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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不是。富国朝空中抛洒巨款,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别忘了,我不只是制造事故,也防患于未然。在我看来,肇事与防患没差别,但我没混淆不清。干脆叫我精神病患者,我倒没话可说。而所谓精神病患者就看怎么定,只要有人想给他扣帽子,那他也就自动背上了黑锅。这很机械而且有效。每当我看见别人眼中闪烁这类隐秘需求时,就会沉入不同往常的遐想:我四周发出金属巨响、眩人眼目的无数机器,一下子全变成了无数人群,且毫无例外都患上了各类精神疾病。一般可分为精神分裂症、妄想症、感情障碍之忧郁症、躁病、人格障碍、全质性疾患、梅毒所致的疾病、精神生理性障碍、性障碍、酒精中毒精神障碍、肝病、神经衰弱等。不过,其中没有分类者和被分类者。他们身上都有一、两颗螺丝松了,或者拧得过紧。我就拿一把螺丝刀置身其中。当然,我也是个患者。我们周围是又高又宽的墙。风刮得很大,人们一律穿着直筒衣,有的嗤嗤地笑,有的大声呐喊,有的吃泥巴,有的对打。拿头撞墙、呜呜哭者有之,不断反复同一行为者有之,乜眼悄悄溜之者亦有之。我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大叫着,又笑又哭。我手持螺丝刀追赶他们,他们就尖叫着逃跑。最终我抓住了他们,把螺丝刀贴在他们身上一个劲儿地拧,心狠手也狠。这时,不知谁抢过我手中的螺丝刀就跑,吓得我没命地追他。但我刚要逮住他,他就把螺丝刀扔给了另一个男子。他接过螺丝刀就往人群中跑,我得逮住他。他在奔跑途中,把螺丝刀悄悄丢到一个坐在地上发愣的男人膝头上。我有些放心了,因为那男子只顾瞧着前方,表情凄凉。然而,当我小心翼翼来到他跟前时,他却顽固地一笑,攥起螺丝刀,一跃而起,奔将起来。人们跟在我俩后面跑着。我咬紧牙关紧追,因为找不回螺丝刀就要出大事故。跑不动了,大家就拍手激励我们。不一会儿,围栏内全成了一群猴科动物。不管我如何努力,我也抓不住拿螺丝刀的人。当我被石头绊倒再站起来一看,他们也全都不跑了。他们都背着手,挤眉弄眼,大摆迷魂阵。螺丝刀看不见了,我不知所措地到处找。我笑容可掬或满面愁容向他们一一打听。他们面带着困惑的表情说不知道。终于,我蹲在地上揪发大哭起来,直到我有活儿为止。”
“您说话突然用了一种专家的语调。换句话说,是专为自己的专家。不过,心也挺软的,您是手拿螺丝刀的专家,不赖。可是,您自己身上松开的螺丝谁来拧?又是谁松开你拧得过紧的螺丝呢?”
“看来,您还没完全理解我的话。我对自己拿螺丝刀干的活儿,不觉得有多大意义。就是说,我有顽症,平时也多病缠身。因此,每当身体安康时,我反而感到不安,感到事事不如意。所以,我常讲一种谬论:人得有一种疾病,才能过上人样的生活。人有没有肉体真实的痛苦,两者的生活可有相当的差异,当然,那不能是慢性病;然而即便是慢性病,要想理解自己和生活,有病比没病好。照此类推,我身上松开的螺丝跟拧得过紧的螺丝都该原样保留。当然,世上不少人不断松开或拧紧螺丝,勤奋地生活着。可我不行。螺丝松得我身子松松垮垮、四分五裂,或者紧得关节僵硬以至折断,对此我没办法,也不想有办法。这就是我的生活态度。如果有谁强行松开或拧紧我身心的螺丝,那我将完全丧失自我。那样的话,我会真的在大白天手拿螺丝刀追逐人们,随心所欲地往他们身上乱拧乱拆,最终被关进牢里,也傻笑着拿螺丝刀朝自己身上拧,也就是说,我想拧就拧,而不管自身、别人或者什么东西。当然,我不是为了他们,或者改善他们。所以,我刚才说自己是个盲目的恐怖分子。”
“懂了,我大体上明白了你近来的所思所想。现在,请拿开螺丝刀,不然要戳着我了,是不是突然看见我身上有螺丝可拧呀?”
我每天洗脸格外小心,因为一不留心就会倒霉。每当我用双手捧水抹脸时,就像自闭症患者那样头脑空空,只顾长时间反复着上下抹的动作,而且用力在掌心。故一有疏忽,手指准会戳到鼻尖或鼻孔里,由于水或肥皂的润滑作用,也会戳在嘴里的硬腭上,痛得格外厉害而持久。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如此专心盲目地抹脸,而且天天如此,毫不马虎。但可以肯定,这不是因为我特别爱干净,我并不喜欢洗漱。我干嘛要扯这些?现在,我像是在向谁写报告或投稿。每当我送走一天、想当日之事时,貌似平常的一动一行,似乎都饱含着极为深刻的戏剧性;即便再琐碎的事,只要你事后冷静地认真反思,瞻前顾后,做一番三维的立体思考,就能看到惯常的紧张、冲突和令人惊讶的戏剧性。那么,现在,我大谈我的洗脸习惯,是否想揭示某种隐蔽的真实或事实呢?
快乐的地狱生活 上路灯 路边 酒篷 鸽子钥匙(11)
直到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任何蛛丝马迹。当然,我并不认为生活中单独存在着另一种本质的真实,它比谁都更强烈地意识到我生活的意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是一个虚无主义者,倒不如说,我更接近乐观主义者和功利主义者。我从寻常中寻思另一种不同的寻常,无非是想寻找维持我生活的最低乐趣罢了。在我看来,所谓寻常不过是一种颠三倒四,而忠实完成这一过程,便成了我生活中的惟一价值。这正符合我想过得原汁原味的意志。
那么,我刚才所言的洗脸之中,是否有寻常的另一层含义呢?且慢。因为凡事未必一目了然、明白如画,需要有一定的耐心拭目以待。这正是我反复讲写日记这一无常行为的理由。那么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我上述的一切行为,其实就是要把自己置于寻常之中。
洗脸一事已说完,我正想着口腔受伤的事儿。除了脸上,我的口腔里也常有伤口。吃饭咬舌是常事。上下犬齿咬舌头,痛得我大叫,舌根发麻,心情变得沮丧。即便最无意识的咀嚼食物行为,也得小心翼翼地伺候。
今晨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早餐有牛奶、蔬菜和面包切片。我把夹着蔬菜的面包片送进嘴时,烤得焦黄、坚硬的面包片顶到了软腭上。我犹疑了一下,但还是咬了一大口这所谓三明治的东西。一阵剧痛直抵牙根,吓得我忙吐出,伸手一摸,指头上沾着血。我感到惊慌失措,却也无可奈何。我手拿三明治惘然瞧着前方。忽然,我眼前出现了一条鳄鱼,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食物的情景,但那口中物巧妙地逃跑了,代之以一根长杆子竖在上下腭之间。垂直的木杆使鳄鱼合不上口。它为了吐出木杆挥尾捣脚,疼痛不止,诸如此类……也就是说,我的情况跟怎么也合不上大嘴的鳄鱼并无二致。我口中虽无木杆,但口腔两旁的疼痛如同那木杆叫我闭不上口。我嘴里流口水,却提不起下巴。如果我是条强壮的大鳄,那么,我也许能使劲折断木杆;但我却被这意外的一击打垮了,尝到了唾液里的血腥味。
这事现在该如何倒过来看呢?或者它如何把我倒过来?我眼前蓦地闪过那翻鱼肚白的死鳄鱼。那么我怎么样才能像它那样断气,泛着鱼肚白飘浮在寻常之上呢?这并非易事。因为我一般都半死不活地沉在水底下挣扎。
早上的事暂告一个段落。那么下午到晚饭前发生过什么事?我脑海中闪过种种记忆,犹如走马灯、电影和流水,没一个场景是静止不动的。稍等,刚有一个记忆频道卡给住了。那是一桩琐事:四点左右,我有了件意外事,便跟人合乘了一辆出租车。我后面坐着一个年青女子。我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她在一个十字路口朝司机说了一句话;但我上车时忙于道谢,之后又只顾看前面,加上早下车,所以我没看清那女子的脸,直到下车转身之际,才意识到这一点。等我转身望去,车已跑了,只看到后窗里她的后脑勺。直到车子拐弯、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才醒过来。一种难以名状的心理纠葛,像海滩之水直捣我的心田,随后又“唰”地退回海中。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一个出租车司机曾对我说过:尽管他整天开车,却常记不住乘客的脸。回想他的话,我才捉摸到我正体验的情感波澜。如果我刚才下车时,那女子扭头瞅我一眼的话,那么现在我也许忘了她的脸,只记得她的飘发。总之,我感到怅然若失。偶尔,我坐在车后可以看到司机通过反光镜瞥你一眼,不知何故,我现在似乎懂得了他们小心无趣的目光所含的意味。总之,我虽然与她共处了一段时光,却连几个小时,不,几分钟也未能记住她的脸。一种失落感占据了我的心,唯有她颇有个性的语声,在我耳际缭绕不去。我留心观察周围来往的行人,觉得他们的一张张脸,比任何时候都真切。当然,那些脸将会随着时光而流逝。但所谓忘却,原是人类生存的一个先决条件,实属无奈。可至少于我而言,不知和忘却之间却有着质与量的巨大差别。忘却较之不知,具有不断求知的精神,是对付我们自身条件的一个方法。洪大的人流通过我的跟前,为了记住他们,我左顾右盼,忙得不亦乐乎。当然,这是我不可胜任之事,而对他们来说,我或许完全是个未知数。
此外,在我记忆深处,还留着几个场景:一天黄昏,我在街上漫步,不知从哪里“嚯”地飞来一只小鸟,停在我身边的一棵街树上。我扭头一看,是一只小麻雀。望着它晃着脑袋抖擞身子的模样,我没来由地想:鸟儿之所以穿过行人飞上树稍,是为了引人注目。这想法令我趣味盎然。如今想来,那未必。因为我打算比眼观麻雀更进一层,是想通过麻雀的行为反照自己。我同时特别意识到:观察麻雀这一琐事,通过有意无意的反思,可以获得惊人的逆向变化。所以,抬眼望那引起我注意、并为此摆弄身躯的鸟儿,叫我兴奋不已。也许,我有一种夸张癖令我感悟令我兴奋吧。然而,所谓夸张,却是向寻常造反的关键所在。所以,我不大在乎那一点。如果说有什么需要我长年牢记并引以为戒的,那就是:凡事不可公式化,固定化。
第二个场景,印像强烈至今还栩栩如生:一个男青年躺在一辆小型合乘车里,放下椅背直躺着,双腿交叉伸进前座间,睡得死沉死沉,两裤腿卷至膝头。我偶然站在车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内的这一光景。他歪着头,发出低低的鼾声。车里的烟灰缸中,留有燃到过滤嘴的烟灰。手指头因尼古丁呈深黄色。半开的嘴里露出黄牙。嶙峋的肋骨下面,肚皮有规则地起伏着。这时,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吓着了,动了动,猛地睁开了眼睛,并欠起了上半身,眨了几眼之后,又马上躺下,一只手按住了前额,看起来仍惊魂未定。他揉着眼睛,剔掉眼
屎之后,蓦然坐起并回过头来。我本能地转移视线,立刻离开了。我边走边想,这个头发蓬乱、满脸困倦的家伙,正以疑惑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背影。不一会儿,从后面传来汽车多次启动的声响。耳闻汽车声,我眼前浮现出他那瘦削的前胸。
这件小事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像,以至每个细节都记忆犹新。但我已经不能做更深入的思索了,而且也改变不了什么。如今想来,也是如此。因此,我需要耐心等待。从中我再次确信写当天的日记,从诸方面看是何等无理。既然一样等,那么写下再等就大可不必了。
那么,把现在退回过去如何呢?为此,我现在得谈谈未来。由于我步入了未来,所以,现在和今天便相应地流逝而去。简言之,我脚踏现今,嘴衔未来。
总之,和往常一样,明日早晨我醒来,就有一种错觉:有人在说话。但等到我看清四周,人声就消失了。我翻了个身,压住被子,感受着一种隐秘的快感,躺了好一会儿。我看到头发夹进枕套扣里,就一一拔出,而后走到冰箱前,开门取出昨夜过滤的凉水,一口气喝了两杯。当然,我是关上冰箱喝的。我就这样开始了我猥琐的一天。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先后体验着众多杂感,但它们凌乱无序。然后回家在睡前写日记。我先回顾几天前或再之前的事儿。可因诸多理由,我又回到了现今。但是,现今变得变化多端,五彩缤纷,叫我无所适从。因此,我又从现今转向过去。但为了尽快理清过去,我又不觉跨入未来,并从未来透视现今,可是……
快乐的地狱生活 上路灯 路边 酒篷 鸽子钥匙(12)
他会不时地突然怀疑自己的身份。也就是说,在整理自身材料的过程中,或把材料输入电脑时出了差错,俨然觉得自己不知打何时起开始过着别样的异己生活,这事他完全插不了手,而且全无知觉,像一个突发事件神使鬼差,而且已完全弄假成真。换言之,如今他已生活在一个不可捉摸的冒险世界里。既然他已不是他自己,那也就只能心甘情愿地履行原属异己的义务。但言行举止中,仍免不了尴尬、别扭和不自然。这在上酒店喝酒喝到深夜时尤为突出。每当他醉酒时,都会突然问自己为何来此与人同饮?我是谁?跟这些人在聊什么?结果竟一无所获。于是,他要么喝个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要么悄然离开回家或者上其他酒店。有一次,他正跟朋友们共饮,喝到一半,突然受不了坐在那儿的自己,就避到了外面。冷风一吹他就醉了,便独自默默走在夜路上,不知道自己是谁,陷入重重疑惑中。他觉得自己应该跟朋友们继续喝酒才是,但回去又太别扭,便蹒跚着招出租,边怀疑自己是否是自己。不管他如何环视周围,也看不到自身在哪里,既然他没上天入地,那分明站在那儿脚踏实地。因此,他需要探视的是自己的内心,而非四周。于是他屏住呼吸没动弹。
这时,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恐怖片的场面,并意识到自己心中的恶魔正在支配着他的灵与肉。平时,他认定它是自己本身,只有在它打盹或游离身外时,他才能找回自己的灵魂。由于这事不常发生,所以他感到尴尬难堪。他一面被自身的疑惧弄得毛骨悚然,一面更频频向来往的车辆招手。必须在恶魔返回或者苏醒之前下手才行。他发现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便奔过去上了车。车疾速离去,但他并不安心,变得更焦躁不宁了。他感到肠胃不适、四肢僵硬发麻;他望着司机的背影,甚至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不是司机,而是坐在后面的乘客,但马上又摇了摇头。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恶魔即将返回或苏醒过来了,他的思绪益发混乱起来。他找不到自己继续坐车的理由,便不出一个街区就下了车。他贴近夜色冥冥的墙头,拉下裤裆的拉链方便时,他仍在困惑不解:自己为什么站着而不像女人那样蹲着解手?他看见高高的树顶上有个喜鹊窝,便学着里面的雏鸟,叽叽叫了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一种借酒醉装疯卖傻的超常奇行。然而,不断怀疑自身,即不时视自己为他人、他人为自己的错觉,其实是跟自己盼做他人,或者既是自己的同时又是他人的欲求有密切关系。深究其性格,就可以得到充分的确认。一言以蔽之,他的性格极为复杂多端。但这不是说他个性强。而只是说,像忧伤或快活那类的心理倾向在他身上维持不了多久。他会简单容易地、不知不觉地卷入曲折起伏的感情旋涡之中。因而,周围有人说他有躁郁症,而心思单纯的人,则干脆说他性格反复无常。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思想并非完美而理所当然,并尽力铭记这一点。因而,他在内心深处总害怕自己停止不前,不可避免地沉沦、挣扎,最终为其伦理所俘虏。他需要不断的变动。他那不安分的性格,跟这种思考方式有很大关系。他只有在自身情感的脉络得以切换之时,才能确认自己还真正活着。
渐渐地,他拥有了更大的欲望。他一直关注自己内心的变动,当然这一关注不能原地踏步。他自然希望来个兜底翻。所以一有机会,他就尽情地、自发地怀疑自己,以至走到错视自己为他人、他人为自己的地步。并且,这种把自身植入他人之中以至威胁自身存在的做法,也是一种切换脉络的准备过程,只是他没有具体意识到罢了。对他而言,当前的每个瞬间本身都是完备无缺的。他不认为往后会存在更重要的事情。在从这意义上,他跟儿童没有两样。
他什么也记不起来。当他恢复神志时,他吓了一跳,因为他意识到他刚通过一条黑黢黢的通道。他瞧了瞧自己:手上满是黑斑,衣服又脏又破,脸上沾着不知名的稠物,粘乎乎的。原来,他是用双手爬出来的。里面到处是荆棘和铁丝网,撕裂了他的衣服,划开了他的皮,长长的伤口上,滴滴干血就像血色铃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