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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田泰淳战后立刻动笔写了那篇题为〃关于毁灭〃的文章,我曾经边引用该文章边论述他本人,现在我想重新谈论他一次。而且,再读、三读这篇文章,从当年使年轻的我深受打动的部分之外的其他部分的引用中,找到我自己。
但是,所谓毁灭产生文化,从毁灭本来的意义来说是不可能的。既然产生文化,那一定有非毁灭的一条线,一条极细、几乎看不见的一条线。过去确有这么一条线。世界对于这一条线曾经慷慨地允许过。但是今后是否允许?第二次、第三次屡屡发生的近代战争的性格,使毁灭越来越趋向并靠近全面毁灭的今天,科学一定用不了太多时间,就把以往估计的毁灭一部分、一个豪族、一个城廓的毁灭形式,变成陈迹。这样,就有可能在一瞬之间发生突然变异的现象。如同没有枪的部落的土人突然遭到另一人种的攻击,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遭到攻击,立刻就完全毁灭一样,今后的世界有可能远比这种部落大得无可比的地带,倏忽之间全面毁灭。/那时候,人道主义以什么阵容面对如此局面?文学,常常赋予人道主义的新内容的文学,以什么表情迎接这样的毁灭?特别是苍白无力的日本文化人,对于这不曾见过的暴力,将以什么样的亲切、激动、颤栗对待它?
南方传来的佛典《本生经》里有这样的记述:佛出现之前有三个预告。第一个预告是毁灭。这个毁灭是由名为世界群集这一属于欲界的天人执行的。天人们披头散发,哭丧着脸,不停地擦眼泪,穿着红衣服,怪模怪样的形象在人的世界徘徊。而且不停地喊:'诸位,此后十万年,劫难就开始了。那时,这个世界毁灭,大海干涸,这大地和须弥山一起烧光,直到火梵天为止的整个世界不复存在。诸位,大发慈心吧,大发悲心、喜心、舍心吧!'/这里所说的毁灭,是在超越常识的时间与空间预告。预告的时空是'此后十万年'、'和须弥山一起'、'直到大梵天为止',预告者是穿着红衣服的怪模怪样的天人到处喊叫。毁灭的预告对着世界群集,没有预告平常该如何准备,只要求大发非常之心。为了使巨大的智慧出现而作的第一预告就是毁灭,显示毁灭具有巨大作用和巨大的契机。
全面的毁灭,面对最大范围毁灭的人道主义,文学的对应,对于这一系列挑战性的构想,我想表明我的想法,不过我想对于前面引用的第二段文章以及整个结尾部分,着重说明这佛教思想的介绍,是以印度教为媒介而同埃利亚德的思想相通这件事。同时也希望引起注意,对于武田泰淳这种佛教的毁灭观,实际上已经有人提出异议。三岛由纪夫死后不久,武田泰淳和寺田透之间围绕着道元①的谈话中,武田是这么说的:
①道元(1200…1253),京都人,镰仓初期的禅僧,日本曹洞宗开山祖,号希玄。1223年入宋,自宋高僧如净受法。1227年回国后于京都立兴圣寺弘法。谥号承阳大师。著有《正法眼藏》、《永平广录》等译注。
头一项罪是与女人通奸,原始教团的第一条就是此罪,年轻时就考虑好,这条如果作不到,那是绝对不行的。但是说到生存,没有性交是绝对没有后代的,所以这是难以解决的矛盾。比如,既是社会主义,当然有社会主义的一套。这样,社会主义才使人幸福。虽然幸福,社会主义没有性交那就没有社会主义,所以承认性。但是佛教在这方面却是暧昧的。结果是停止性生活的人和有性生活的人没什么区别。这实实在在荒唐。如果按原始教团的规矩行事,也许子孙、国家、社会早就没有了。即使没有了,但是否正确尚属疑问。一切都成了枯木寒岩,什么国家的繁荣啊,高度成长啊概不存在,没有大国也没有小国,整个世界就成这种状态。现在受日本教育的本人是否耐得下去很难说。如果推行这种学说,那结果实在可怕。没有善也没有恶,全都死光了也无所谓,当然不可能走到这一步,可是像希特勒杀人一样,全面抹杀,把这个更加扩而大之,就成了全部抹杀也无关紧要了。如果到了那步田地,那才是非常危险的虚无主义。/我以为佛教就包含其中的某些部分。佛教决不能和国家安泰啦,人道主义啦,社会主义啦,平平安安地联系在一起的。
把武田泰淳提到的人道主义,在共同理解的基础上,不妨回到从〃关于毁灭〃所引用的第一段结尾,前面所说的挑战性的构想上来。这也是立足于今天核武器覆盖世界的现实,也就是对全人类全面抹杀,不论是出于按计划行事还是由于无意的事故,都有可能造成恶果的眼下的现实情况而言的。关于目前核状况的荒唐现实,还在氢弹出现之前,武田泰淳就已经写了下面等于预言的话。这从巡航导弹业已服役的现实情况来看,它简直是对实际状况作解说一般的预言。(《无感觉的按钮》)
仍然是在无线电波操纵的飞机上装载高爆炸力的炸弹,到达目的地上空时只要按一下按钮或揿一下开关就能投弹。看不到类似战场的战场,也无从目击血腥和凄厉的光景,既听不到喊叫声也看不见冲天火焰,根本接触不到一切正在发生的惨象,极其简单地使一切化为乌有。被害者有多少,被害的结果如何,对于行凶者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被害者的容貌、性格、命运如何与他更无任何关系,巨大的破坏只靠一个按钮完成。行凶者与被害者之间,有个辽阔的空间,靠的是科学机械这种无感情之物,以它们的光线、原子以及其他决非一般人能懂,也不能抵抗的作用,完全以复杂、间接的程序,切断所有人间关系,好像天灾一样肆虐于人间。惟一的目的就是扩大破坏范围,破坏现存的一切,而这里所说的一切又没有具体内容。而且,按这最后按钮的这只手所需要的,并不是周密计划,也没有肉体的紧张,也用不着哲学的说明,仅仅是轻轻一按而已。
武田泰淳以文学为职业,他给文学下的定义是必须经常给人道主义以新的内容。并且在这个基础上他经常提问:对于人道主义以及进一步对人道主义加以重新改造的文学来说,将怎样应付全人类毁灭这个巨大课题?也就是说,他质问的是,靠立足于人道主义的想象力,人应怎样面对全人类遭到毁灭的可能性这个问题。本来,武田泰淳没有感觉过日本人要毁灭,特别是全部毁灭,广岛、长崎遭受原子弹灾害之后他才考虑〃对于日本的历史,日本人有关灭亡的感觉的历史来说,把全新的、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全部灭亡的相貌,成功地给予了灭亡。〃于是失去青春苍白无力的日本文化人们这样的词句,在前面一段里出现了。这样的日本人把文学作为实验场地,也就是使文学模特先行的方法,以立足于什么什么样的人道主义的想象力表现全人类的灭亡,这就是武田泰淳向不远的将来发出的疑问。
作为今天、明天课题,就文学家对于全人类走向灭亡的想象力的活动也就是回答武田泰淳的疑问来说,我以为现在只有一种形式,这就是前面提到的经我整理的一群文学家的谈论。(a)只提人类全部毁灭就行了么?对于动物、鸟类、虫、鱼、微生物、树木、草类等等概不关心也可以么?(b)人类毁灭,对于其他动物、生物岂不是件好事?由它们代替愚蠢的人类领导地球,难道不是可喜的事?
说起这里所谈的几种立足于人道主义想象力的性格,我觉得确实符合失去青春苍白无力的日本文化人的表现。他们一开始就屈服于这个陌生的〃男性〃的暴力。对参加销毁核武器的市民运动持批评态度者之中,有一个人点了我的名,说我是受虐狂,如果借助于逻辑手段来看,那像朝天吐唾沫一样,我想肯定会落在他那得意洋洋的脸上。他们是对于今天支配核状况的大国专制连抵抗的想象力也没有的人。他们好像驯服的羊,顺从现实如核状况。总而言之,他们对于今天威胁全人类有使之全部毁灭的可能性的结构,丝毫也不想改变,照葫芦画瓢,是一群放弃探索全人类再生之道的人,尽管他们自己软弱无力,却煞有介事地装得十分正派,净讲满篇大道理的人。说什么动物、鸟类、虫、鱼、微生物等等,和人相比,难道不是很重要的么?由别的什么代替愚蠢的人类领导这个地球,不是很好的么?如果这一连串的发问被蟑螂、变形虫或者来自异星的新统治者听到,它们也会说人类能听懂的话,我以为它们一定道谢:〃太感谢啦,将要毁灭者们!〃所以,我觉得必须作出和这些从里到外浸透了悲观主义毒素,对核大国专制的顺从主义者绝对不同的回答。也就是说,我认为面对另一形式的全部毁灭的可能性,必须提出立足于人道主义想象力的文学典型。
本来,正如人类生命极其重要一样,动物、鸟类、虫类、鱼类、微生物类的生命也重要。我想此外还应该加上树木和草的生命。不过,如果对于它的重要性的认识经过反复考虑,结果导致贤明的地球新统治者比人类好,如此着想说这种话的大学教授,所谓评论家之中的世俗派假定他是真的这么想纯属倒错。人类要生存下去,动物、鸟类、虫、鱼、微生物,乃至树木、草类要生长,必须有地球环境,这种想法才是正道。于是使业已开始的破坏停下来,扭转方向,回到使地球环境朝着再生的方向前进,为了千方百计地保持住人类能够生存下去的场所,必须制造世界范围的舆论,推倒现在的核状况,把垄断核权力者逼迫到不得不消灭核武器方向上去。所以,如果想象一下立足于今天人道主义的到达点,我以为注视着人类毁灭的对话,在武田泰淳之间是可能有的,我真希望对那位卓越的先知、预言者的灵魂给予回答。
我还想说一说立足于这种新人道主义而提出代替方案的乔治·F·凯南近来的工作。收在他的《核的迷妄》的论文之一,是他于1982年写的〃基督教徒对于军备竞赛的意见〃一文。他无论在信仰方面或者宗教学识方面,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基督教徒而已,然而他却对这个问题开始说话了。他不怕招来那些简单幼稚的批评,那确切的原理同对和平毫不动摇的信条很好的结合,表明了经验丰富的这位外交官近来发言的特征。(PantheonBooks)
凯南首先明确表示,以往的常规武器,尽管它非常可憎,然而它具有合理的目的和服役于政策的性格,但是核武器的性质与此根本不同,可称之为不合理武器。凯南曾经预料过,这种想法有的人不会接受。退一百步来说,如果不是这样,核武器同常规武器一样也必须遵守国际法。于是他提问:核武器系统难道真是遵守国际法而受其约束的武器系统么?
杀伤非战斗人员,以往的战争中,由于事故、不小心或者感觉迟钝、无视周围环境等等,也难以避免,但是核武器却是不可避免地杀伤非战斗人员。凯南说,即使动用核武器者并无杀伤非战斗人员的意图,但是大量非战斗人员无可避免地被杀伤。〃当然,还有更坏的,从我看到的基督教徒的观点来说根本无法理解的是,用无辜的人为他们政府的政策作人质,用应该罚他们政府的方法处罚人质,并为此作好准备,以及施加威胁。〃凯南还提到,前面提到的谢尔以及许多科学家曾发出警告:核武器爆炸,不仅对于北半球,而是对于整个地球继承下来的文明给予严重破坏,将来无法进行再创造。〃我们所谈的文明,并非只为我们这一代人所有。我们不是它的所有者,不过仅仅是保管者而已。因为它比我们无限大,无限重要。它是整体,我们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它不是我们建设起来的,而是出自别人之手,我们并没有参与创造,而是继承者,是被授与者,是和下述不言自明的义务一起被授与的。这不言自明的义务就是对它慈爱,善加保护,使它发展,更希望它日新月异地不断改良,妥善地交给我们的后来者们。〃
凯南说:我们的父辈祖辈为文明作出贡献,那不仅是他们努力的结果,也是他们的希望与信条所赐。如果把这文明全部破坏,那就使我们父祖辈的生命,以及他们曾经象征地显示了人类过去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而且也有违基督的〃敬父母〃之教。
那样的事我绝对不作。我是希望自己决非不公正而又无感谢之心的人。考虑这些,就觉得用核武器对待别人也就是对待我们不知道,也从未见过,根本不能由别人决定他们是有罪还是无辜的人们并为此作准备,以核武器使一切文明处于危险状态,根本不顾我们这一代人类的安全,不顾我们承认的利害,不顾文明史上曾经发生过以及文明的未来等等,这简直是傲慢亵渎和侮辱神灵!怪物式的次元的侮辱,只能看作对神的侮辱!
以为人类之后的地球统治者总比愚蠢的人贤明,总而言之希望除人类之外别的什么统治地球,这种企图和想法,即使我这个无宗教信仰的人也认为,这纯粹是怪物式的次元的侮辱。
生的定义
七、接受教育的能力
我的故乡的县里有教师的集会,约我前往讲演。从印刷的材料上看,主办单位的领导和我之间,对于战后民主主义教育的评价,我感到在看法上似乎有些分歧。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对于实行新制中学、新制高中的地方,同那些从事教学工作的年轻教师们谈话一事颇感兴趣,况且恳谈会上还能听到他们的反应,所以主动地接受了邀请。
因为是对教师们讲演,当然想讲讲自己对教育的想法。对于教育,过去没有多谈谈,多写写,但是我还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就在准备讲稿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自己确实对教育一直关心,但那是把自己置于受教育者的位置上,所以觉得教育的确令人喜欢,是做人必备的行为的观点。从来没有把自己置于教育者的位置上,为此而设身处地地思考过。
我对正冈子规①一直重视,原因主要不是因为他留下来的作品,主要是钦佩他的为人。这位文学形式的变革者,也就是短歌和徘句的革新者。正冈子规的思想与行动主要不是通过他的歌论、徘句,而是讲授芜村②的讲义,在歌会、徘句会上的谈论记录,以及写给门下弟子那些恳切叮咛的信件,这些更能打动读者之心给我的印象极其深刻。我爱诵的短歌是佐夫和节,徘句为虚子。子规的短歌、徘句,无一不是成功之作,他为了使它们给人以天籁之声的感受,力求声调优美无与伦比,这也许是他短命的缘故。实际上我是在子规逝世之后才常有如此感怀,被他那难分生涯、人格、个性的短歌和徘句吸引的。对于艺术上的俄罗斯形式主义为主,以方法论为自己准则的我来说,简直是有些滑稽,但实际上确实如此。加上我置身于经常和子规交谈与书信往来的他那门人弟子们之间,谈论他们之间的谈话和书信内容,所以实际上我是一个受他教育的人,也就是以一位受教育者理解他的。因此,我也理所当然地了解了子规当之无愧的导师所具备的一位教育者的一切性格。
①正冈子规(18671902),别名獭祭书屋主人。生于爱媛县松山市。东京大学国文系中途退学。徘句改革运动的提倡者。代表作有徘句集《寒山落木》,歌集《竹乡俚歌》。徘句论著《獭祭书屋徘话》,随笔有《一滴墨汁》、《病床》、《六尺》等译注。
②与谢芜村(1716…1783),江户中期的徘句家、画家,摄州人。代表作有徘句集《芜村七部集》、《摘新花》、《夜半乐》(包括著名的《春风马蹄曲》)。绘画有《十宜帖》、《竹溪访隐图》等等译注。
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我曾把明治28年①当时子规以及他周围人们的事迹,国家、国际的动态,做成力所能及十分详细的一览表,首先是编写卡片。这个一览表详细记载子规经历了严重的健康危机和精神危机,终于活了下来,直到甲午战争结束。我想通过这项工作探索他在陷于危机的当时是靠什么活下来的既然当时我还年轻,这想法也许难免有些夸张的问题,在集中精力制作资料卡片的过程中,这想法始终保持到底。我的希望没有落空,通过编制一览表的过程,使现实生活中的自己受到真正的鼓励。
①即1895年译注。
然而我不可能把子规克服危机的方法学到手,所以我想,对于子规这个典范,虽然非常敬佩,但只能另选典范,作为自己生活与奋斗的目标。现在回想起来,想看出子规自觉认识出危机并克服危机这一典范的自己,显然是个受教育者类型的人,而子规却是不论处在什么危机之中,都是作为一名教育者而勉励自己并鼓舞别人的,这一点是十分明确的了。1895年,子规已经是一位文学家了,他肩负起重大的工作,但当时他只有28岁,这一年他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