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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耳边断断续续听见物体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以及孩童的稚嫩笑语,隐隐约约……
「妍妍,快一点……」
「妍妍,不要哭……」
「妍妍,牵好我的手……」
人潮太汹涌,那双小小的手扣不牢,眼看就要被冲散了,她慌急得想抓牢什么,由梦中惊过来,抓了一掌的空虚。
她按着胸口喘息,闷闷的,说不上来为什么。
似乎有些什么,由泛黄陈旧的记忆深处被勾动,却太模糊,看不清,抓不牢,懊恼不已。
苦思许久,一无所获,她只得起身梳洗,准备上班。
生活总是要过下去的,一介小小会计,没有迟到旷职的本钱。
打开家中大门,正要跨出去,滚至脚边的物体令她硬生生收住步履,低头拾起那颗圆滚滚的透明球状物。
是弹珠。
好久没看到了,随着时代的变迁,孩子的玩具一个比一个新奇、昂贵,这种不起眼的小童玩几乎要绝迹了。
她抬眼望去,真看不出她的女房东如此童心未泯,还蹲在地上打弹珠,两颗弹珠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就是这个声音,害她作了一夜凌乱脱序的梦。
「打中了喔,你要不要去算算看你总共欠我几个吻?」
地上,写了满满的「正」字。
「妳耍阴招吧?」很难不这么怀疑啊,哪来的神弹手,百发百中也就算了,他还怎么打怎么不中,这个就极其诡异了。
「凤遥,我不知道你是这么输不起的人耶!」
「……」
这对爱情鸟,这种闺房情趣,麻烦你们关起门来再讨论好吗?
她很窘地假装没听到,由他们身边走过,去到公司才发现自己手中一直握着那颗弹珠,忘记还他们了。
她顺手放进上衣口袋,看见桌上堆放一些零食,还有糖果,问了邻座的同事,说是有些同仁离职了,茶水间搁放的零食也没清空,刚刚整理了一下,就将堆放太久还没过期的食物清出来,平均分送给大家。
她无意识把玩桌上的糖果纸。
是乖乖软糖,好久没吃了。
今天是怎么回事?大家约好走怀旧风吗?
忽地,一道模糊的影像自脑海闪过。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人也是这样,会用乖乖软糖哄她,去哪里都会等她,玩扮家家酒时,她很固执地只当他的新娘,否则就会耍赖不玩,感情很好很好。
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
是他吗?那个与她同一年出生的邻家男孩?
她小时候,总是嚷着要嫁给他。
如果她曾经给过谁承诺,又被她彻彻底底遗忘的,似乎……也只剩这个了。
可那只是童年戏言啊,怎么可以当真?就算、就算他们真的曾经很好。
她忍不住要想,是不是就因为他们感情太好,他舍不得她嫁给别人,才要来带她走?一个人在那里,没有人陪他玩,真的太孤单了,对不对?
是你吗?那个曾经给过我一段快乐童年的男孩?
那个一心要她死、将她逼到几乎精神错乱的,真的是他?
整个上午,她思绪一团混乱,无心工作,连连对错好几笔帐目,被主管叫去约谈,最后主管无奈说:「我看妳最近精神不太好,放妳一个月的假,好好休息一下,调整好身心状态再回来吧!」
这下好了,连饭碗都岌岌可危。
简单整理好私人物品,抱着纸箱离开公司,骑着她的50cc。小绵羊回家,才刚骑过一个红绿灯,正要弯出小巷,发现仪表板上的指针胡乱滑动……
又来了!能不能不要再捉弄她了?!
接着,机车把手像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掌控,存心与她唱反调,她一个失横,往旁边摔去,摔得头昏脑胀,也摔出一身青紫。
够了,她受够了!
这段日子以来的忍耐濒临极限,紧绷的情绪整个大爆发。
「你是玩够了没有!看我这么狼狈你很开心是不是?!」她跳起来,顾不得一身的疼痛与脏污,在巷子里像个疯婆子一样大吼大叫地发飙。
「为什么要缠着我?为什么不滚得远远的?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你这样阴魂不散到底有什么意义?对过去念念不忘是不是?」她掏出包包里的软糖,狠狠丢掷而去。「还你,全都还你!我告诉你,我讨厌死你了,真的很讨厌!像你这种幼稚的臭小鬼,我厌烦透了,什么鬼承诺?我早就不记得了、也不承认,你离我远一点!」
狠狠发泄完,她跌坐在地面,抱膝无助地嘤嘤哭泣。
「怎么可以这样……你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我也曾经伤心过啊,如果你是气我把你忘得一干二净,想用这种方式逼我想起来,那么对不起,我道歉,可不可以请你放过我?我真的……很痛苦……」
每天活在恐惧边缘,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又会出事,这种感觉几乎快把她逼疯了!
车子摔坏了,怎么也发不动,只好送修,再坐公车回来。
跛着脚弯进巷内,迎面而来的女房东扬手向她打招呼。「嗨,妳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帮忙吗?」
「摔车了,暂时还不需要帮忙,谢谢。」
女房东耸耸肩,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那你呢?」
很诡异,她在对着身后的空气讲话,但想起一个小时前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也就默默闭上嘴巴。
「……何必呢?生死有命,不要太执着,她心里又没有你……我不跟无法沟通的蠢蛋说话!」某人生气了,转身要走,步伐一顿,又没辙地回瞪一眼。「我实在很不想同情妳,但──算了,自己眼睛擦亮一点,否则真有什么事也是妳自找的!」
这……是在跟她说话吗?
华承妍不是很确定。
回到家,拿出医药箱,看着腿上大大小小的擦伤,忍不住又悲从中来,抓起手机便拨往男友那头。
刘致嘉一听她又摔车了,连忙安抚她,要她别哭,下班就立刻过去看她。
也许就是这样的殷勤体贴,才会让她与他走到现在。
平心而论,她真的爱到想跟他牵手走进礼堂吗?更多时候,其实是贪图有人陪、有人疼、有人在乎的感觉,这世上,有多少人不是这样?爱情这种东西,渺茫得有如神话,有些人一辈子也遇不到一次,没那样的刻骨铭心,就真的要孤老一生吗?
不,她不想。
所以,交往一年,他求婚,而她也到了适婚年龄,考虑了几天,就点头了。
她大致处理好身上的伤处,约莫在晚餐时间,刘致嘉到达她的住处,带来了晚餐,还有一瓶红酒让她压压惊。
他们小酌了一点,也许是不胜酒力、也或许是这些日子的折磨,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觉得好累,眼皮好沈重,再也撑不住……
「妍妍──」
谁?谁在喊她?
除了父母,就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个人会这样喊她,但是她太生气了,不想要记起他,那个让她追在后头跑,哭着喊「毓毓」的男孩……
「妍妍,妳听到没有?醒一醒,不可以睡!一睡就醒不来了,我不要妳跟我一样,妳要好好活着,连同我的分──」
好吵!吵得她都不能安心睡了!
耳边聒聒噪噪地吵,外头由远而近的喧嚣,在在逼得她不得不撑开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她的美丽俏房东,然后……然后,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一次跌入深眠中,这一回,终于能够安安静静睡个好觉。
这一回醒来,是在医院中。
「醒了?」床边,是她最后一眼见到的那个人。
「我……为什么……」她不是在家里睡觉吗?
「是啊,差点一觉到阎王殿。」彷佛能看穿他人思绪的俏房东,没什么表情地哼了哼。「要不是那只笨鬼很坚持要拉妳回来,我其实不太想管。」
生生死死不过就是一次轮回,棋局玩完了,抹掉重来就是了,有什么好执着的?只有生,没有死,这世间如何运行?
偏偏她身边就有一堆看不开的执着人,逼得她想不插手都不行。唉,谁教人要进了她绮情街,就归她管了。
「妳在……说什么?」
「晚点警察会来做笔录,详细情形他们会告诉妳。还有,妳以为人家是吃饱撑着吗?每干预一次,他魂体得耗弱多少妳知道不知道?人都死透了还要为妳牵肠挂肚,不够情深义重吗?妳就行行好,不要再伤害人家了,我不想再看到他蹲在妳家门外哭。」
坦白说,她对鬼其实比对人还要有好感,实在是那只鬼……纯净乖巧得好惹人怜惜啊。
「是非善恶,不是单单用人鬼之分那么纯粹,人们总是畏惧看不见的鬼神,但其实,有时看得见的人反而更可怕,好好用妳的脑袋想一想吧!」
孙旖旎走了,留下一堆解不开的问号。
半个小时后,员警来做笔录,解答了那些问号,却让她陷入更深的震愕中。
她会在医院,是因为吞服大量的安眠药,而员警会来,是因为孙旖旎报了案,有人在她的房子里烧炭搞谋杀。
自杀与谋杀,真的只在一线之隔。如果说,近来精神恍惚,情绪不稳的她,一时厌世轻生,又或者产生幻觉,误杀了自己,真的好合理,精神科都有她的就医纪录,可以证明她是个压力大到直嚷着被鬼谋杀的疯子。
别说他人了,连她自己几乎都要如此怀疑。
但事实是红酒内验出安眠药成分,未婚妻在屋内搞自杀,未婚夫却若无其事地离开她居处,就在大门口,被警方逮个正着。
她太惊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杀人犯一直都在她身边、离她最近的地方,而她竟浑然未觉。
第一次动手,是在两个月前的晚上,他在瓦斯管线上作手脚,企图制造一氧化碳中毒的意外假象。
第二次,是在公司的楼梯间,原是想将她由窗口推下,制造意外坠楼的假象,但是她身边真的有鬼,他吓死了,才会失手推她下楼──关于后半段纯属闲聊,当是嫌犯神魂未定,胡言乱语,不列入笔录内容。
他还在她的机车上动手脚,随时可能发生交通意外,夺走她的小命,他更加可以置身事外。
那个人──她以为可以交托一生的可靠男子,却想要她的命。
即使不曾有过深刻缠绵的爱情,这一年交往下来,难道没有一丝丝情份吗?就为了一张保单、千万理赔金,竟然更胜人命,多可怕?
她寒毛直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她命得多大,才能这样一次次从死神身边擦身而过?
那天晚上,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睁着眼,深寂夜里无法入眠。
原就不期许太深刻的情爱,如今连温淡如水的婚姻都无法再期待了吗?她对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严重地感到灰心失望,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相信什么……
出院的第一天,她回到住处,将屋子里里外外除旧布新了一番。
既然与死亡擦身而过,没死成就更应该珍惜生命,好好过日子。
整理完,她到附近的卖场购物,正欲掏出口袋里的清单核对,一颗清透物体掉了出来,撞击地面,滚了两圈后停在她脚边。
是孙旖旎的弹珠。
她弯身捡拾,怔怔然。
卖场音乐播放不知名曲目,女歌手清婉悠柔的嗓音,唱出感伤旋律,拨动心弦,也勾动她埋藏得太深、太沈的记忆。
回忆像个说书的人 用充满乡音的口吻
跳过水坑 绕过小村 等相遇的缘分
你用泥巴捏一座城 说将来要娶我进门
转多少身 过几次门 虚掷青春
世间最纯静的感情,她不是没有得到过,曾经也有个人,对她很好很好,把一切最好的都留给她,将她放在自身之前。这世间还是有纯净无欺的感情的,如果她还能相信什么,是不是──也只剩下他了?
从有记忆以来,她总是追着他跑,无论要去哪里,总是牢牢跟着,信任地将手给他牵。
「妍妍,快一点,娃娃车快来了。」
「毓毓,等我、等我啦!」肥肥短短的小脚努力迈着,怎么也追不上。
「好啦,我不是站在这里等了吗?妳很爱哭耶!」
「你、你跑掉……呜……」好不容易追上,小小的掌心揪得好牢,将对方身上印着幼稚园名称的围兜兜都抓绉了。
「不要哭,乖乖软糖给妳吃。」
拆开包装纸,总是将自己最爱的口味留给她;明明被拖累了步伐,还是会停下来等她,从不曾弃她而去。
她止了泪,心满意足含着甜甜的糖,也给他甜甜的笑。「毓毓,你好好喔……」
而后,他会牵起她的手,不管去哪里,都会带着她,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小小的感动 雨纷纷
小小的弯扭 惹人疼
小小的人 还不会吻
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明明同年,可他就是以保护者自居,有事都会站在她前面替她扛,最漂亮的弹珠会留给她,很疼、很保护她。
两家比邻而居,他们在同一年出生,读同一所幼稚园,一起玩耍,一起闯祸,那个男孩,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忘记回头确认她是否还在,有没有笨笨地跟丢,蹲在某个角落哭泣,等着他来找她……
是她自己亲口说,长大要嫁给他……
小小的誓言 还不稳
小小的泪水 还在撑
稚嫩的唇 在说离分
可是他没来得及长大。
他父亲的生意愈做愈成功,财富累积的速度引来宵小侧目,刚上国小那一年,他遭绑架撕票,再也没有回来。
那个男孩,只在她生命中惊鸿一瞥,留下短短七年的美好回忆。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 为戏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你在树下小小打盹 小小的我 傻傻等
泪水,毫无预警地漫上眼眶。
最初那一年,她每天早上都会蹲在他家门前,等他一起去上学,虽然大人说,他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但是她听不懂,也或许根本不想懂,一天又一天,固执地在每一个他们常玩耍的地方等他出现,蹲得脚好痠都不敢走开,直到妈妈来找她回家。
后来,他的家人承受不了失去他的痛,搬离了这个伤心地,选择用时间来平复伤恸。
她还是等,把最好吃的零食、玩具留下来要跟他分亨、哭了还是会本能喊「毓毓」,不断地等着那个会陪她玩耍、说她太笨了,所以长大要娶她、保护她的男孩。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放弃等待,不再跑到任何曾与他有过回忆的地方找他,甚至,遗忘了他。
那一年的记忆太混乱,她总是找着,找不到就哭,以为她一哭,他就会出现,拿好吃的软糖哄她。
直到她终于知道,她短短的腿追不上,这次他不会再等她,她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长大,面对所有的事──作业不会写,没有毓毓,常常一起玩的弹珠,抓了满把,也没有毓毓陪她,被骂、被欺负,没有毓毓保护,以后交男朋友、谈恋爱、结婚,也没有毓毓了……
也许,就是因为期待落空的感觉太痛,也或者,她太生气,气他的失信,所以最后,她不要再等他了,她要交新的朋友,把他忘记,谁教他都不回来,活该!
久而久之,就真的忘了……
忘了那个曾经对她很好很好,全心全意疼她的男孩。
她蹲下身,无声地,泪水肆流。
她以为,他早就从她生命中远远离开,孙旖旎却说,他一直都在,陪都她快乐、陪着她忧伤,陪着她一起长大。
她看着右手无名指,那里有一条线,她看不见的线,将他留在她身边。
我的心里从此住了一个人 曾经模样小小的我们
当初学人说爱念剧本 缺牙的你发音却不准
我在找那个故事里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分
小小的手牵小小的人 守着小小的永恒
(〈小小〉作词:方文山 作曲:周杰伦 演唱:容祖儿)
因为她很笨,所以他得在她身边保护她,这个承诺,即使生命中止了也曾收回。
那个呛进鼻腔的水、掐痛肩颈的抓握,将她由死亡迷雾里掐醒。一再的惊吓、一再的捉弄,只为阻止她往鬼门关里闯,换来的却是她的误解,他说的对,她真的很笨、很不会看人,让自己受到伤害,还错怪了他。
鬼有什么好怕的?一个那么疼惜她的人,就算成了鬼也不会伤害她啊!
她好笨,真的好笨!
「毓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