三九年冬天,日阎临汾会议以后,他奉上级的命令到太原投敌。这次随敌人又来到汉家山,当了伪联合村公所的村长,在日本人面前是数一数二的腿子。只要他说一句话,要谁死谁就得死。外号叫“二日本”。
王怀当一见捆来的是他表弟,拍着胸脯说:“老弟,不要耽惊受怕,一切包在我身上,慢说这点小事,就是天塌了,一手也能撑起来!”回头又和那个戴眼镜的日本人咕噜了几句,当下就把康顺风的绳子解开,引到独眼窝翻译官房里。
这房子的摆设很阔气:靠窗放一张红漆八仙桌,上面摆着一架座钟和许多纸墨笔砚,桌两旁有两张大红椅子,墙上挂着红红花花的地图、相片。康顺风坐在椅子上,便有个穿黑西装的日本人,走过来招呼他抽烟喝茶。原来这就是日本人翻译官,真名叫松山太郎,平型关作战时,打瞎了一只眼睛,这里老百姓便叫他“独眼窝翻译官”。独眼窝翻译官装着很和气的神气同康顺风谈话,问他村里的情形:有没有八路军,哪些人是干部,过去哪家是财主……。康顺风原想不能活了,谁知来到这里就当客人待承。康顺风素来就投机取巧,今天受了日本人这份热情招待,乐得恨不得怎样孝敬一番。当下就把村里的实在情形,一五一十地讲了个一清二楚。
独眼窝翻译官听了,笑咪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引到另一个房子里去见日本小队长。
过了两个多钟头,康顺风揩着满嘴的油,又跟着独眼窝翻译官从日本小队长房里出来,满头的汗,脸上红光红光的,手里捏着崭新一叠钞票,一边往口袋里装,一边又来到独眼窝翻译官房子里。这时王怀当也吃了饭来了,三个人又抽烟喝茶说笑了一阵,到夜里十点多钟,康顺风起身要走,独眼窝翻译官和他表兄对他说:“你回去把话和康锡雪说知,只要他能答应维持,帮皇军的忙,保证放他儿子回去!”
康顺风把到了据点的前后情形,大概的对桦林霸讲了一遍。随手又从身上摸出一封信递过去说:“这是日本人捎给你的。”桦林霸接过信拆开,凑在灯下看。只见他摸着光溜光的脑门心,又象高兴,又象生气,急得他老婆连忙问:“信上说的是些甚么?”康顺风抢着说:“皇军觉得今天糟害了你家,很对不起,赔罪啦。还说锡雪哥有名望有学问,希望给皇军作点事,出头维持这个局面。”老婆说:“写着佳碧能放回来不能?”康顺风说:“急甚么?在那边住几天吧,他比别人好得多,别人在冷房子里关着,他却是当客人待哩!”
桦林霸把信看完了,两手捏着信纸发呆。半天才发愁地说:“唉!这事叫我进退两难,日本人把我家欺侮成这样,我再来替他作事,落下个汉奸骂名,这这……唉!”康顺风说:“是呵!我当初也是这样的想,可是有甚么办法呢?如今只好打了盆说盆,打了罐说罐,维持了不但性命钱财不受害,还可捞一把哩!再说刀把子握在人家手里,不维持佳碧能飞回来?!唔!咱们以前都是阎督军手下干了事的人,阎督军说过:宁亡于日,不亡于共。人家那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