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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前的张号角突然张开嘴巴大喊大叫,涨红着脸,紧接着一手举着火把似的东西,走
近一座新建的高楼,点燃了写着“庆祝竣工”一类字句的条幅。挂在建筑物四周的条幅瞬间被包围在火焰中。从大楼门口处跑出来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扑向他,围着他滥施拳脚。他被打断了两根手指,脸肿得高高的,还被他们拖着走。水泥地上滴下他的血,片刻之后他的样子从朴性稿的视野中完全消失。
朴性稿直到张号角走出警察署正门又过了马路,都没有暴露自己。他知道张号角为了打电话会去有公用电话的马路对面。几天未见,他的样子似乎有了整体性的变化。他像一个大白天从洞穴中跑到外面的野生动物,用有些弱视的目光环顾着四周,为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而不知所措。当他走到电话机跟前时,朴性稿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对他别扭地笑了一下。张号角一愣,随即放弃了打电话,毫无表情地转身离去,片刻后没入了一个巷口。也许心中已经决定了要去的地方,他的脚步毫不犹豫。朴性稿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大马路没多久,出现了气派而密集的住宅区,路口到处都有小小的店铺从高墙之间探出狭小的入口。他们走过被严重污染、流着黑水的水沟上搭着的小桥。隔着一段距离走在前面的张号角,停在一家破旧的小酒馆门口,小酒楼紧挨着水沟的路边。他回头看了一眼朴性稿,随即拉开玻璃推拉门钻到了里面。
朴性稿走近一看,张号角正站在门口愣愣地环顾着巴掌大的空间。左侧墙角上只有三张桌子挨在一起,好不容易维持着平衡。右侧用来烹调的操作台上放着一把大大的菜刀和一个粘着食物渣的菜板,旁边放着一台相对室内空间而言过大的冰箱,半掩着通向后门的狭窄的过道。朴性稿轻轻一拉门旁生了锈的铁椅子,马上就有比想象要大得多的刺耳的噪音从地面传来,随即桌底下窜出一只大灰猫,绕过他的脚冲出门外。
这才听到动静的主人拉开从入口对面不过三四步之遥的门伸出头来,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老婆婆看到张号角就那样屁股贴着炕坐着,嘴角浮出微笑。可是因为皱纹又深又多,哪张脸尽管是笑着的,看起来却像是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张号角微微点头致意后,仍然直直地站在那里。老婆婆收回那毫无弹性可言的脸皮上好不容易浮现出的微笑,用那瞬间皱回去的表情,一边把一只脚抬出门槛,一边说道:
“干嘛还站着?快坐下!”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
张号角拉着长长的话尾,有些不高兴地用别扭的方言答道。朴性稿能听出张号角在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舒服的情绪,艰难地说了句玩笑话。桌子好赖还有三张,他却夸张地说不好找可坐的地方。
“是不是因为座儿脏啊?”
老婆婆似乎挺认真地接续着她的话。张号角只好以泄气的表情嘟囔道:“这是哪儿的话?玩笑话也接不好,看来老奶奶真的是老了。”老婆婆随即用毫不相干的话回应了一句。张号角按老婆婆刚刚回应的话,一屁股坐到门前的那把椅子上。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上怪物们(10)
他们点了猪血醒酒汤和简单的小菜、一大酒盅饭酒,然后开始慢慢地边吃边喝。朴性稿一坐下来就请老婆婆拿来一块生豆腐给张号角,但张号角连碰都不碰,任其搁在那里。老婆婆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张号角随便敷衍了几句,感到心乱如麻、烦躁不已。看着他那副样子,朴性稿也感到郁闷;瞟着那块豆腐,不得不承认自己无心的失误。他连干了几大盅酒,直到了酒精松弛了他的神经,这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以唤起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张号角的注意力,使之重新回到饭桌上:
“听到你的消息时,不知为什么以为你是作为纵火犯被逮捕的,后来才知道原来是毁坏了条幅和海报。不管怎样,这事情这样结束也就万幸了,现在也没必要再说来说去。不过,我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行为和你的作风根本不相符的想法。不要听不进我的话,在我看来那实在是过于琐碎而消耗性的战争。”
张号角一声不吭,朴性稿默默地吃着东西。朴性稿能看得出他的内心根本不接受自己的话,不过也说不定他正想洗耳恭听。想到这里有些不高兴。尽管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将要说的话有些莫名其妙和生硬,但既然开了口,就干脆让嘴里含着的词语和饭粒一起蹦到外面吧。张开嘴唇的那一瞬间,比话语先蹦出来的米饭粒跳进他和张号角的大酒盅里,旋转着浮出酒的表面。
“把你连累到那档子事上,可见贫穷真的是一种政治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张号角就抢着说道,
“那么说政治是肮脏的,所以世界上最肮脏的猪是吝啬的富豪。”
听到这句话,朴性稿感到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于是暂时保持沉默。张号角刚才跟他说的话,用的并非是恭敬的语气;不过他并不感到不愉快,只是有些惊讶。于是他想暂且抛开语气什么的,哪怕是用玩笑话也应该把张号角多少过激的情绪波动给平复一下。因此,他以自己都觉得有些腻味的微笑,咧着嘴把张号角的话拿过来玩味:
“如果这句话没错,那这个世界上的另一头猪就是傲慢的乞丐了?”
朴性稿看到自己的话还没结束之前的某一瞬间,张号角的眼睛里有一道小小的波纹闪耀着光芒。无疑那句话比想象的更加强烈地刺激了他。果然,因白天喝酒而脸涨得又红又难看的张号角,嚼着满嘴的食物不管三七二十一开始嚷嚷起来:
“刚才我听到的声音是什么古怪的胡言乱语?啊,没错,我找到了,原来最丑陋和最庸俗的猪就在这里!非道德的伪善者,用自己的话来弄脏自己、却全然没有觉察到的可怜的猪!我找到了肮脏的猪。叫出声来听听,让我听听哪怕是哼哼的声音。”
朴性稿无法认为他醉了,但是张号角仍在不停地叫唤着诸如此类的废话。忍无可忍的朴性稿从座上一跃而起,环顾四周,发现了某个白色而有棱角的物体,就冲动地抓紧了它。但就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自己抓着的东西不是别的,就是刚才点的生豆腐,张号角一直没有动过筷子。朴性稿来不及反应,不知不觉中五个手指用力一抓,于是豆腐从指缝中流溢出来,其中一部分就像排泄物一样掉在了地板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用手掌感受着,突然心中一愣,被某种不快感或是不洁感所包围,仿佛掉进潮湿的猪圈里,而且这种感觉让他即刻陷入自己真的变身为肮脏的猪的可怕的错觉中。但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庆幸他并非是真正的猪,然而那种不快感依然清晰地从手掌一直传到胸口。是猪在舔着他的手掌,他为了甩掉猪的舌头,好几次把右手举到头顶上啪啪地拍打。豆腐甩到了四面八方,手指头又麻又痛,但是他仍在使劲不停地抖动着胳膊。
张号角见状,不禁摸着肚子放声大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朴性稿住了手,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张号角,而张号角仍在任性地狂笑,不肯轻易停住。原封不动地用耳朵接纳着那刺耳的笑声,朴性稿突然感到浑身开始发烫:张号角的笑声从某一瞬间起变成了火焰瓶,飕飕地向他飞过来,似乎还夹杂着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口号声。从张号角大张着的嘴里不断飞出来的盛着油的火焰瓶或与他擦肩而过,或掉落在他身旁,玻璃碎片和火星溅到了他身上。但是他却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根本就没有办法躲闪。于是他干脆闭着眼睛等待着火焰瓶正面砸向他的脑袋。
朴性稿拧着身子边往后看边向前走,不时因为脚绊脚而摇晃个不停,所幸并没有摔倒在地。张号角默默地跟在后面。在他们常常光顾的酒馆里,他偶然地遇到了朴性稿。朴性稿醉得非常厉害,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朴性稿一个人回家,可朴性稿坚持拒绝和他同行,但是他不管,一起上车、下车,一起走路。于是朴性稿火冒三丈,为了赶走他而大喊大叫。现在,张号角为了不让朴性稿发现自己,只能远远地尾随他。他打算等朴性稿安然无恙地回到家后自己再回家。进入更加狭窄的路口,他更难把握住身体的平衡,只能紧靠在墙上,边往前擦着自己的身体,边挪动杂乱的步伐。左侧肩膀和胳膊随时撞到或刮到坑坑洼洼的墙上,摩擦和撕破塑料布的声音刺激着他的耳朵。如果就这样走下去,过不了多久,他的衣服恐怕就要磨坏了。但是张号角对此丝毫不在乎,他几乎是用自己的身体搓着墙,执着地走向小巷的尽头。他边走边大挥着一只胳膊,含含糊糊地大声嘟囔着:
“你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种,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们这些忘了根本,干脆就不知道根本是什么的废物,想保护自己就等于把自己关进保护装置中。理念性地主张什么,就等于掉进那个陷阱之中,你们根本就不懂这些。就那副德行,都是些什么东西?连根都没有的卑贱的东西,连简单的一次方程都不会解的东西,胆敢对我说那种话。”
朴性稿好不容易才听清他的话,对于那些莫名其妙的“根本”啊,“根”啊等似乎与出身有关的词语感到疑惑。张号角把自己一直以来压抑着的小市民和排他性的倾向,在喝醉时胡乱暴露出来了。他不断确认着窝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找不到出口、却又不断膨胀的一直以来自己极力否认的那复杂而隐秘的自我意识。张号角醉得与朴性稿差不多,思绪也同样紊乱。在完全理解朴性稿这件事上,仍然有着种种障碍。从后面看,摇摇晃晃走着的朴性稿低垂着脑袋,他光光的脖子和身子的棱线平平地形成了一条直线。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上怪物们(11)
突然,朴性稿的身体被墙弹开。说不定裹着肩膀的衣服被撕开了,裸露出来的皮肤也被墙刮破了。他正要迈到路中间时,哪家扎啤店立在门口的牌匾却挡在了他面前。结果,张号角都来不及阻止,他就抱着那个障碍物摔倒在地上。张号角匆忙跑过去一看,还好,他似乎没怎么受伤,正一边扶着牌匾,一边左右摇着头。灯箱广告里的灯已经灭掉,好在夜已深,静悄悄的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店里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为了扶他起来,张号角抓住了他的胳膊。那一瞬间朴性稿像一只惊弓之鸟,一只手甩开他的手,另一只手采取了防御的姿势,同时缩了缩身子。看到他那副样子,张号角也惊诧不已:当然,他可能根本就没想到抓他胳膊的是张号角,但是对陌生的存在本能地做出的反应,为什么非得是防御的姿势呢?不过,朴性稿在醉意朦胧中仍然艰难地认出了他,这才放松身体,屁股贴着倒在路上的灯箱广告蹲在那儿,然后语无伦次地嘟囔着:
“你居然一直跟我到这儿,真不可思议。这么看来,尽管现在是格外地有那种感觉,平常看着你的时候也常常感到惊诧,你不像你那岁数的人,会经常脸红。每回看到你那种样子我都有些无地自容,不过,另一方面,你又不像你那岁数的人,变得实在厚颜无耻,以至我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在旁边看着你蜕变的反应,整个过程让我都感到眩晕。当然,以你自己的立场,那是为了采取符合当时状况的最合适的态度吧?可如果真是那样的话,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属于年轻的你的东西又会是些什么呢?”
张号角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无法断定他已经清醒过来还是仍在醉醺醺地胡说八道。他久久地盯着朴性稿的眼睛,可是朴性稿耷拉着眼皮让他无法找到焦点。他被那恍惚的眼神迷惑得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正要看看他左侧的肩膀时,朴性稿甩开他的手一下子站了起来,再次摇摇晃晃地走向前方。他只好任由朴性稿,再次跟在后面。他们之间玄妙的同行关系穿过短暂的中断,继续延伸向前方。走到坡路口时,张号角看到朴性稿还算正常地爬上了陡峭的阶梯,于是认为对他可以不必再担心,便停住了脚步。
他远远看着朴性稿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正要转身回返时,突然想起还有一些需要立刻对朴性稿说的话,于是又昂着头,急匆匆地跟着跑上阶梯,伸手抓住眼看就要拐过漆黑路口的朴性稿的肩膀。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他的右下巴上,他被那份冲击和突如其来的疼痛所迫,不得不托着下巴往后退,可是没退几步便被墙壁挡着了后背。当他找回平衡抬起头时,紧握双拳狠狠盯着他的朴性稿正扑向他,用力抓住他的脖领子,用头顶住他的下巴。他感到喘不过气来,但还是努力不抵抗,只是挺在那里。眼角闪着泪光的朴性稿在他的脖领上加了好一会儿劲,随即累得松开了手,然后一边大喘着气,一边把额头靠在他的胸口。两个人就以那样的姿势互相倚靠着站了许久。
张号角看到朴性稿湿润的两眼周围在黑暗中反射着亮泽一样朦胧的光。你有没有用拳头砸过砖头?砖被击碎和没被击碎,哪种情况你的手更疼?你知道相比被击碎,砖没被击碎你的手反而更疼的事实吗?要劈开砖的力量没来得及全加到砖头上,反而留在了你的拳头里,回过来击向你自己,你能理解这样的事情吗?击向砖头的那一瞬间,只要精神稍不注意,或心里哪怕有手指头大小的恐惧,结果就会是那样,你明白这一点吗?现在你所经历着的痛苦很有可能也是相同的,你明白吗?你现在卤莽地把自己投放到世上,被从那里反弹回来的两倍或者三倍的力量所伤害,为此而痛苦而感到绝望,你能承认这一点吗?你会裹着自己受伤的拳头,换脚来踢那些砖头吗?你或许还意识不到,那又是多么怯懦的做法!又或许,会以“这世上还有没有自己可以做的事情”这样的方式陷入空虚中,会是这样吗?
他们乘坐的汽车穿过二次线国道,正顺着田间的一次线水泥路进入清静的乡村景观中。山也矮,房顶也矮,周围全是平面化的,因此汽车跑了半天,窗外的风景都没有什么改变。
“是,没错,我是俗物。就算我自己不说出来,我也知道你一直把我当成俗物。在你的眼里,我或许是个比谁都要俗的俗物吧?可是,某一个人说别人是俗物时,那俗物的概念能成为对彼此都正当而正确的指称吗?说白了,人本来只能是俗物。厚颜无耻地说别人是俗物或自己说自己是俗物,那个时侯的俗物与一般意义上的俗物是截然不同的。因为俗物的根性双重重叠而不在乎其他东西,它自己形成里和外。”
“太难了。非要把简单的事情解释得那么复杂,似乎只有这样才感觉更加正确和清楚,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因为自己是俗物吧?制造又密集又细微的无数皱纹,然后想把自己夹进它们中的某一个缝隙里,那些话语中就有着这种意图。当然,立体的空间里可隐藏的地方更多。对你来说,这个世界过于复杂而美妙,但是你周围的人们又过于单纯而明了,你在内心里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你的这些话中还掺杂着某种即使被我否定也无所谓的傲慢。看来你对我已形成了固定的判断,既然如此,还有什么理由继续这个话题呢?”
“你需要明白这个事实:你到处说自己是俗物,你在以这样的方式辩解自己的俗物性。我知道自己是俗物,但是这个世上哪有不是俗物的人呢?既然如此,诚实的告白我是不是就少一点俗物性呢?但是以那么单薄的辩解,俗物又怎能摆脱掉那俗物的壳呢?公然告白自己为俗物的人终究也是出于另一个层面的俗物根性。说不定那种做法会留下更严重的俗物的烙印,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半夜下得不是时候的残雪一块一块地留在田垄两侧的草丛中,明明被太阳照射着,却依然没被融化掉。看来草丛间那凹进去的小小空间能玄妙地保持着原来的温度。若那里面放进温的,那会一直保持是温的;若那里面放进凉的,则会一直保持是凉的。朴性稿从窗外收回视线,转向临座的张号角说道,
“那么,难道你以为暂时把自己诱避到这种地方来,就能从俗物根性中脱离出来吗?我们来这个地方的理由又是什么呢?是对‘我在这样的地方,所以这一段时间别来找我’这种意思的逆向性的表现吗?”
但是张号角不理睬他的那些话,只顾凝视着前方。那种沉默持续了很久。静寂中朴性稿开始后悔随便跟他一起出来。静寂开始拷问朴性稿。首先他被张号角扒光了衣服,这种静寂很快紧接着又往他的身上轮流倒着冷水和热水。他的身体因烫伤而变成火红色,随即又冻得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