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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内心隐隐感觉到，我和鸿筱的感情，已不再是单纯的母子之情，更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但具体是什么，我却说不清。
这种奇怪的感觉在一个雨夜得到了证实。
那是鸿筱高二上期的一个晚上，我在家里看电视，突然接到王老师的电话。他气急败坏地说鸿筱打伤了班里的同学，要我赶快到学校处理。我惊诧得无以复加。从小到大，我都是教育鸿筱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么多年也从未有暴力事件发生在他身上。他这次怎么会打自己的同学，还到打伤这么严重的程度？
漆黑的夜晚下着大雨，气温很低，我的内心聚满不安。到了学校，找到汪老师和鸿筱，知道打伤的男生叫于彬，已被救护车送往了医院。我拉着鸿筱奔到医院，在医院里碰见于彬的父母。付清医疗费后，我叫鸿筱向于彬的父母道歉。他却坚持说自己没有做错，执意不肯道歉，最后竟一个人奔出医院冲进大雨中。我赶紧追出，望见他一个人雕像似地屹在雨里。我走过去，看到他神色麻木，双目微肿，额头口角也存留着刚和人斗殴的痕迹。我又心痛又生气地说道：“无论如何，你动手就是你的不对。他好歹是你的同学，你怎么下得了手？”
“于彬他是个混蛋，该打！我还没打够呢。”
我怒道：“莫鸿筱，我平时怎么跟你说的？你以为打架很英雄，很了不起是不是？我告诉你，打人才是弱者的表现！”
“不！我不是！我没有错！你为什么要帮他说话？”
“待会儿回家你再把事情经过讲给我听。现在先跟我回医院，给于彬的爸妈赔个不是。”
“我不去。想要我向他们道歉，门都没有。”
“你去不去？”
“不去，就是不去。打死我也不去。我讨厌于彬，讨厌他乱说话，他的爸妈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人。于彬他是自作自受，他活该……”
我“啪”的甩了他一个耳光，紧接着就看到他的脸颊清晰地生出五个指印，眼里写满不相信。而我自己也呆住了。九年，我第一次打他。可我……我怎么会打他？
“妈，你……”他的眼眶立时涌出泪水。
“你以后还打不打人？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打架给老师同学造成多坏的印象？你想气死我吗？”
“我不在乎！谁叫于彬，他，他……”
“他怎么？”
“他骂你，骂你是婊*子，还说，说我是你跟外面的野男人生的杂种！”鸿筱颤抖着声音说道。
我的脑海一时几乎失去意识，哗哗的雨声里裹着鸿筱的呜咽：“他骂我没关系，但是他怎么能这样说你，怎么能……”
他在大雨里哆嗦，脸上淌着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面孔发白，嘴唇发青，眼里盛满了极大的气愤和委屈。对峙好一会儿，我突然说道：“不准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以前答应过我不会再哭的。”
“我没哭，没哭……”声音却依然是哭腔。
“好了，什么也不要说了。跟我回家。”
他跟在我身后，一路无言。
回到家，我拿出干衣裳给他换好，用毛巾擦干他的头发和脸。灯光下我看到他的脸颊已经微微肿起，五个指印依旧没有消退，还有刚才没看清的淤青此刻也呈现在我眼前。我低声问道：“傻孩子，痛不痛？”
“没有这里痛。”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万千滋味聚上心头，我忍住泪水说道：“是妈妈不对，妈妈向鸿筱道歉。”
“妈妈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是那个于彬错了。他不该这么侮辱你。”
“可是，你也犯不着跟他打架啊。要是受伤的那个人是你，怎么办？”
“我不管。我只知道，谁说你坏话，我就教训谁。就算被开除我也不怕。”他盯着我，眼里晶光萌动。
而我这时已说不出话来。只放下毛巾，转过身，泪如雨下。
第九章 生死茫茫
第二天我前往学校找王老师问清了事情缘由。原来是于彬气不过鸿筱每次考试都比他考得好，隔三差五地找鸿筱的茬。这一次两人口角升级，鸿筱听到于彬辱骂我的话以后无法克制，动了拳头，把于彬打倒在地。幸好只是伤了皮肉，没动到筋骨，当晚就跟着父母出院了。
“于彬这小孩，家里条件比较好，从小就被他父母娇惯，性格比较骄傲，容不得别人比他强，所以才一直看不惯鸿筱。”汪老师道。
“哦？那他学习也是不错的了？”
“他学习是很不错的，其他方面的，也没大问题，就是骄傲，还有点小气。”
“哦……对了，王老师，鸿筱打人的事，学校必须给予警告处分吗？我怕会对他造成影响。”
“唉，这是学校规定，我也没把办法。我最多再向校领导争取一下能不能从宽处理。你也要多开导开导他。
晚上等鸿筱放学回家，我问他道：”学校准备给你警告处分，你怎么办？”
“那……他们要给就给呗。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还能怎么办。”
“那你后不后悔？以后评三好学生、保送什么的，就都没你的份了！”
“没有算啦。我不在乎那些。那个时候我没有其他的选择。”
我把他拉到身边，说道：“这次的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不怪你。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以后你可不能再犯了。无论遇到什么事，记住，武力都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那我该怎么做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生来就是敌人。敌人都是由私心和误会造成的。只要你足够宽容公正，就不会有人把你当敌人。”
“你的意思是……？”
“我要你去向于彬道歉。”
鸿筱跳了起来：“什么？他那样骂你，你还让我跟他道歉？”
“他是骂了我，但他那是不懂事；还有你，不也是打了他给他教训了么？我不想你以后在班上有一个敌人。再说了，宰相肚子里能撑船，没有任何事值得你去记仇。”
“可我……我放不下面子。”
“听妈妈的话。真正的英雄要的是骨气，是胸怀，不是面子。尊敬对手就是胸怀的一种表现。”
“好吧……我听你的话，向他道歉就是了。”鸿筱低头考虑一阵后说道。
我宽慰地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儿子。”
次日，我和鸿筱到学校找到于彬。鸿筱主动伸出手，对于彬说道：“于彬，前天打你是我的不对，我向你道歉。”
于彬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
我接着说道：“于彬，我也为鸿筱前日的粗鲁向你道歉，如果你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尽管告诉阿姨。”
于彬这才断断续续地道：“其实……其实是……”
鸿筱截住他的话，道：“我当时的确太冲动了。把你打伤，很对不起。希望我们之间以后不要再发生任何冲突。希望……希望我们还是好同学。”
于彬面孔一阵红一阵白，结结巴巴地说道：“算了……我反正也好了。还有，还有……”
他转身朝向我，说道：“莫阿姨，我也要向你说对不起。其实……那天是因为我骂了你，鸿筱才忍不住打我的。”
“这些我都知道了。唉，只要你们以后不再闹矛盾就行了。”
于彬握住鸿筱的手，说道：“那我们就互相原谅了吧。”
“就互相原谅了吧。”鸿筱爽朗地笑道。
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件事以后，鸿筱竟和于彬成了哥们。两人海阔天空无话不谈，学习上也是相互帮助进步，相约一定要一起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鸿筱还把玲玲介绍给于彬认识，三个人很快成了好朋友。这份友谊一直持续到三人大学毕业。
此后的日子，时光淹没在浩淼的试卷里、鲜红的分数中。鸿筱和我达成一致，以考上北京大学数学系为目标。然而，想不到高二下期一场突如其来的事件，竟改变了鸿筱的人生志向。
那天鸿筱吃完晚饭上网查询资料，我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突然听到鸿筱大声叫道：“怎么会这样？”
我问道：“什么事？”
他惊惶地告诉我说，他从小学同学录里得知，汪老师，就是鸿筱小学的第一位班主任，得了直肠癌住院。病已到了晚期，医生说治愈的机率很小。
我心一沉，问道：“你要去看她？”
“嗯，妈，汪老师以前对我很好。我一定得去看她才行。”
我点头道：“她是你的启蒙老师，去是一定要去的。这样吧，这周末我陪你一起去。”
周末，当我在积水潭医院的癌症病房见到五年未见的汪琪时，惊讶带着悲酸一涌而至。眼前的汪琪，面黄如蜡，瘦骨伶仃，再不复五年前的青春俏丽。她看到鸿筱和我的到来，吃了一惊，吃力地撑起身子，说道：“是……是鸿筱的妈妈吧？这个……难道是鸿筱？”
时隔五年，鸿筱的相貌自然起了很大变化，而我的样子，却清晰地刻在了汪琪的脑海中，至今没有忘记。鸿筱抢道：“是啊。汪老师，你还记得我们。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鸿筱……我当然记得。你都长这么高了。莫……莫小姐，你却一点也没变啊。”
我走过去向她诉说这五年的时光，汪琪听完后欣慰地道：“好、好。我就知道鸿筱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莫小姐，我真羡慕你。”
“别这么说。鸿筱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是鸿筱的启蒙老师，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对了，你的病……？”
“唉，人有旦夕祸福。我也只能认了。”
我安慰她道：“不要太灰心。一切奇迹都可能发生。这么几年了，你应该结婚了吧？”
“我的儿子都已经八岁了，在上二年级。只是想不到……想不到他马上就要失去母亲……唉，可怜的孩子。”
鸿筱大声道：“汪老师，你不要担心，你一定不会有事的。老天爷知道你人这么好，肯定不会把你带走的。”
汪琪露出温和的笑容，道：“鸿筱还是像以前那么乖。”
我说：“汪老师，不管怎样，你都要对自己有信心，如果家里有困难，你需要多少钱，我可以借你。”
“莫小姐，谢谢你。我的病不是钱可以解决的。我只希望我死后，我的儿子能够坚强、健康地生活下去，就心满意足了。”
我不忍再看到她痛苦凄伤的脸庞，说道：“你好好休息。以后我们再来看你。”说罢拉了鸿筱向汪琪告辞。
仅仅一个月后，汪琪在医院里与世长辞，死的时候不过三十五岁。留下爱她至深的丈夫和一个年仅八岁的儿子。一个人，去了。
从汪琪的葬礼回来，我和鸿筱都陷入了沉痛和悲伤。两个人坐在屋里，谁都不说话。此时此刻，我无法不忆起我的父亲。当年我的父亲在杭州一所化学研究所里担任研究员，生活朴素，潜心科研，却在我九岁的时候因单位里一次意外的毒气泄漏事件撒手人寰。我至今仍清楚得记得那天我和妈妈在医院里哭得死去活来的情景。谁能想到，我爸爸一生正直清白，却遭到如此厄运？而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在爸爸去世十个月以后，妈妈就嫁给了詹叔叔。从此，我们母女二人之间便有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直到如今，我和母亲依然没能冰释前嫌。
我看到鸿筱伏在书桌前，头埋在臂弯之间。我走过去，伸手抚摸他的头发，问道：“鸿筱，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脸上挂有晶亮的泪珠子，哽咽道：“妈，为什么汪老师这么好的人会得这种病？老天太不公了，太不公了！”
“生活从来就不是慈爱的母亲，而是严厉的女主人。人生在世，总要受很多苦的。”
“哦……你的意思，是人生是苦，对吗？”
我诧异地望着他的脸，问道：“怎么会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汪老师这么年轻就死了，她的丈夫怎么办？她的儿子怎么办？妈妈，要是你……你有一天离开我的话，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激动地说道。
我心想是需要对他进行一番开导了。搬来椅子坐下，缓缓地说道：“妈妈今天告诉你一个故事，也许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什么故事？”
接着我便把父亲的故事将给了鸿筱听，告诉他那人就是我的爸爸，他的外公。鸿筱听完后，一语不发，好一会儿才问道：“妈，你不怨命运吗？不怨生活吗？”
“不怨。我爸爸曾经跟我讲过，生活中处处是大欢喜，又处处是大悲哀、大遗憾。只有怀着一颗感恩、宽恕的心，才能得到大解脱、大平静。”
“我不懂。”
“我那时也不懂。可现在我懂了。你看，这个世界，一花一草，都那么美丽，一虫一鸟，都有它生存的权利与自由，不能轻视。对不对？”
“嗯。”
“那么我们活在这个世界，难道不是一种欢喜，一种上天的嘉赏？难道我们不应该好好珍惜生命，过充实的、有价值的生活？”
“应该。”
“那么，当我们遇到了挫折，厄运，不公正的待遇的时候，并不能因此否定掉生命和生活的意义，而只能勇敢地面对它，战胜它，你说是不是？”
“但是那些突发的事件，总是让人感到生命好脆弱……”
“世界上不幸的人何止千千万万，每天都会有不幸的偶然事件发生。一场地震，一场瘟疫，一场车祸，都可能把人的生命卷走，都可能留给活着的人难以磨灭的创痛。但是你不能因此而否定掉整个生命的意义，否定掉生活的美好。几百年前，欧洲曾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黑死病，死掉了几千万人。那时人们就像是走到了世界末日，对生活充满了绝望。可依然还有人在那个时候唱着生命的欢歌，鼓舞人们生存的意志。你说他们伟不伟大？”
“伟大……”
“正因为有了他们，欧洲人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开创了辉煌的近代文明。你看，即使那样一场浩大的灾劫，也不能摧毁人的意志。那么对于生活中的一切磨难，你现在觉得应该怎样面对？
“我明白了。妈，我想我会以无畏的态度面对它。这个……勇敢地活下去。”
我笑道：“这才是鸿筱。”
“妈，这些道理都是外公告诉你的吗？”
我答道：“有的是，有的……是另外的人告诉我的。”
“哦，那是谁？”
我站起身来，朝着窗外，叹道：“一个……我也许一辈子再见不到的人。”
一阵静默。鸿筱忽然说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嗯。”
“妈，我想考医学院。你说好不好？”
我转过身吃惊地问道：“什么？”
“我想考医学院，我想当医生，救死扶伤。”
“可你从前都没有考虑过啊。”
“是，因为我并不懂得。可现在，听了你的话，我知道我的志向了。我要当一个癌症医生，挽救病弱，让世界不再有那么多眼泪。”
“你……你想好了？”
“想好了。不会改的。”
我望着他坚定的眼眸，说道：“不管你立什么志，我都会支持你。”
高三的一年是忙碌而充实的一年。鸿筱有了动力，学习劲头也更足了。每晚看到他伏案读书的背影，我便感到由衷的安慰。有时甚至会想，上天是不是待我太好，给我一个这么懂事又可爱的孩子，比亲生的还要亲。
冬天，为了给鸿筱加强营养，我特意又照着食谱学了几道菜肴，什么东坡肘子、山药排骨、豆花鱼，每周还炖一次鸡汤。看着他咕嘟嘟喝完，心里十分舒坦。
夏天天气炎热，我便每天煮一锅绿豆汤，放进冰箱等他晚上回来喝。在他看书算题热得流汗时，赶快用湿毛巾给他擦掉。在他突然说道“我饿了”的时候，赶快去冰箱里端出削好的水果，用牙签插好，放在他的桌前。夜晚鸿筱怕热睡觉不肯关电扇，我就在午夜一两点时起床，进了他的卧室，悄悄地把风扇关掉，以免他着凉。
六月初的一天，我和鸿筱吃过晚饭去广场散步。华灯初上，街道温馨而繁忙。南风拂过，带来一阵落花的余温，恬然悠适。我歆享着这迷人的晚景，忽听鸿筱说道：“妈，你对我太好了。我真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我一愣，继而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再说，谁要你报答了？父母为子女付出，是从没想过要报答的。只要孩子能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生活，作父母的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我不是你的亲生孩子啊。”他眨眨眼，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
我心里一咯噔，他为什么会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将笑容维持下去：“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好不好？”
“呵呵，说的也是。”
我俩继续前行。路过一家蛋糕店时，我闻到了一股蛋糕的甜香味。陡然想起，下周日就是鸿筱十八岁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