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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的刀,而且是无数次重复插入的行为呢?我们有时候是否必须受那些刀的锋利,那些刀的尖锐呢?”
“人生中哪有像刀与伤口那样,想重合到一起却重合不了,或是没有相互关联的东西呢?反过来,又哪有想分开时却分不了的东西呢?犹如形成我们人生的所有东西一样,我们人生本身也是如此。”
两个人的对话就此失去了前进的方向。他们预感到无论自己的语气怎么淡漠,再谈下去——至少在一段时内——就会彼此成为刺向对方的锋利的刀,或只是在彼此身上寻找伤口。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得不继续他们的话题,结果不得不像是从自己身体里拽出心脏一样痛苦地拿出刀。于是张号角拿出和自己身上的伤口长得一模一样的刀,突然伸到甘泰圭面前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在不知杀人是一种罪行的人们面前,你自己或许也可以杀人?”
当他结束短短的提问赶忙转头时,看到朋友的脸上泛出某种悲伤的表情。甘泰圭任凭他在自己脸上瞟来瞟去,松开一直紧紧压迫着下腹部的大衣带,用力拽一拽扎起来,而后答道:
“坦白地说,我很久以前就希望有人死,不断有人死,不管是以什么样的理由,就算是为了我而死也罢。因为他自己不可能会选择死亡,哪怕是以发生意外事故的方式。我一直对此不满,为什么我的愿望一次都无法实现呢?当然,希望我死的人们中也有真死掉的人;但情况往往是,当我对他们的反感被别的什么抵消掉,或是被自然遗忘的时候,大部分人却因病而死去。所以不能说一次都没有满足我的期望。而在那种希望别人去死的过程中我经常意识到,随着我对杀人失去负罪感,那个家伙就真的死掉了。不仅是对我而言死掉了,而且是在这个宇宙中寂灭,仅仅因为我,因为我侥幸的期望而寂灭。实际上,只要没有负罪感,我可以什么都干。那是我经常浮现在脑海中我的,或我们的人生的一个基本命题。”
然而,甘泰圭这么说着的时候,张号角从他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杀意或仇恨的表情,反而看到一个里面空荡荡的圆圈。看着那个圆圈他喃喃说道:
“是的。这么说你总有一天也会杀掉我,就像那被杀的是你自己一样吧?”
不眠之夜。朴性稿在想象,不停地翻来覆去地在想象。尽管这样那样承受过的精神折磨已经不少了,但从前他一直与失眠症保持着一定程度的距离。可突然有一天,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那叫做失眠症的黑洞中央。每每晚间坐在地板或椅子上,倦意席卷而来,为了不放过可以入睡的机会,便赶快就寝。但那更像是为了入睡的简单预备行为,却被从睡眠中推出很远,似乎他的意识顽强地拒绝后背或肚皮与地板贴在一起。半夜为了入睡而勉强躺着的时候,常常有一阵风从脑子里穿堂而过的感觉,不可言喻地清醒,只好甚至要自问是否有过如此清醒的时刻,现在,他正用那种清醒的头脑在想象。
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冲击事件,令他应接不暇,可假如某一天突然不再发生该怎么办呢?假如某一天所有为政者突然无一例外地发布良心宣言,经济人不约而同地为了公共财产与慈善事业,以及工人福利争做贡献,那该怎么办呢?如果真是那样,这个人世间该成为多么快乐的地狱呵?所有的一切天翻地覆,世界翻露出内里的血肉,异化的现实不断被推进极毒的自足空间,完美的自由与平等引领下的古典而朴素的人道主义世间,什么都不用恐惧,以混沌甚至混乱的自然形态存在着的新宇宙,在那里我们将以怎样的姿态、怎样的方式,信赖着自己生活下去呢?还有,在那快乐的地狱中,一颗清醒的头脑能想象些什么呢?
朴性稿的意识像一个畸形儿一样趴在他的头脑中,展开着奇妙的想象世界,躺在那里邀请睡眠。在那里他像流血一样睡觉。他的血没有凝固成皮肤上的痂,而是通过小小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流出来。终于,当他身体里面的血一滴不剩,血管干瘪枯萎的时候,他犹如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停止了想象。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下深深的抽屉(4)
有一天,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的甘泰圭忽然拽过自己的备忘录在一角写道:
“说不清是谁的缩简的人生片断浮现于脑海。说不清是谁的他,有一天突然回顾了一下对家庭社会的爱,结果连自己也感到非常意外。不管他如何翻腾自己的内心,也只有对爱情的记忆痕迹,牵强而朦胧地留在松软的心底。他非常惊讶,尽管晚了一步,他还是很庆幸,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情。
“但是,他无法为找回那份爱情做哪怕一件事情,更何况他无法甩掉围绕着他的日常性的厚度。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之后他干脆决心不再想什么爱情之类。但要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于是他终究还是与自己的做法巧妙地妥协,决定把自己感受着的感情本身当作爱情的全部、幸福的全部,又为以那样的心去爱别人,以那样的方式不断感到幸福而努力。
“结果是某一天,他好歹填满自己的生命便撒手西去。他以自己的方式爱着并感到幸福。但是以稍微不一样的视角来看,他无非是把自己创造的幸福与爱情的光环装饰在周边,努力想慰藉自己而已。
他们站在山脊上望着陡峭山坡上包括松树在内的杂木林。在倾斜的地面上长出来的那些树,不顾地面的倾斜度,傲慢地直立着。再往下是农田,密密麻麻地长着玉米。那些软弱的杆,同样也是尽管被狂怒的海风摇晃着,却不约而同地向着地球中心,犹如长枪一样插在那里。不仅是那些,站在那里的人们也一样长长地垂着一条腿,使身体保持着直线状态,而那副样子毫无疑问是学了松树和玉米杆的样子。
山坡的尽头处,越过一个小丘,远远地展开着像起褶的蓝色羊毛毯一样的大海。由大大小小的岩石组成的那个小丘像防波堤一样横挡着深深的海水。远远地看过去,大海也以格外深的蓝色环抱绕着海岸线。据一位渔夫说,近海里长着很多海草,它们在强烈的阳光下浮溶在水面上,使海水的颜色变得那么深。既然水里有很多海草,小鱼一定也不会少,那么浅海处应该是丰饶的渔场吧。天气虽然很晴朗,但风并不小,滚滚的波涛随时撞到沙滩和岩石上,激起雪白的浪花。波涛一旦到达陆地,便像羞怯的姑娘遮掩身体一样,往沙滩与岩石上拽着带泡沫状蕾丝边的水色裙,再匆忙回到大海里。
离开汉城一起踏上旅程的朴性稿、张号角、姜圭真与甘泰圭,吃完早饭便出门饱览了一番附近的山景,现在正走向海边。这次旅行最初是由张号角提议的,又由朴性稿与张号角居中牵线搭桥,碰了几次面,虽然四个人之间并非都存在亲密的友情,但最终还是都欣然赞成了那个提议。
这时,和其他人稍成角度地站着的姜圭真,望着大海说道:
“看着长年被风与波浪所风化侵蚀的那些岩石,想到如果人类也不死亡,一直活下来,也那般被水与风削着的话,将会如何呢?在我看来,波涛和岩石似乎是以彼此不断提问、回答的方式存在着。平时眺望大海会陷入沉默之中,但是现在,我反而有一种想和人们聊天的冲动,难道也是出于那个原因吗?”
姜圭真说完,回头着看他们。从前些日子开始对他不使用敬语的朴性稿接过了他的话——
“可是我仍然无法那样。从前无论何时何地,事事都要反问、都要深刻而意义化地前进,否则就战战兢兢的我,最近在厌恶感的驱使下也在改变自己,反而开始执迷于琐碎的和琐碎中存在着的微小的意义;相反,对那些看起来庞大的东西里面隐藏的庞大的虚伪意识,则
下决心要展开斗争。”
“你的话里意外地冒出很多战略化和战斗化的语词,但是奇怪的是,这些话乍一听起来似乎又不带任何展望。这是为什么呢?”
“是什么使我有了想把自己称为无政府主义者的欲望,或是产生没法不成为那样的感觉,我也无法用一句话来断言;无政府主义与虚无主义为何一定要不一样,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认为,无政府主义与虚无主义是寻找最为伦理化的立场的不同努力,在这一点上它们是相交的”。
甘泰圭稍稍落在后面,在一边听着他们的话一边走下小丘的过程中,停住脚步再次望了一眼大海。少年时他曾一整天坐在海边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想着是否能始终怀抱着大海般的激情活下去。但是,再次回忆那小小胸怀难以容纳的想法,他陡然感到心慌意乱,而那份心慌意乱又使他想起病榻上的先生。与他们一起踏上旅程前,甘泰圭一直为拜访先生的事情承受着心理上的矛盾。听那位部长的话,先生的健康说不定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那么,应该在不太迟之前去看看他老人家才是吧?事实上,他之所以赞同把旅行的方向定为南面海边的原因之一,就是想一边旅行一边仔细想想,一旦心意已定,就一个人去拜访离那儿不远的先生的家。
当他快步追上时,朴性稿与姜圭真依然在聊着什么。甘泰圭为了缓和心中的紊乱而集中注意听他们的对话,觉得这样反而能整理心乱如麻的思绪。
“你的想法总是让我有粗俗的人为了踏上时代前沿而努力的感觉。当然各个时代的前沿与粗俗原来就有一定程度的重叠。不过,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导致事态的轮廓变得模糊呢?”
“轮廓这个东西有时候确实应该模糊一点吧?只有那样,轮廓本身才要求清除模糊,最终变得更加清晰。况且,整体的轮廓并不是可以自明的。轮廓不仅把每一个视角与处境造就成不同的姿态,而且就存在于其中”。
“如果采取轮廓啊核心啊之类的模糊不清的立场,会不会犯争先恐后地对历史表示宽容,对自己也过于宽容的过失呢?”
“犯那种过于宽容过失的反而是这样一种人,他们常常抛弃整个现实,单单执迷于自己的现实。同样,对现实感到沮丧的人往往采取观鸟似的立场。这句话听起来可能不舒服,却是不争的事实。”
“不争的事实?吃里扒外的那种正确性,究竟能保障什么呢?彼此面对面说的话应该始终具有前途或展望之类的东西吧?既然在其话语里已经反映了自己的立场,那么凭借正确性而不在乎展望之类,总有一天会受挫折。”
“一定要那么说的话,我的展望可以说是可视化日常的幻灭与失败。而且在那种意义上,我的语言与行动——借助最近常被使用的一句话——就是现实失败和受挫的过程本身。”
“可是在展望作用于我们之前,即使我们先失败而倒下,现实也并不能因此直立起来。不过,我们能不能离开这一切,成为像婴儿一样蠕动的生命呢?婴儿的蠕动就是展望本身,那里失败啊挫折啊之类不会有立足之地。”
甘泰圭没有夹进他们对话里的欲望,于是默默地走下了小丘。过后,当他们为了吃午饭围着浦口小饭馆门前的简易桌子坐下来时,一辆摩托车载着一对年轻男女隆隆驶了过来,停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浓装艳抹的女人拿着小小的旅行包轻轻放到地上,向男子挥挥手后消失在路边的茶座中。沿着海边散落着的小村庄里,茶座与酒馆的小姐们会随时交替,这挪来挪去的过程,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当她们的面孔卖得差不多时,就离开某处到别的地方。似乎负责运送小姐的年青男子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上,手里拿着摘下来的头盔走进饭馆里面。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下深深的抽屉(5)
快到浦口尽头、离村庄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座施工到半截被扔下的水泥建筑寒酸而凄凉地立在那里,看起来像是原本想做小商店或临时岗哨,但后来半途而废的样子,但是墙壁和天花板已成形,还安装了有玻璃窗的大门。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就那么扔着的。平平的屋顶上胡乱挂着洗完的衣服,周边还有简单的家具,可以看出这里住着人,或许住着一家人。
饭馆的女主人拿着盛着辣汤的小锅过来,放在桌子上的菜碟中间,这时,那座水泥建筑的门被打开,两个小孩边喊着什么边跑了出来。孩子们的穿着虽然褴褛,但是看起来活泼而富有生机,踩着沙子奔跑的姿态看起来也蛮有劲儿。看到那副情景的女主人微微皱着眉头,用混合着可怜和不耐烦的表情喃喃自语着什么。据她的话,有一天晚上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年龄相仿的三个孩子出现在浦口,说打算第二天早晨乘去前海岛屿的船,所以请求里长允许他们在那座什么都没有铺的水泥建筑里住一晚上。可是他们一连住了好几天,环游临近浦口与岛屿的船来回好多次了也没有乘,就窝在那里根本不打算离开。女主人以埋怨的口吻说,不知他们靠吃什么生活,活人的嘴里难道挂蜘蛛网不成?说完便走回饭馆里面。
当其他人不经意地拿起筷子时,张号角起身喃喃自语道:
“可是活着的松树上不常常挂满蜘蛛网吗?况且担心消化不良或闹肚子的生活才有多长时间啊?”
猜到他心情的甘泰圭也跟着起身,一起向着那座水泥建筑走去。张号角敲了敲门,里面
传来女人询问的声音。他低着头从半开着的门往里一看,铺着报纸、塑料、毛毯等的墙角躺着一个40岁左右的干瘦干瘦的男人,看到他们便支起上半身。他的旁边躺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小女孩。看起来像是妻子的女人,把锅放在窗台下的汽油炉上在煮着什么,十平米左右的室内充满了掺着香味的水蒸汽。甘泰圭一进屋,起身坐在那儿的男子便开始叨唠不得要领的话,大多是些遁辞。他的话不太好懂,大意是说,说好要来这里接他们到前海岛屿的人一直没有出现,雪上加霜的是,自己现在又肚子疼、腹泻,加上发烧,所以无法动弹,虽然买药吃了也不管用。
片刻后,他们扶着那男子出来准备送他去看病。张号角把他交给甘泰圭,自己向一辆刚好停在浦口的出租车走去。车里没有人,但司机倒没那么难找,无非是在醒酒汤店喝汤。当他和喝完最后一口汤的司机一起走出屋外时,眼前出现了刚刚见到过的年青男子,一边把屁股放在摩托车上,一边对自己与甘泰圭怒目而视。在那个男子看来,他们无非是托福好命可以轻闲地旅行,多管什么闲事?
张号角把患者扶到后座躺下,自己坐到他的头跟前,甘泰圭则坐到前面。当他们开始向最近的医院进发时,摩托车伴着巨响追过来,便很快超越他们消失在路尽头了。
张号角看着在树与树之间像走马灯一样一闪而过的大海。这里海中的岛屿不多,除了近处有一个大的岛屿外,视野里全是因蓝色的海水与阳光撞击而沸腾的地平线。但随着地平线从视野中一点一点消失,眼前逐渐浮现出隐含着无数故事的无数岛屿。不知不觉间他转换了陆地与大海的位置,坐在地平线上遥望着大地,在那里他看到了人生的多岛海。地平线上有数不清的由人形成的岛屿,这些随着地平线浮沉着的岛上,时而爆发出幸福的欢呼,时而传出吞咽痛苦的呻吟。现在他所置身的地方,无疑就是那个人生的多岛海所形成的地平线。
此时甘泰圭已下定决心去看望先生,但不是因为想接受部长的提案,只是因为这个旅程的尽头躺着先生而已;不过他也不是完全忽视部长的提案,因为以现在来讲,把对他的提案的所有判断延缓到最后一刻才是最慎重的态度。汽车顺着摇曳的地平线滑行着,甘泰圭与张号角各自在心中回味着刚刚发生在朴性稿与姜圭真之间的有关展望的辩论。
从后面拽头发的力量轻松地使姜圭真仰翻在地。紧接着是军靴前头、后跟与靴底可着劲儿“砰砰”踢他身体的声音。每回他都像癫病发作一样翻滚着身体,摇晃着四肢,对痛感敏锐地做出反应。但是尽管身体就那样掉进地狱,他的精神却把因痛苦而扭曲的身体扔到一边,反而像轻飘飘地升向空中一样,进入了更加明净的状态中。
真是不可思议。他在不算宽的路上出乎意料地碰上了跑着步大声喊着难以听清楚的口号的示威队伍,还没来得及定下心来,便糊里糊涂地混进了他们之中,又被冲过来的镇暴队推来推去。当被突然向四面八方散去的人们推倒在地、手脚被乱踩的时候,甚至当防暴警察手里的警棍像暴雨一样砸在后背、肩膀上的时候,他只是被动地,几乎是无意识地挨着,至多,像不会游泳的人掉进水里一样扑腾几下而已。终于在某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