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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鹤没有回答我的话,身子像清风一样退到阴暗之中——庭院之外。
离去前,他耳语道:“半个月后,郡主处理完了事情,周大人让我接你回家”
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而今天,半个月的期约,云鹤要来禀行了。
这一天,有个大事,那就是蒙古和楼兰的大战,这一战将决定楼兰的生存、穆哥的帝位还有,华夷的选择。
她是支持穆哥还是和单于共存亡?或许她想一辈子都安逸在这里,一辈子也不做选择。
其实她的选择又算得了什么,在他们的人生大海中,只是一芥之舟,阻挡不了他们朝着对岸的太阳前进。
因为人在某些方面来说,真是太渺小了。
但对于华夷来说,即使是以卵击石,她也要试一试:“华夷,我今日想要出去,你能陪我吗?”
“好”
舍命陪君子吧。
话音刚落,樟树林轻轻晃了晃。
作者有话要说:
☆、穆哥之死
蒙兰之战,战场在狼河边上,我和华夷奔赴那里时,却发现原来清澈的小河已经枯竭,一边是疲惫的蒙古人,一边是摩拳擦掌的楼兰士兵。对于楼兰人来说,这场战役是生死之战。而对于蒙古人来说,只是收服一个小地盘。
青翠的草地上,战火狼藉了这片土地。我们周折辗转几番才在楼兰方的主帅蓬里找到穆哥。
他笔挺的背背对着我们,身上沉重的金铠血锈斑斑,像一个躯壳仅仅只是套在他的身上。不过几日,他就已经那么瘦。
华夷眼里涌出泪水,却硬生生地逼了回去:“……穆哥”
他没有回头,背影像一只孤独的雄鹰。
华夷咬唇道:“你能回头让我看一眼吗?……”
“你走吧”他沙哑的声音响起:“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不要!”她又开始赖皮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即使是我亲手杀掉你父亲的时候吗?”他侧过脸,隐在暗中的脸颊有完美的弧线,此刻却显得有些可怕:“如果你跟着我,我一定会在你面前亲手杀掉单于,你的痛苦正是我复仇的回报”
我抱住颤抖的华夷,冷声道:“不要对她这么残酷,穆哥,我知道你想说的不是这个,你应该告诉她,你心里真实的想法”
他转过头,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来。
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给我们一个答复。
时间在我们的对峙中渐渐流逝,当帐外的吵闹声骤然响起。他终于叹了口气,走到华夷面前扶了一把她的肩:“等我回来”
风声灌进帐篷里,一下子又恢复平静。
她抚着肩膀,没有表情地说:“周堇,我希望的和平能够来到吗?”
我轻声安慰:“能,一定能”
…………
我点了帮助入睡的檀香,对榻上的华夷笑道:“你睡一觉吧,等穆哥回来了,我会叫你”
她安心的看着我,闭上了眼睛,声音里有难得的快逸:“嗯……”
我看着她渐渐睡着,便走出了帐篷。
云鹤凭空出现似的出现在眼前,我见了他,急忙道:“快带我去狼河!”
他捉住我的肩,飞快地朝前跑去,在不同的帐篷间像鸟一样穿梭。
我攥着衣袖,耳旁响起了父亲在一个月前对我说的话,他说:“阿堇,你后悔跟我来吗?……好,既然事情已做到一半便不可半途而废。你记着,要好好看住华夷公主,等爹爹来接你。要是那位公主在蒙兰大战中毅然选择蒙古,那么你就杀了她。要是她选择了楼兰,你就潜入楼兰政内。要是爹爹没有回来,你就嫁给穆鹰吧……阿堇,相信爹爹,爹爹一定回来接你……”
然而爹爹来的时候并没有带领军队,他也没有带领军队的打算。
那就是说,楼兰以为会有周朝援助的梦不仅是一场空,而且会有灭亡的危机。
而皇舅的本意是除掉楼兰!
为什么要除掉楼兰?!我咬紧唇,眉头紧皱……脑中忽然灵台一亮,难道说……唇亡齿寒?对啊,我颓然一笑,掌握了蒙古弱点的楼兰不会傻到什么都告诉周朝,但是周朝也并不会缺那一点小机会。蒙古对于已经足够强大的周朝来说,就像它对楼兰的轻视。
原来如此啊,心中顿然升起腾腾郁火。我们都被耍了!
天边一线火红的光渐渐明朗,随着云鹤的速度越来越快,前方的打杀声也愈来愈烈。
漫天的火光下,满地的鲜血与尸体与绚丽的晚霞相映血红。我挣出云鹤的保护,在混乱的兵戈相对中寻找穆哥的影子,我得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梦想的假象!我得在他战倒之前让他回到华夷身边,就算是到那个小小的庭院躲着也好,只要不再有战争,就什么都好!
云鹤从后面赶来,拉着我的手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得手上提着一把闪着漂亮锋芒的剑,此时剑端竟凝了厚重的黑血。
不知跑了多久,我终于见到了穆哥,他单膝跪地,脸上溅满了红色的液体。他一手撑着同样遍是血红的长戬,盯着那些围住他的蒙兵的眼神,冰冷地令人不寒而栗。
我亏得他竟在这种时候,还对我笑得出来。
他吃力地站起身体,仅有的力量只能砍伤一个兵,可是他爆发的力量一下子便砍死了几个兵卒,剩下的人颤抖着双腿,害怕地不敢前进。
我知道,这个时候让云鹤出手,他就是违抗皇命,同时我爹爹就会担下背叛的罪名。
如此无能为力……我眼前一片模糊,却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只能看着他一次次地跪下,又一次又一次地站起,他是不甘心的,十年前,楼兰被迫臣服。如今,他因复仇归来,却再次失败。但他为楼兰而战,为自己而战,他又是心甘情愿的。
晚霞如期而至,穆哥终于力尽。他依旧以剑撑地,但还可以对我笑的眼睛轻轻阖上了。他犹如矗立在草原上英雄的墓碑,警醒着每一个人,身上应该肩负的使命。
他坚韧不屈的精神感染了四周的蒙兵,也许也因为他以前是十九王子,并且政绩赫赫……那些蒙兵蒙着脸停了下来。
我立马冲上去,蹲在他身旁,轻轻扶起他的头,用袖子擦净他脸上的血迹,让他好受些。
他颤抖着抬起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桃花眼里满是调侃的笑意:“哭什么?”
我狠狠擦了把泪:“笑你傻,笑我笨,笑华夷蠢!”
他扑哧一笑,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你是笨,但我不傻”
看着他笑,我的泪水就忍不住满面:“说什么我只是个孩子,真正是孩子的不是你吗?楼兰一灭,你定不能独活,为什么一定要独自承担这一切呢?要是足够聪明,就应该重新获得单于的信任,任重而道远这才是你会做的事,为什么你偏要走死路呢?!……”
他抚着我的肩忽然失去的力量,滑下来轻轻握住我的手,闭上眼,柔声道:“说你笨还真笨,因为,你不是问我了吗……你问我华夷该怎么办?那天我想了一夜……我不想通过她获得单于的信任,那样要是我真的登上了单于的位子,我也一定不会安心……周堇,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拼命地点头:“能!”
他的声音轻的好似叹息:“请你带走华夷……我明白你和她都是负命之身……”
我抱住他的身子,晚风吹过我和他的发丝,心里是一阵凄凉。他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但是我却不愿离开,和我一样的还有肃穆而立的蒙古兵,他们低垂着头,眼泪像清寂的狼河一样静静流淌。
楼兰战败了,他们敬爱的十九王子死在了他们面前,一时间,根本不知道是要欢呼还是哭泣。
他们此时的眼泪,若是看在穆哥眼里一定像草原无垠的蓝天一样,同样纯粹同样美丽。
我坐在原地很久很久,在晶莹的狼河前,我为他洗净了脸颊,露出了他清瘦的面庞。
他为了使蒙古粮尽兵亡,截了狼河的上游。但是他没有撑到蒙古大败,因为他原先的打算里是有周朝的援兵支撑,要是有周朝援兵,那么一切都将不同了……
我捶捶酸痛的双腿,推开了躺着穆哥的竹筏,河水荡漾着轻柔的波纹,他安静的表情好像只是深眠。
狼河下游是楼兰的必经之路,听说楼兰两岸,有绝美魅惑的曼陀罗花,每一朵都盛开着绚烂的血红色,就像穆哥的一生——生于战火,逝于战火。
直到穆哥的竹筏再也看不见,我才准备离开。然而我刚一转身,便见到一团火红的影子——她被风撕扯着单薄的纱衣,长长的黑发似乎暴怒而飞,她的拳头紧紧握着一方帕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方才望着的方向。
这个人是华夷。
我早该想到她会来:“华夷,我们回去吧”
她怔怔地望过来,嘴角扯了一下:“你看我,笑得好不好看?”
我鼻子微酸:“什么?”
她忽然弯起了眼睛,像笑又不像笑:“他说我这样笑,他就会很开心,因为特像太阳,他心情抑郁的时候,看着看着就笑了。所以他来,我笑,他走了,我也要笑。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很多,所以我的心情一定要比他好上几千倍,几万倍。这样,至少在我的面前,可以开心一点,你看,现在虽然他走了,他也是开心地走,是吗?”
我第一次无法安慰她。
她笑着走到狼河蹲下,将手中的帕子漂在河上,看着它如同穆哥一样逐渐消失。
她的表情十分宁静,没有哭也没有闹。后来,她说,哭闹都是给亲密的人看的,要是亲密的人都不在了,那么哭闹就像小孩子在无故发脾气。
失去穆哥的那段日子,华夷宁愿呆在楼兰被单于以叛君之罪逮捕,也不愿和我一起去周朝。
我可以等她愿意为止,但是从家里传来母亲病危的消息令我不得不赶紧回去。自从她的周身失去了光明,我就是她最大的依赖,我们说好再不离开对方,可是我先背叛了我们的约定。
和云鹤躲过蒙古追兵,一度进入西域腹地。眼前是初次来到边疆时最渴望见到的景色,古人就有诗人为之做出了最贴切的评价: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也有人为之淡淡感伤:即今河畔冰开日,正是长安花落时。
我看到的是激战后的宁静,和草原的风不一样。这里的狂野、凛冽,挟着沙砾,吹得人的脸火辣辣的疼。但即使如此,每次停下脚步回首看四周,都会被月牙般的层层沙丘和那之后的橙红落日或是前方的娴静月亮所心惊而感叹。
大约是我们行到固原时,再次回首,终于等到了一身红衣的华夷。她说穆哥喜欢红色,所以她要一直穿着。
血丽的红衣像一朵膨胀的浮云,她的长发漆黑似墨。
她奔到我面前,擦了擦汗水,看着我的眼睛亮的犹如雨后晴天里晶盈盈的狼河,充满了坚定。她露出一抹爽朗的笑:“阿堇,我要和你一起回家”
我笑着回望:“好”
“但是在此之前……”她跳下马,走到云鹤面前,一下子抽出了他的剑,将手突然将它紧紧握住!鲜红的闪着幽芒的血液从她与剑锋中如流水一样滑下剑刃与她的手臂,她从腰间拿出那天一模一样的酒壶,将受伤的手覆在了上面。几条流淌在壶外的血液跳动着细碎的光芒。
她转头笑道:“阿堇,你也来”
我眯着眼接过剑,似乎明白了她的含义。
混入了我和她血液的酒水,对着灿烂的夕阳,我们每人一大口定下了血誓之盟。
生生世世,这次不会再错。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太学
一切尘埃落定。
面前小蛮的身影有些疲惫,但她没有回头:“阿堇,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改名为小蛮吗?”
我顺着她问:“为什么?”
“因为你们汉人都叫蒙古人为蛮夷吧?之前穆哥说过他很喜欢蒙古人的那股冲劲,也喜欢你们先生坚持自己的自信。于是他给我取了华夷这个名字,那时候我还很不喜欢呢……可是,昨天我才知道原来夷字不仅有蛮横的意思还有平安……”她转过身,望住我:“阿堇,棚里的人离我近吗?”
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你觉得呢?”
“近!”她抿着嘴,眼里光芒万丈:“我相信他离我很近”
我牵着她的手,坚持我的方向:“小蛮,先去皇舅妈那里吧”
她紧紧盯着那方帐篷,里面人依旧笑闹,她听着也露出了笑容,终于道:“好”
那天,小蛮错过了与穆鹰的再会。也在我的坚持下躲过了那场刺杀。
听说那次蒙人的刺杀抓了几个刚烈的女子。她们咬舌自尽前眼含热泪望着西方,一身华美的衣裙灿烂了晚霞,像一朵烈烈开放的蔷薇花……
而小蛮并没有因为穆鹰躲过危机而放下了心,她担心自己会离他越来越远。
………………
我伏在皇舅妈的腿上,只要我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她朴素的发饰下笑吟吟的脸,我突然想起她嫁给皇舅的时候,才十岁。而今年也才二十过七。
我抱着她问:“舅妈,你喜欢舅舅吗?”
她笑容深邃,欢快道:“当然啊~”
我笑了:“可是舅舅今年喜欢的是梅妃,去年喜欢的是容嫔,好像从来没有……呢”
她低下头,硬要问:“没有什么?”
我担忧地在她耳旁道:“没有喜欢过你呢”
她先是一愣,立马哈哈大笑:“阿堇,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笑完了擦擦笑泪:“阿堇啊,你知道吗?你皇舅妈呀年轻的时候爱过一个人……”
“什么叫爱?”
她像吃了瘪一样看了我一眼,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听我说完!~”说完便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他呀和你皇舅舅可不一样了,哪会天天苦着个脸?”说着还做了个苦瓜脸,逗得我笑哈哈的:“他有长又黑的头发……”
我又打断她:“我皇舅也有呢”
她笑容渐渐淡了,声音里仿佛带着回忆:“那不一样……”
我蹦蹦跳跳地出了皇舅妈的长乐宫,如期见到了在前方已等我很久的皇舅舅。
我将手中舅妈的字摊开来,上面赫赫一个”忍“字。皇舅舅见了,眉头跳了一跳:“这是你舅妈给我的?”
我乖巧地点点头:“嗯”我指指舅妈的印章:“她又改了笔名呢”
他眯眼看过去:“忍字当头一把……刀……”他抿嘴笑了一下,但很快又变成了舅妈所说的苦瓜脸,眼睛却盯着印章,划过丝丝温暖:“淘气!”
我见机立马笑道:“皇舅舅,上次的刺客抓到了吗?”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
我继续笑道:“那么皇舅舅一定是查到了什么吧?”
他嘴角勾起一丝奇异的笑容:“阿堇想问什么?”
我扑腾一声跪下:“请皇舅舅放过小蛮!”
他俯视我,缓缓道:“是你院里的丫头”
我顿了顿,寂旷的走廊里只有我深沉的声音:“是,她是蒙古人,前身是华夷公主”
我抬头,皇舅舅的逆光的影子显得伟大而又不可逼视。
“起来吧”他拍拍我的脑袋,话音里带过一丝温柔:“听说是你的丫头,还挺喜欢她,朕已经撤下了命令”
我被他扶起来,抬眼,他正看着我,头回眼里有淡淡暖意。
我眼睛一热,镇重地低下头:“谢谢舅舅”
他揉揉我的头,声音轻柔:“不用,谁叫我摊上了你这个外甥女?”
我抹抹眼泪,不甘示弱:“是啊是啊,舅舅对我这么好,我以后一定天天让皇舅妈给你写字!”
他眉头一皱,脸像吃了黄连一样:“这就不必了”
“怎么你不喜欢我的字吗?”夹杂着微微怒气的声音骤然响起。
我和皇舅定睛望去——
果然是皇舅妈,她虽然是笑着,却流露出淡淡寒意:“皇上,看了我的字有何感想?”
皇舅舅皱着眉,似乎很不乐意她的到来,和我刚才看到的皇舅舅完全是两个样。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无”
皇舅妈冷笑一声:“其实皇上说什么,臣妾都无所谓!”
皇舅舅缓缓看向她,眼里有犀利的寒光闪动,他正要说些什么。可皇舅妈已经截住了他的话意,笑呵呵地揽过我的肩,问我:“阿堇,今年多少岁了?”
我还在窃笑,根本没想到她的原意,就随口道:“十二啦”
“十二了呀~”她笑得和蔼可亲地捏了一把我的肩:“那正好呢,是和你堂哥一起进太学的年纪”她笑着为我擦掉冷汗,接着道:“太学可和你平常进的私塾不一样哦~那里的老师对学生会非常温柔~”
我觉得皇舅妈一定觉得自己在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面前和皇舅舅吵架……十分丢脸……而我向皇舅舅求救的时候,他也因为皇舅妈打断他而生着闷气,估计他自出生起就未被人这样对待过……我想着正要窃笑,结果被皇舅舅瞪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