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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皮,长长的伤口上,滴滴干血就像血色铃兰花标本。他的皮鞋里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卟哧”作响,直往外溢水。他过的也许是下水道,怪不得身上有股浓重的潮气和不快的气味。他每走一步,就在路石上留有一个鲜明的湿脚印,随后变浅,皮鞋也渐渐发干了。但脸上粘乎乎的感觉,不断骚扰着他的神经。他摸了摸脸,专心思索着手感。渐渐,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样东西。它模糊、无色无臭,像气体来去无踪。他感到焦急,但屏息耐心等待着,终于在某个瞬间抓住了一点头绪。
他在一个地下河川或下水道,不然便是被弃置的坑道中疾跑,后面跟着许多陌生人。地面溜滑,布满高低不平的岩石,石面石缝间淌着水。他不时地跌倒,掉进水里;他顾不上划破的肌肤,摸索着全力前行。时不时地,有一种又细又粘的东西直贴脸面。他怎么抓也抓不住,也挥之不去,惟有飞虫不断碰脸的感觉还算分明。当他和跟随者到达亮处时,彼此关心地打量着。接着他们对他“嗤嗤”地笑了起来。他搞糊涂了:大家不都一样面目全非吗?他疑惑地察看自己,后来看到一个后到的男子看到他的脸也笑了,他这才明白自己脸上满是蛛网。他是开路先锋,把无处不在的蜘蛛网全黏在他脸上了,后来者自然无物可黏。蜘蛛网把他的脸和脖子弄得黑乎乎的,叫人联想起殡仪馆里的死人的脸。其他人的脸虽汗水淋漓、通红,却还算干净。他用手掌抹了抹下巴,苦笑了。
这便是全部。他搜索枯肠,却无更多的记忆。他感到腰、背和大腿来回抽痛。他是否遭到过某些人的集体殴打?看来他还没完全回过气来,呼吸伴有口哨似的声响。因此他尽量用嘴呼吸,嚥口水,有时还中断呼吸,但都无济于事。于是,他放弃了。他手心无力,指关节软绵绵的。不觉间,手臂上的瘀血像淡墨水扩展开来,手腕上出现了指甲痕,小块肌肤上有月牙印。他是否往死里掐过某人的脖子?对方曾拼死反抗,而且还可能是个女人。如果这一点属实,那么留在女人手指甲里的他的皮和血液,将成为决定性的证据。
他看见桌上有个沙漏,圆椎型玻璃体中的沙子可计十分钟时间,但现在是静止的。还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把沙漏翻了个身,当时约流了两分钟的沙,就不再流了。他望着连绿荫、细沙都通不过的沙漏颈,觉得自己的颈子也被一双强劲的手掐住了,渐渐透不过气来。如果抖它几下,沙漏会重新计时,但很快也会停止漏沙。
他摸了摸口袋,如果找到从未见过的钥匙或者名片,就可以成为帮助他追忆的好凭证。然而,他的五个口袋全都空空如也,甚至连他的身份证都没有,只有干泥块和草根。他大概滚过泥地,抓过泥巴,可就是记不起来。
他又重新瞧起了沙漏:它不走了。既然时间不走了,那他也什么都干不了了。他环视周围,看不到任何东西表示时光在走,连窗都关上了。太阳也罢,月亮也罢,星星也罢,全无踪影。他的记忆仍停留在冷冷的白墙上。他无所事事地抚摸着墙,留下他毫无价值的指纹,而那堵墙并不存在。
这时,他猛地醒悟过来:他并非记不住什么,也不是回忆不起来,只是时间在停滞不前。就在这停滞的时光里,他的意识在孤独地蠕动着,但他哪儿也出不去。他像迷路的、失去方向感的老鼠,徒劳地徘徊着,探头探脑,寻找出路,却不断地撞到自己的内壁上。他蛛网满面、衣破体伤,却不能像那时间那样裹足不前。他想不断探看前行,但思想却在行动之墙前已经无力地坍倒了。
快乐的地狱生活 上落日眼镜石菩萨故乡(1)
四周万籁无声。他格外地感到,停滞的光阴给予万物何等巨大的苦痛。他想自己变成时间,可他只是地上一颗坚硬的苹果籽而已,无法动弹。他手中的干泥和草根已揉成了粉末。不久,他也会变成这粉末状的骨灰,洒向山野和江海。
他感到直发晕,仿佛全身的水分全蒸发光了,感到昏沉沉的。他竭尽全力注视着沙漏,并聚合苹果籽里潜在的生命与时光,“嚯”地站起身,伸手牢牢抓住了沙漏,并举过头向远处掷去。沙漏撞在墙上消失了,留下一个大洞。他像刚放下冰块,感到浑身发热,像刚绽芽的种子,屏息凝望着那个大洞。
他要攻哪儿?又怎么攻?从哪儿怎么攻才好?他一直坐在舒软的褐色人造革长椅上,上身前倾,双手各放在两个膝头上互握着,凝视着前方,后颈因昂头有些僵直,半嵌在上衣领里。保持这样的坐姿,全身的紧张自然聚合在下身某处,即肛门的括约肌上,那儿正是他现在的重心或向心所在。他就这样坐着凝然不动,仿佛即刻迎战对方,采取了一种以不变应万变的积极态势。他的坐相仿佛在说:攻哪儿?怎么攻?从哪儿怎么攻才好?但对方毫无反应。他依旧紧收括约肌坐着,像在做防早泄操一动不动。其实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直视前方的
双眼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装成紧张、矛盾、焦躁不安和烦心的样子,锁定在狂妄自大之中。他的双眼朝上张望,前额上露出三、四道深深的皱纹。宽大的双肩、前倾的上身表示他软硬兼备,可以窥见其突发猛进的气势。他舔舔嘴唇想开口,不料后颈发僵,脖子痛得厉害。但他顾不上这些刚想开口,却发现舌头发硬。他害怕单词像断珠蹦出口外,待到好容易才镇定下来,便说道:
“你说你想说的,想叫多响就叫多响。但不要质问我,什么也别问,拜托了。你只管说,凡是我不必回话的,你尽管说。而且,什么都可按这种方式说。我烦得要疯了,再也不说一句话了。所以你得牢记我的话:不值一提的问题,只能作不值一提的回答。这和马桶反复抽水,却抽不干净粪渣是一样的感觉。总之,惯性的不死不活的无聊问答,我讨厌透了,还不如闭口不说好。你也知道,即使不开口,生活也未必比预想更困难。有时我甚至想:与其放心用言语向对方传达自己的意思,倒不如干脆避开言语,用心揣摸对方是否理解了自己、理解到什么程度更为好些。现在该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再说一遍,你要适可而止,不要越雷池一步。但必须记住,我不是硬要跟你绝交。这不说了,我再也不说了。不,已经不说了。”
说罢,他照原样坐着。颈椎痛得更厉害,强健的双肩和两个膝头也开始刺痛起来。渐渐地,疼痛弥漫全身,眼中开始出现一条条血丝,乍看来像燃烧着敌意,然而,不论是在他的头脑里还是心中,完全没有情感的波动,就像一张白纸。尽管如此,他全身无意中仍透露出这样的信息:一旦发生情况,他就会变成一头犀牛直扑对方。其实,他面前并没有人,哪儿也没有,屋里空荡荡的。但是,对方即自己。他自己作为对手正坐在他前面。从屋角传来煮水的声响。他作为对方正在屏息凝神静听,悄悄垂下充血的眼睛。
不觉间,窗外夜幕降临。时速一旦超过七十公里,巴士就嗡嗡直响,浑身颤抖。像时断时续的地震,或巨兽的垂死挣扎,令他头昏耳鸣,五脏六腑要全抖落出来。每到这时,他就木然地瞅着自己得了颤抖症的双手无奈地抖动。胖胖的导游小姐穿行于座间照料着乘客。她步履谨慎,却也不时撞在椅背上,勉强前行。他闻到低质量的化妆品及其体臭相混的热气扑鼻而来。这巴士实在太小、太闷了。
或许是因为远离高速公路,二车道的公路上挺清闲。偶尔,有辆车打着灯从对面急驶而过,几乎撞个正着的刹那间,划道锐利的切线,没入冥冥的后方。每遇到这种岌岌可危的瞬间,他总是吓一跳,让前额和鼻尖离开玻璃窗。透过玻璃窗,他清楚地看到,刚才留下的切线,变成了钢刀插在地面上。尽管两车擦肩而过,荒凉的车道上火花四溅,却毫无损伤,依然孤独地行驶在公路上。路旁,按一定间隔交叉出现着路标和各种指示牌,反射着车灯光。远望,清晰可见,可是开到跟前却是一团黄光,像幻影或幽灵,等于在看恐怖片。只有受到正面的照射,它才会露出真相,而灯光一去,便销声匿迹了。于是,巴士陷入更大的恐惧之中,乱打灯光,而幽灵却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赫然出现。巴士摸索着道路,小心翼翼地拐弯,白白喘着气上了坡道。车体泄漏的光本身,就是恐惧,幽灵便以此耀眼的恐惧为食,藏在黑暗中生存。这时,一个在军人分队哨卡蜷缩着庞然之躯的幽灵,由于受到前灯的正面照射,突然现身,露出它青色的躯体,张开大口吼叫起来。停下、关灯、熄火,下车。但吼声随即消失了。于是汽车赶紧打足灯光、带着恐惧,开足马力向黑暗驶去。
如今,他正置身于一个恐怖片的场景之中,是下一个惨死的牺牲者。如同无法抗拒命运一般,他按照剧中既定的情节办事,而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在那陌生的漆黑的道路上下车。时间越长,他就越害怕。这种恐怖跟支配他的一种截然生疏的畏惧感,如出一辙。他把视线从窗外移到车内,并起身从搁板上取下箱子,跟着席间穿行的导游小姐缓缓挪开了步伐。
我最近才知道,我摇摆不定的坐姿给我带来了诸多不利。这此前真没想到。我不爱正襟危坐。首先,我的身体构造喜欢依靠点什么:从心理上讲,挺直腰板、竖起脖梗的坐姿,叫我受不了。因此,不论何时何地,我总坐不正,松松垮垮的,或者赖在椅子上盘腿而坐,或者手搁靠背斜躺着,要不然就一手撑膝、一手支着下巴。回想起来,不少人因此曾讥笑过我,可我愚蠢地没加理会。我怎么那样无所谓呢?有人说,我的坐姿极为老练。当时,我付之一笑,像个傻子不懂其中的真义。此外,人们还说我的坐姿极为舒服啦,富有个性啦,等等。我记得当时他们的表情都含有不寻常的一面。尽管如此,不知为什么,我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本意,充其量以为他们对我抱有多余的敌意。那确是一种敌意,而问题在于它并非多余。他们见了我,尤其是我的坐相,觉得我骄傲、目中无人,所以他们这样说,希望我端正坐相。可是见我毫无反应,便各自用疑虑的目光瞅我,以至发展到不像话的地步。也许有人认为我格外单纯,还有点傻。总之,他们跟我坐在一起多少有些不舒服。所以实际上跟我是否待人傲慢无关,只是先入为主暗中否定我而已。
我再说一遍,我直到前几天才愚蠢地认识到这一事实,而且是由于有人直言相告。当我与人相对而坐,还没交谈、形成某种关系之前,我就被打上傲慢的烙印。可见我所受到的有形无形的损失,该是何等巨大?我这样想着,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当然,我不是指损害本身,而是指量的权衡得失。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简单和纯真,而且是一个只懂得拿自身的理论对待世界的不开窍的人。是不是对人间关系过于信赖,跟坐相毫无干系?而且,我连一个无视礼仪的人都谈不上……太卑劣了!我本来只是予人自由方便而已。
快乐的地狱生活 上落日眼镜石菩萨故乡(2)
是的,我只想自由自在。我受不了我的背紧贴在椅背上。而且也没个角落,可以让我舒展双肩、跟对方没脸没皮、理直气壮地相对。记得我在军队操练时,尽管我努力做好立正姿势,但仍让逐个检查的军曹不满意。他猛击我双肩,把我“哐”地打倒在地。在军曹们看来,双肩不能像弓一样拉直,就算不得立正。可人们并非自认堂堂正正,才耸肩挺腰的;然而,我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漫不在乎地随意走路、坐着、躺着和奔跑。我这是否在为自己辩解呢?我没想用傲慢的坐姿来待人,相反,我只希望自己蜷缩着、躲着、藏着,而且变小,岂知这却招来了误解。我没希望别人当我是意气风发的斗士。现在也是,没有这个必要。
换句话说,我虽住在地上,却在空中做自由落体:全身肌肉放松,四肢伸缩自如,一会儿头朝下降落,一会儿又颠倒过来。不过,我今后不论何时何地再也不能往下跳了,就像脚脖上挂了个铁块。因为我已经明白,我不端正的坐相给我带来了巨大的麻烦。这种醒悟使自己都吃惊不小。我真切地感觉到这一变化的幅度。那么,现在我就坦言相告吧:就在今天早晨,我受到了一次极大的冲击。在一个难得召开的联席会议上,我一直看着一个男子,他是出席者中最年轻的。他的语调、动作、以至坐相都显出无礼。对他的注意以及由他引起的不快,无法让我集中精神关心讨论的内容,并且诱发了某种莫名的逆反心理。过了许久,我才突然从他身上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真叫人啼笑皆非:这不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容忍在别人身上折射出来的自己吗?这就是我最后想说的。现在,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么,我能容纳自己什么呢?而且有那样的东西吗?我感到疑虑。
你近来显得特别累。这大大影响了你的意识和思考。首先你不想深入思考。虽说,你偶而沉思冥想什么,但马上醒悟过来,中止思考,回到原地,像只落水上岸的多毛动物,抖落了一地的水。这一变化极富有喜剧性。
你曾经说,我视意识为思考行为,并坚持认为理性或论理只能对生活带来限制和损害。然而在这混乱无序的世界里,人们心中不免更指望理性和论理。因此,每当你论物处事时,不满足于观望或联想,而是加以积极推理推论。就你而言,这是一种不屈从于人世和生活的生存方式。但是,现在你的想法变了。意识即思考的等式告终了。换句话说,理性不过是意识的多种形态——幻觉、梦、错乱、迷惘、怅然等伴随不同时段产生的一种精神状态罢了。对此,你的认知极为明确。以为推崇理性或论理就能自动接近有意义的生活,不过是自掘坟墓的自负的想法。有了这新的感悟之后,你便致力于对此作出新的感悟。因而后来,你竭力让自己的思想有意停留在类推或推论之前,即联想阶段。想想以前你嘲笑那些局限于联想阶段的人为幼稚的思考者,你的思考方式变了,表明你摒弃了迄今为止的积极态度。虽有些勉强,但可以说你多少有些进步。那么,现在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让你转向的某一天的行迹吧。这是一次你并不讨厌的旅程。为你起见,我有话在先:这次旅行仅仅是为了回首往事,不扯类推或推理,而且也不允许。对此,你比谁都清楚。
那一天,你正走在中部某城市的近郊处,那儿离城外的公共体育场不远,所以算不得偏僻。当时,你心想自己不是旅行,而是来办事的。只是件小事,所以你其实也无事可做。当时,你就苦苦推理:我来此究竟是旅游呢,还是办公差?但你得不到你预期的结论。
你的右上方远处有座高山,山峦缓缓伸向山麓,直伸到你走着的四车道公路的人行道旁。流经市区的又宽又深的河水,流入离你几米远的公路底下的下水道。邻河的行人道坡地上,堆积着多种建材。十来个长二、三米,直径也足有二、三米的水泥管,想必埋入河中当下水道用。其中几个空空的圆柱形管子,紧靠干涸的堤坝斜面放着,只要一推,就会立刻滚入河心,叫人提心吊胆。就在那儿,孩子们在奔跑玩耍,进入管道,在弧形壁上像松鼠窜上窜下。望着他们疯玩,你不能不意识到早晚要出事很危险,心感焦虑。但你也知道,当场采取什么措施并非易事,因为你得把他们全部赶走才行。你继续走着,大概是行人不多的缘故,人行道的铺石缝里,青草长得又多又高。为了不践踏它们,你走得小心翼翼。看到有不少小草刚艰难地露出碎铺石就枯死,你莫名地感到手心发烫,直冒汗,后又干了,仿佛透过掌纹和指纹的毛细血孔返回了体内。然而,与往常不同,你光感受而没有思考。你举手摸下巴,发现手臂上沾着一只飞虫,尽管手臂在动,它却没飞。定睛一看,原来它困在并不长的体毛里挣扎着。你留心观察它的动作:这随处可见的蜉蝣呈深褐色,像其他小虫一样陷在几根纤毛中蠕动着。你睁大了眼,脑中一片空白。你是想看到你自己,却看不到,犹如看不到你的背一样。接着,小虫飞起,从你的视野里消失了,于是你看不懂周围,解读不了世上万物了。你下车之后,当头的炎日更加灼人,感到全身滚烫,他前额上没有汗珠,整个天空却白热化了。你像在吸入四周一切场景似地不断张望着继续赶路。除此之外,不需要任何思想和行动,心中充满的对万物存在的真切感受,你的每一个细胞被激活了,像四堵墙把你完全淹没了。这时,你透过你周围圆椎型墙壁,分明感觉到一种意外的联想。你用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