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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来,你把人类的爱情、价值等一切东西,全拖入日常的习惯层面去了。”
“习惯与日常不一样。我只是把爱情看作原有的即日常的东西。实际上,所谓爱情不就是日常之物吗?”
“也许吧。我是把爱情看作类似恐怖的东西。按你说,当然恐怖也属于日常之物;但说白了,产生恐怖感不正是因为它超出日常的缘故吗?”
“那当然。那样想的结果,你永远也不能摆脱恐怖感招致的不安。只有让脱离日常的恐怖回归日常的轨道,我们才能把握恐怖心或恐怖感。所以,我一直想以淳朴之心说,所谓爱情就是爱情,不多也不少。”
“你大概不能区别性的日常化和日常的性强迫症这二者的不同吧。”
“我想通过一个热爱一切性的男子之口,讲一个性和爱情可以解释一切的故事。通过这个故事,可以懂得性即爱的道理。在大谈日常故事的过程中,我突然明白了爱情。谈爱情的过程,最终又重新回到了日常的层面。其结果,我可以缘于爱情不断地聊有关日常的故事,而且明白日常中的爱何其伟大。同时,我也明白,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性有时候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
至此,我告诉自己,单独成篇微不足道的危机心理,使我产生了把上述许多片断汇成长篇的构想。这些故事写成四部曲也意犹未竟,但正如中国历史所证明的那样,捆在一起也便毁在一起,我能无视这一点吗?
但准确地说,我不只是把许多片断妥善地编在一起,必要时我也会有意中断故事。也许我有些自视甚高,我想通过这种方法警戒自己不要贸贸然洋洋自得,同时避免听众沉入表面的好奇心。我要不时体验中断故事之时的死亡和重生,想同时兼顾生与死。但是,我这种态度,有人已在前面提出,是一种出尔反尔,且过于片面,因而也是一种暴力行为。
一个性变态者的手记阳具和睾丸之间(12)
“你干吗犹疑不定,不赶紧结尾呢?难道你不知道听众惟一希望的就是早日结束故事吗?即便他们说,太有趣了,不愿意结束故事,你也不能信以为真,照单全收。不过,你现在是不是拿故事的结尾耍花招呢?似了非了的样子,是要让听众再次认识到你是本故事的主人,让你以外的所有人切实感受到束手无策、被动无奈?”
“你通过提这样的问题,走进了我的故事,坐在我的飞毯上。我欢迎你。为了故事的结尾,你跟我一样煞费苦心。在这结束故事走向之际,我们都感受到虚妄的紧迫感。”
“怎么,已经结尾了?这离合集散、支离破碎的故事有过开端吗?”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所谓现代文化的一个映象,便是不再重视具体的情节。现代的色情文化已经表明了这一点。至少对我而言,特别用心于情节的巧妙组合,只是时间精力的无益消耗与浪费。当今时代,多种专门及一般信息如洪水泛滥,充斥人们的头脑。人们只能处于被动状态。在这种情况下,欠考虑的情节会直接招来更多的危机。因此,需要好故事的人,就不妨各自按自己的方式联结这些零散片断,编造自己的故事。”
“那么说,如你刚才所言,起先你也暗暗希望,在小说反映时代的名义下,本故事具有色情或武侠书的结构;但如果现今真成了色情文化时代的话,那么你非得用这种方式添砖加瓦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只是希望,我的故事能成为嵌在这时代映象中的一个小炸弹。特别是在男女相爱的情况下,一方对另一方的孤独格外敏感,有时还得把自己的部分身心扎根其中,与对方的孤独共生同存。所以,我敢说,为了接近色情的病态孤独,我抓起了已磨得薄而又薄的色情之绳。就是说,我想走进核心,看到我的孤独本质。尤其是现在,我是如此孤苦,以致倾听自己的故事。我凭这个故事与我自己的残缺不全,再次向你,向听完我的故事仍未能减轻一丝孤苦的人,强暴地说:啊,我果然坠入热烈的爱河之中了!
“其实,在前面冗长的叙述中,我搁置了许多片断和鸡零狗碎的东西。我想以后再绰绰有余地谈论它们,这就需要我取消故事的所有体制性的考虑,若无其事地重新构思一个男人的一天。就是说,推翻我们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从而揭示“性”如何深刻地重构着我们的每一天。然而,我究竟是谁呢?这我暂且还不能说。不过,我将在别处,具体地说,到四部曲的最后一本,对我这个叙述者将作一番真挚具体的考察。
如此看来,我只能重复前面说过的话来结束我的故事:我已坠入热恋之中,而且我对爱情拥有先验的利剑。那么,我这种自以为是到底来自何方呢?每个人的生理构造各有不同,而爱情又非单独所为,我为什么总认为我懂得爱情的本质、不断地推敲欺骗自己呢?
那么,如今分明围绕我的热烈的爱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呢?是结束冗长故事之前满足于自我欺骗的兴奋吗?但是,爱情自发地来自一切,又渗入到一切之中。往后,我会抛弃自认为懂得爱情的自满自得,而又决不怀疑爱情的存在。我想在尾声重复说过的话而且感到无限的舒坦。我为自己还有话可以仅复而感到充实。其实,日常生活何其多,而所有的反复又是何其性感!所以,我引用不久前说过的一句话来结束本故事:我在这故事中得了病,但治愈后,我将会得到免疫力,我的血清会成为疫苗。
此时此刻,我看到寥寥几个人坚持听完我的故事,拍拍屁股起身离开,扬起一股灰尘。透过那濛濛灰尘,我看到了最后的几个场景: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舞台上,彻底意识到性欲回归自己。我的故事成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值一提,而我也已不在其中。
一个性变态者的手记解读朴明爱(1)
如果在一部作品中,作者所有的创作意图都能全息地传达给读者,那将是一件好事;但往往是事与愿违。通常情况下,当一部作品被读完之后,读者所成就的意义和作者的本意之间可以存在相当大的距离,甚至跟作者的本意毫不相干。
这里涉及到形式主义理论家维姆萨特Wimsatt,WilliamK&MonroeCBeardsley(1954):TheVerbalIcon:StudiesintheMeaningofPoetry。Lexington,KY:UniversityofKentuckyPress。(W。K。Wimsatt)和比尔兹利(MonroeC。Beardsley)MonroeC。Beardsley,AestheticsfromClassicalGreecetothePresent:AShortHistory(AlabamaUP,1966)使用过的“意图谬误(intentionalfallacy)”和“影响谬误”(affectivefallacy)这两个概念。所谓“意图谬误”是指,作品的意义和作者的本意是可以有区别的。很多作者不仅在自己的作品结束之前犹豫于说明作品的意义,而且在作品结束后也不知道完整的意义是什么,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虽然作者努力赋予作品以特殊的意义,但是读者却完全没有发现那种意义,这时作者的意图就变得跟自己的作品毫不相干,就出现了“意图谬误”。与此相反,所谓“影响谬误”是指想通过读者的反应来确定文艺作品的价值时会产生的误会。因为读者读完一部作品后受感动的方面和程度是因人而异的,所以,单纯地依据人们的反应来评价作品,很容易产生极端的印象主义,或者极端的相对主义。KarlBeckson,ArthurGanz,LiteraryTerms(Farrar,StrausandGiroux,1975)。M·H·Abrams,AGlossaryofLiteraryTerms(Holt,Rinehart&Winston,Inc。,1971)。
D·W·okkema&ElrudKunneIbsch,TheoriesofLiteratureintheTwentiethCentury(London;C。Hurst&pany,1977)。
在第二卷里作者主要探讨和性有关的问题。用传统的方法来谈性,应该是讲一些有关男女见面后如何相爱,再一起睡觉,或者是分手的故事,但作者对这些并无特殊的兴趣。他干脆用蚂蚁来表征人类的性爱。蚂蚁代表什么呢?它们为了食物到处转游,从不嫌弃肮脏的东西;而在往阴暗的地方搬运食物的过程中,它们又常常过分耽溺于搬运的行动本身,而忘记自己正在走向死亡这一事实。总而言之,蚂蚁是一种因为“吃的命题”而丧失了所有自由意志的存在。
把蚂蚁的象征义引申一下,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见面后相爱的行为,最终也只是一种生存的行为而已,所以往这种行为中注入尊严感有点让人觉得怪怪的。主人公“我”和一个女人一起住进旅店,很自然地做爱,然后又都马上睡着了。凌晨时分“我”偶然起来,发现自己昨晚扔掉的避孕套周围聚集着许多蚂蚁。蚂蚁是因为发现了食物才聚集起来的,这使“我”不由想到,如果不是因为避孕套,自己的精子或许会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从而产生了一种被偷的感觉。然而更重要的是过了几年以后“我”所感觉到的东西,那就是,当时蚂蚁冒着生命危险聚集在一起的原因不是他的精液,而是沾在避孕套顶端的那种类似嗻喱的东西。对“我”来说,男女如何相爱、怎样交流感情并不重要,即便一见面就做爱也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是他当时看到的东西。这个“我”是个看到牛奶盒子也能想到女性阴部的人物,所以虽然从一开始就已经被规定为是一个性变态;然而,到本卷结束时作者却全部推翻了自己的叙述行为。他似乎想据此表明,在这个地球上并不存在超出能感觉到和能联想到的性欲之外的所谓变态性欲。也许性欲本身就是变态的?也许人类超出保存种族需要的所有性行为本身都具有变态的属性?关键是周围的人怎么看待“我”的行为,说“我”是一个性变态,只不过是周围人的看法而已,并不代表其本身。
作者试图通过“我”和“他”来认知的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在这个时代,所有的一切都是用来消费的。众所周知,人类社会经历了农业革命之后,很长一段时期内持续的是农耕社会,在那个社会里人类互相依赖并互相信任。之后到来的是产业革命带来的工业社会,在工业社会里,农耕时代被普遍认可的价值观日见式微,取而代之的核心价值观是:在工厂或单位里通过自己的劳动赚取钞票。继工业社会之后到来的社会叫做信息社会、商业社会或消费社会。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所谓价值的首要体现就在于有没有购物所需要的钱?有多少?而高消费社会的特点就是,你所购的东西一旦变旧就得扔掉,然后再去买新的。在这样的价值观支配下,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崇高的精神,不但一般的人类行为和感情,连爱情和性也都可以成为消费品,发展到现在,甚至连人类所约定的时间观念也成了随便使用后就扔掉的消费手段。
“我”在时间面前非常忧郁,却不知道为什么忧郁。人类曾经对诸如为什么伤感,为什么高兴,为什么去爱,又为什么存在这样的问题作出过自己的回答,那么,现在是不是到了必须重新做出回答的时候了呢?因为感情和爱情也变成了消费品,所以即便面对自己真心相爱的人也能直觉到,要不了多久,这种爱就会被消费掉而归于消失。就算不能直觉,也能通过条件反射认知到这一点。这怎么能不让人忧郁?这是一种不但先于告别,而且先于相识的忧郁。相识不如干脆没见过面,因为如果没见过面,就不用担心被消费,然后像垃圾一样被扔掉。日子是用来被消费的,时间是被用来消费的,爱情也是被用来消费的,所以人在消费社会里过的是蚂蚁一样的生活。生活在高度消费的社会里,要想让个性少受一点创伤,就得学会把一切都像机器一样用旧了就扔掉,然后对扔掉的行为不做任何反省,再全力以赴地去购买新的。但如果想扔掉的对象是人,尤其是异性,情况就要复杂一点,就有可能也被看作一种性变态。所以问题不仅仅局限于其他人的看法。就“我”而言,他身上还残留着不少农耕社会的价值观,同时也不缺少商业社会的价值观;他的忧郁在于:虽然肉体享受着高度消费,精神却不能溶入完全的消费形态。
一个性变态者的手记解读朴明爱(2)
“我”认知事物的态度跟别人也有所不同。比如说同是观赏一朵花,别人通常只是望一望,但“我”却必须尝一尝。一般人欣赏花时会有和外部世界结为一体的感觉,但“我”却觉得这样站在外部欣赏不可能知道它的本质,所以要去吃,为了企及本质而去吃。“我”不但吃花,也“吃”书,还“吃”爱情和所有的人类感情。“吃”是一种最强烈的人类行为,也是最具动物性的行为,可见“我”在认识他人和世界的问题上信奉的是原始的动物性,并不需要精致的欣赏。他甚至是通过“吃”自己,即解剖自己,来寻求与他人之间的相互沟通
。当然前提是那个对象不能给他带来伤害,也不能拖他的后腿。因为他的生存最终得扎根在高度消费的社会里。
其实作者一直在把“我”往性变态里驱赶。只有把“我”规定成性变态,才会觉得他像个正常人。这和说“我”是一个疯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位作者甚至说过“我是一个性变态”这样的话,而他真想跟读者说的是什么呢?是自由,是自由的人类意志。所有被规定好的命题都会破坏个体的自由意志。生活在高度消费的社会里,遵奉“必须要有这种想法”、“必须这么过日子”、“必须吃这种东西”、“必须以这种方式欣赏”之类的训诫行事,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受到诅咒,因为它们全都不需要人类的自由意志。被关在爱情里,连做爱也被纳入一个固定的公式,这种变态行为和“疯子”的说法一样,也是历史创造出来的一种标准,而不是原生或本质的东西。作者通过“我”所要寻找的,正是作为人类本质的自由意志。
爱情不可避免地伴随着感官情的娱乐技能。那种技能也许是错觉,也许是感情的体面,但是男女只要见面就会有互相吸引的渠道。当那种吸引变得足够强烈的时候就会产生恋情,反之或许就会吵架分手。然而本卷的焦点并不在于“我”跟那个女人是怎么开始相爱的,而是在于“我”到底是不是爱她。不管是表现为做爱的形式,还是高尚的感情的形式,只要男女见面以后产生精神上的,或者是肉体上的渴望,那就是爱情行为。但是能从这种爱情行为中得到自由的并不多。问题出在“我”的日常性视觉上。“我”想脱离日常,却无法挣脱离日常的框架。如果知道连爱情都是消费品,那就不要去买避孕套,也不要去做爱。日常的“我”不仅从做爱中得不到自由,在阶梯上也得不到自由,在“他们”怎样看自己的层面上同样得不到自由。一直梦想着在精神世界里得到自由的“我”,最终只是在等待死亡的瞬间。或许只有死才能实现他一直渴望得到的自由,但看起来即便在这一点上他也很难指望获得成功。就像许多现代人的自画像一样,他的肉体虽然还活着,但是他的精神早已死去。“我”对所谓人类自由意志的实践看来也只能达到手淫的程度,换句话说,不是用做爱,而是用手淫来解决欲望。这也许比“我”跟一个对象经历感情的马戏更是能让“我”感到存在价值的一面盾牌。在爱情也没有,感情也缺失的情况下,不可能存在人类的精神世界。人类就是在这种空间里,在那个垃圾桶里生活和呼吸。作者对感情死亡的表现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如果说“我”爱“你”是幼稚的表现,那么,这一瞬间的“我”可以被看作死去的“我”和“你”。感情成为消费品就会产生交换的欲望,参加团体的做爱,跟一对一的做爱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在被一个女人拥抱着的时候却想着别的女人,这只是一种极端的表现而已。在这么表现着的同时,“我”又被用别的方式表现出来的欲望折磨着。这是因为他还有自由意志,还是人的缘故。只要作为人存在就会追求自由,相比之下,情人、知识、真理、话柄,甚至生命本身都不重要。人类的自由意志在所有的地方呼吸。但是这太不像话了!“我”在哪一个瞬间是自由的?人类是在追求自由,然而这恰好反证了他并非生来自由。
作者在本卷中试图企及思考人类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