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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伯轩终于还是回军中,临行把游之留在了子敬身边。
再然后,陈子敬查到一些私盐案线索,定下谋划布局,出任平春县令。
遇到我。
陈伯轩平静的讲述,谈及生死也无波澜。听的人却能感受到他沉重。
默默倾听,陈伯轩一席话补全了我对陈府、对陈子敬的认知。这些事情,依陈子敬性格,恐怕不会主动说起。
陈伯轩望着灯芯陷入回忆中,忘了言语,好一会才道:“我陈氏一门忠于国家百姓,我的父亲母亲妻子都为国家牺牲!通敌叛国指控荒谬至极。我早向圣上写过密信禀告重新布置边防事宜,此次回来把新边防图交给圣上,誓要查出内鬼。”
“有眉目了么?”我问。
“子敬在办。我明日一早就要回西北了。”他转身面向我,“我了解弟弟,他对你不若寻常。今日告诉你这些……”少见的,他犹豫了。
“我知道的。”我接过话,忽而惭愧。说起来,我和虞朝成千上万的青年人没甚么区别,活着罢了,如今陈伯轩为我揭开了谜底。想要变得优秀,想站在他身边,可在陈子敬生命中极重要的事,那超过了食物、安全、地位等等的需求,是爱情还是自我价值实现,我没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过。
我明白陈伯轩今日为何要谈——他需要我慎重考虑,陈子敬的独立、才华、不妥协的刚强、蓬勃的事业心,在我眼中优秀的特质却是这个时代大多女性无法消受的。我很庆幸他没有被击倒,我也庆幸因我成长时代,使我对他自然接受、欣赏崇拜。
遗憾的是,我现在不足以匹配他。
☆、迷惑
第二日一早,陈伯轩就回了西北。
饭厅里只有我和储珀,等了又等,没有等到陈子敬。章嫂遣人去问,回话说陈子敬一早就出了府。章嫂做的早餐再好,我也食不知味了。
昨夜陈伯轩与我说那些话后,我独坐书房许久,心潮涌动,心想见陈子敬一面,说不出为什么,就想看他一眼,哪怕什么话不说,静静待一会也好。冲动去寻他,被告知他已睡下。辗转一夜未眠,今早又不得见。我心里似被堵住,不得抒怀。
整日守在府中,翘首以盼。不知怎的,陈子敬似与我玩起捉迷藏,一连十数日,怎样都遇不到。去寻他,不是未回府,就是在忙。
想起陈伯轩那日出书房前,忽然拍拍我肩,道“你很好”。被认可的欣喜,到今日只剩苦涩的笑。
陆陆续续听闻一些消息,譬如京城最大的书肆四当斋被查封,四当斋冯家主事被爆假造昭王通敌信,主事被判凌迟,冯家其余人或杀或流放,时值秋冬,立查立决,即时行刑。
譬如西北左将军司马畏罪,在家自缢身亡,司马府抄没家产,亲眷在朝为官者一并革除官职。
陈子敬雷厉风行,揪出通敌案背后指使人,手腕强硬毫不留情,一时朝野上下风声鹤唳。
期间昭王来陈府看望过我,她登府是为感谢我查出假造通敌信,还了她清白。
记得查私盐受刀伤时,她曾救治过我,爹爹丧礼她曾来吊唁,朱梅王卓是她保下的,少少几次接触下来,我对她欣赏亦感激,受了她的谢意,却不愿接她的谢礼。
幸好她未勉强,只问我今后打算。我如实相告,自己打算入朝堂,还未想好以何种方式。
昭王道,因私盐通敌两案,圣上听闻过我,她问可需她向圣上举荐。她给的是好消息好途径,我想了良久,拒绝了。
诚然,亟需一条大道使我直通青云,但在京城数月,我亦看明一些事。昭王化身乡野郎中并非兴起,通敌案拿她开刀亦非偶然,她与陈伯轩关系密切只是一方面。听闻昭王曾是最受宠的幼女,京中甚至一度传闻她是既定继位人。她选择乡野游荡,做个不问政务的闲王,可见今上对其忌惮。
若要举荐,她绝非最好人选。
昭王了然,对我的谢绝一笑置之。她未在京中久留,不几日又四处云游了。
她走后,我更寂寞。虽在陈府,许多事却是听府外的人说的,住得再近,我与陈子敬的距离仿佛更远了。
我不甚明白他突然的冷淡,强捱过无聊的日子,在陈府一日一日坐不住了,即便他们待我热情如故,我却日日如针扎蚁咬。
好在这种煎熬的日子很快结束了。京城里贴了榜,公布开恩科的消息!
石破天惊的一次改革,不同于春闱科举,按吏户礼刑兵工六大类报考。于我是天大的好消息!不用经史子集背个遍,不用专写八股文!更重要的是,它不限报考人身份!要知道,我目前最大的阻碍就是曾为吏员,吏与官不同,虞朝一旦为吏不得再考功名。
得知消息这天,我立刻写信给周文质,让她速速来京。
然后,我终于见到陈子敬。
陈子敬一如往昔,眉宇的疲惫无损他的清俊:“朝廷急需人才,是以开恩科。而我欲向圣上举荐你,你可愿?”
“我已决意报名考试。”我不假思索的回答了。坦率说,我不能也不愿借他的关系,这会使我瞧不起自己,也易使人误会我别有所图。哪怕,他自己不在意。
陈子敬垂眸,长长的睫毛遮去了眼底情绪。若是从前,我或许不懂,如今我能感受到他些微的失落。然而他温和宽容的鼓励了我。
不待我好好与他聊聊近日,聊聊通敌案,聊聊为何……避开我,他又走了。被请去公干。
他太忙了!我叹息着看着他的背影融入黑夜。
周文质回信道她不日将到京城,届时将住在周家别院,邀我同住。周家在京城还有别苑,这发现使我有些吃惊,但想想周文质的梦想,便理解了。她是誓要实现梦想的人,要开商道必须走进虞国权力中心。她早晚将到京城,早做谋划十分符合她的心性。
慎重考虑后,我决定接受周文质的邀请,搬离陈府。离开陈府是迟早的事,毕竟我已痊愈,非亲非故,为了陈子敬的名声也不能一直客居在此,我想选择这一时机还算恰当。
我自然不会悄无声息的走。离府的头一天早上,我特意早起,在他院外等候。见到他无双的面容时,我忽然无法控制内心深处的悸动,又感到令人难受的空落。
“怎么了?”他敏锐察觉到我的心绪浮动。
“大人,我……我明日要搬出去了。”
他一怔,过了许久,才缓缓问:“住得好好的,为何要走?”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落叶:“我决定报刑部,周文质已到京城,邀我同住备考。”
“也好。”他似乎笑了下,冷冷淡淡的。
我鼓起勇气期盼的问:“大人晚上有时间么?”
他微微歪头,挑眉看着我,不答。
“能不能一起吃晚饭?”我小心的提出请求。
“好。”他答应了。
“那我等着你。”我心中难过,说完仓皇的转身便走。
没有挽留,他很轻易接受了我要走的消息,我不免失望。仍打起精神到集市上采购瓜果蔬菜,离别宴当亲手做,厨艺虽比不上章嫂,胜在一丝真心罢。
我相信食物承载记忆与感情,用心意为意中人亲手做食物,虔诚的厨艺是虔诚的爱,是人世间烟火气最美的部分。
酿冬菇盒、一品豆腐、珍珠鱼丸、鸡丝豆苗、清蒸江瑶柱、莲子糕,都是他爱吃的菜,我一一记在心里。不假借他人,从采购到清洗、配菜到蒸煮,我整个下午呆在厨房一人完成。
点灯了,菜热了几遍,他才回来。
陈游之把他送到饭厅。我以眼神无声询问,陈游之耸耸肩,便转身离开了。
回身却见,陈子敬怔忪的对着一桌饭菜发呆。
暗叹一声,我在他身旁坐下:“大人,用饭罢。”本来准备了酒,现在打算撤了。
陈子敬却取过酒壶,注满杯,一口饮尽,又待倒第二杯。
“不急的,大人。”我摁住他的手,阻止他,“先吃些菜肴可好?都是我做的,大人尝尝我的手艺。大人难得雅兴,阿良今夜定相陪。””
他放下酒杯,持筷把每道菜尝了一些。
我劝了他,自己却心气浮躁,一杯接一杯的喝,不觉酒已去了半壶。酒是陈年秋露白,喝得急了,头有些眩晕。预想的辞别宴决不是这种氛围,我心绪飘忽的托腮凝望陈子敬。
因饮了酒,他脸上带着霞光艳色。
“这杯敬大人!多谢照拂!”我端起酒杯。
他不动声色的碰了杯,一杯饮尽。
“大人……”我喊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端着玉杯一口一口喝,世界渐渐在眼里晃动。
“阿良,你要醉了。”他准确的握住我的手腕,眸子印着珠光,还有小小的我。
带着酒意,几分恼怒的挣脱他的手,又斟了一杯,我心里苦闷又感伤。原来等待这样教人难受,我以为摸到他的心,结果是一片云独自徘徊。
他轻声道:“阿良,你醉了。”
是么?我迷迷蒙蒙想,身子一软不由滑落在地,脸靠在他膝头,手指勾着他的衣袍,久久依偎。
他灼灼看着我,摄人心魄,轻柔抚摸我的发安慰。
是我醉了,你才变回温柔罢。还是我显露了软弱苦闷,你才愿卸下了盔甲?
陈子敬啊陈子敬,我该拿你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78章以后的内容,我前几日修改了一些
☆、梦想
离开陈府时,陈子敬没露面。
章嫂抱着我的行李送我出府,送我上了马车尤依依挥手:“常来呀姑娘!”我笑应了,对陈游之道了一声“有劳”,马车吱呀一声,缓缓动了。
褚珀扯动我袖子,低声问:“阿姊,我们就这样走了么?”
我摸摸他的头:“学堂你得如常去,若想念大人我们再来拜访。”
褚珀期期艾艾的应了,低头不言。
周文质家处胡同小巷子,陈游之将我送到门口便离去。扣响门扉,周文质亲自来开的门。
迎接我的是大大的拥抱,熟悉的气息,温暖的安心。自爹爹丧礼后一别,小半年未再得见。数月里,我历经了构陷酷刑、生死考验、伤痛眼盲,现康健如昔,在老友的无声安慰里,恍如梦一场。
“走,咱们看看住的地方。”周文质接过包袱,一手拉着褚珀,笑吟吟引路。
院子不大,正房和东西厢围成一重院落,游廊相接,收拾得很干净。我和褚珀安置在东厢。
第二日一早,我们前往报名。周文质此行依我嘱托,回平春将我与褚珀的文牒带来了,并请夫子出具了我的德行保荐书,由县里盖章验证,供此次报名用。之前外出都与陈子敬一道,不需文牒。搬离陈府后,无论是考试还是今后租房住宿都离不了小小一块物什。
报名的队伍蜿蜒长龙,在场多是学子打扮,等候登记时交头接耳,登记处文官的不耐未影响大家的兴奋。
报考没有身份限制,却有知识门槛限制,根据报考类别不同,核验身份后先入室接受考校,过关者方可报名。
我报的明法,周文质报的户赋。户赋掌国家经济命脉,向来是热门中的热门,是以人头攒动。周文质等了许久。
律学是六学之一,治律者代不乏人,而盛衰有之。发展至前几朝乃集大成,因本朝不重律学,彼时已衰微陷落。又崇儒的文教下,律学出身升官颇受限制,论高官厚禄前途远景远不及进士科,是以学律者少,国子寺律学馆生不足三十人。我所在队伍零落,不多时就被安排进去了。
先考帖律,这是考基本功,对法律条文进行默写、填空。不多,就三十题,我很快就写完了。交卷后被安排在偏房等待。考官当场改卷,过关者被招去参加下一轮,未过关者则被客气的请了出去。
意料之中,我通过了。
被胥吏引到另外一间大屋参加下一轮策试。考官有三人,意外的是,气氛并不严肃。主考官两鬓斑白了,五十多岁模样,眉间很深的褶皱,一看便知常年思考留下的痕迹。她和蔼问:“古人以牛刀喻儒生,以鸡刀比作熟悉律法的文吏,你以为如何?”
这便是考题了,第二轮竟然是面试。我不敢慢待,略一思索开始作答。
“诚然,古人以为牛刀可以割鸡,鸡刀难以屠牛。儒生能为文吏之事,文吏不能立儒生之学。彼时吏员多而儒生少,吏员善理事务而儒生善修德教化,是以视儒生为珠玉,贬文吏如瓦石,此用人之道罢。”
“单以用人论,儒生熟经典,文吏重实务,二者长短各有所宜。取儒生德化,取文吏理乱,为君各有所用。以鸡刀、牛刀论,系矫枉过正,儒吏不可偏废。于地方而言,儒吏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用之得当可使政务顺畅、教化万民。”
“儒、吏本是同根生,习圣人之学入门,奈何发展相去何其远。若从决狱实务来看,儒生才是鸡刀,文吏当为牛刀。牛刀可以割鸡,鸡刀难以屠牛。”
“窃以为吏者当符三个标准,一是明达法令,足以决疑,能案章覆问,二是刚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决。不明学理无以会其通,不习经验无从证其是,正相两需,不可缺一。其三则是以德为先,若执法者黑白不分,善恶同伦,法度失平,如何服众?如何安民?执掌律法者,最忌使民怨声载道,当辨法析理,使民心悦诚服。”
一番话我说得慷慨,字句真心发自肺腑,话落似乎还能听到四壁的回响。
主考官眼中有不掩饰的欣赏,她站起来取了纸笔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褚阿良。”我行了礼。
她写下名字,盖了印信,仔细吹干,交到我手上,切切叮嘱:“腊月初五国子寺,策试,切记莫忘。”
拿到了通关证明,我欣喜道谢。胥吏又引我去登记,登记处不止一人,文官一一核对填报信息,留下保荐信,根据报考类别分类记载在册,一人分发了一张盖有宝印的文书,蹙眉道:“腊月初五国子寺开考,报而不考者朝廷永不叙用。”
众人称是,被胥吏引出门。候考学子眼神里满是艳羡。我往户赋队伍看去,已没有周文质身影,想来是入考场了。
出了大门,寻了酒肆坐下,叫了一壶温酒,一些吃食。有些参加完考试的逗留徘徊,互问考试试题,原来不同批次进去的考生题目皆不同。
浊酒几杯入腹,熨帖,痛快!脑海里不自主浮现了陈子敬的眉眼,想起那夜我依偎着他的眷恋,他抚我发的温柔。
陈子敬,当我想你的时候;你会不会正好在想我?
思及此,不由落寞。酒是好东西,小酌怡情,酌的是当下心境,无声涟漪。一壶浊酒见底,身子暖和了,有了抵抗风霜的暖意。周文质没有令我久等,看到她脸上明媚笑意,便知事成。
举杯庆祝。
周文质一手执杯,笑道:“茫茫前路,有你幸甚。”
“还有一关要闯,当一鼓作气!”我回敬。
她美目微眯:“在郡学时,总回想一起读书的时日,劝你与我同考,你不肯,只好罢了。听闻你出事,我赶回平春,你已被陈大人接走了。阿良,你不知道我多后悔……”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声音微颤:“我只有你这一个知交好友,如果你出事,我……”
“事出突然,也是我愚钝中计。想想自己真傻,如今看多明显的圈套,我竟然跳了进去!哎,当吃一堑长一智。”我摇头苦笑。
“我有一事须向你坦白。”她正眼看我,眸子染着炉火红光,“你还记得汤府么?”
当然记得,从汤府喜宴起,所有事情偏离了正常轨道,就是那一晚……就是那一晚。我不做声,默然颔首。
“我早知汤家做些不法勾当,万未想到是私盐。初英喜宴那晚,你在后院被梁敏,不,是乔燕歌打了一耳光,汤府把她挟走了,我便觉得不对。单是不敢把你留在汤府,却没告诉你,才让你在毫不知情毫无准备下遭遇那些祸事。”她垂下头,黯然道,“我实在算不得你的朋友。”
我曾怀疑过她,在汤府后院,汤府管事软硬兼施要把我带去后院时,周文质怒极的模样和平日相差太大。可之后的事与她何干呢?是我没有告诉她账册的事,转而去寻了陈子敬,错过时机的是我自己!若不是她把我带出汤府,若我被汤府扣下,被发现怀中账册,或许褚阿良早不在世上了。她救了我,为何还要向我道歉?爹爹走的时候,全赖她和齐叔帮我操持杂务一应事宜,我哪有脸面怪罪她!
“幸好你今日说了,不然还要在心里憋多久?”我斟满一大杯酒,“文质,这些事与你都无关,是我自己。”闷干这杯,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竟是这般!”周文质低哑声音,一字一字道,像听了荒诞的故事般不敢置信,眼角却一点点红了。
“都过去了。”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听过就忘了罢,从今往后不会更坏了。”
我见她仍缓不过神,只好笑道:“世上或许有命数罢,但我总觉遇到这些是偶然,譬如今天考过了也是偶然。”
周文质“呸”了一声,怒笑道:“你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