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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烛寐-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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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立在庭院里,立在那淡淡的月光之下,如同是由月色雕刻而成的仙身,月白长衣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的一半面容隐藏在那夜色里,仿佛与这天地夜月共生,美得难以言喻,惊心动魄。
    我蓦地睁大双目,全身发抖地看着他。
    夜空里蓝色的火焰,是他的眼眸。他的目光静静地望着我,微微一笑。
    “啊——”我大叫一声,一下子惊醒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耳畔的笛声戛然而止,原来是梦。
    我喘着气,努力平复着砰砰跳动的心脏,转头看向窗外。烛火幽幽,窗外的夜色里月光静谧,庭院里空无一人。
    我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天地间一片寂静。
    我缓缓闭上眼睛。是他,又是鹤神。这个本应是我们兰氏一族的守护神灵,如今却变成了我的噩梦,缠绕了我整整三年。这三年之中,我时常会梦到他,梦到他仙神般的容颜和微笑,然而每一次,我都是在害怕和惊叫中醒来。
    只因我至今无法忘记他在兰邑之战的冷漠无情,那双如火蓝瞳每每在我回忆中出现时,都会伴着秦王的铁骑,坍塌的城墙,满地的尸身,漫天的叫喊和血光,接连向我冲击而来,仿佛烙印一般深深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永远难以释怀。
    正在这时,案角的那枚鹤羽灵石不知何时发出了光芒,幽幽蓝光在月色下闪耀。
    我转过头,愣愣地望向它。
    鹤羽灵石。记得在兰邑的日子里,这块所谓是鹤神与我族信物的石头一直如同圣物一般,被代代祖先供奉在兰氏一族的祠堂里。父亲临去燕国边关之时,曾特意嘱咐我好好保管它,寻一块安静之地将它好好供奉。然而父亲离开后,我却将它随手放在内室的几案上,它也一直如一块寻常的石头一般,安安静静地待在桌角,无声无息。
    这些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它的存在,然而时隔三年,它却又突然自行亮了起来。蓝光幽幽升起,如风里旋转而起的炊烟,上面刻着的白鹤之纹在蓝光之下栩栩如生,如欲展翅高飞。
    我盯了它片刻,突然将它拿起,顺手锁入了一个匣子里,让它离开我的视线。
    我刚将那锁着灵石的匣子放入窗边的箱柜,忽然之间,一个虚弱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寐儿……”
    我猛然一个激灵,蓦地回头。
    床头,哥哥半睁开了眼睛,正望着我。
    我呆怔良久,方道:“哥……哥哥……”
    哥哥微笑着唤我:“寐儿。”
    “哥哥!你醒了!”我惊呼着,一下子冲了过去,跪在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凉得像冰,瘦得只剩皮肤和骨头,我颤声道:“哥哥,我不是又在做梦吧?你终于醒了,你……你可还好吗?”
    “我很好,没事,寐儿。”哥哥望着我微笑,虽然他面容消瘦而苍白,眉目间的温柔清和却是一如既往,“看来,我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活下来了。”
    他的声音在我的耳畔那般清晰,这不是梦,这是我所梦想了三年的真实!我终于完全回过神来,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来,埋头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你醒了就好,太好了,哥哥……”
    昏迷了三年,哥哥终于醒了过来,我仿佛感到心头缠绕了三年沉重的乌云终于散去,一时间被巨大的欣喜冲溃了理智,难以自持。
    “寐儿,对不住,”哥哥叹息,声音很轻,“这些日子里,定然让你担心了。”
    我紧紧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没关系,哥哥,你没事了,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窗外冷月无声,而那个月下的影子似乎也走远了,万物沉入了寂静。
    虽然哥哥终于醒来,但他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静养了一月有余,身体还是落下严重的病根,只能拄木杖勉强行走。
    不过,他仍能活下来,对我而言,已是万幸。
    族人们得知哥哥醒来,亦是十分欣喜,封伯提议再次摆起族祭以感谢鹤神对哥哥的护佑,被我以各种理由拒绝了。如此又过了半月,这一天日光晴好,哥哥唤我道:“寐儿,带我出去走走。”
    此时的燕国已进入寒冬,我扶着哥哥走出住处,沐着苍白的夕阳,缓缓靠着蓟城的城墙行走,一边给他讲述这三年来族中所发生的大小之事。
    “所以,父亲他们自三年前去戍守燕国边关之后,一直鲜有音讯吗?”哥哥问道。
    我点了点头,低声道:“是的。上一次父亲寄书信回来,还是半年以前。”
    哥哥叹息一声,缄默不言。
    “不过,我已经写信给父亲,告知他你已醒来的消息,父亲得知后,也一定会十分宽慰的。”我道。
    哥哥点了点头,一阵冷风吹过,他咳了起来。
    “天这么冷,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当心伤了风,”我忙上前给他披上衣服,挽住他的手臂,转身向住处走回去。
    一路上,哥哥甚是沉默,我试图让他的情绪好起来,便在他耳旁说道:“哥哥,有一件重要的事,须得告知你一声。”
    哥哥转头望向我:“什么事?”
    我道:“燕国的太子丹最近秘派了一名侠士前去行刺秦王,算起日子来,再过数日就能抵达咸阳了。”
    “真有此事?”哥哥惊讶地望向我。
    “没错,”我点了点头,又道,“若是那侠士当真能成功刺杀秦王,那这一切都能结束,父亲能回家和我们团聚,我们也能再回兰邑了……如果我们真的能回兰邑,我就去家里的梨树下摘梨儿,给哥哥做梨子酱吃,好不好?”
    而哥哥看了看我,微微笑道:“寐儿果然长大了,若是换了从前,你只会使唤我去帮你采梨花编花环……如今居然自己都会做梨子酱了?”
    “不要小看我,我现在会得可多了。”我一边笑,一边搀扶着哥哥,慢慢向前行走,“前几日是小羲儿的五岁生辰,不巧清婶染了风寒,我就替她给小羲儿做了长寿面,还试着做了许多小菜,连封伯都夸奖我手艺好。只是封伯最近伤病又犯了,我昨日给他请了燕国的大夫,让他好好休息。啊,还有,上个月有个燕人少年上门提亲,兰心妹妹看来是要嫁在燕国了呢,倘若真是如此,我这个做族姐的还要帮她绣嫁妆……”
    我絮絮地说着这几日族里发生的事,而哥哥听着,却是慢慢收起了笑容,轻声道:“寐儿,苦了你了。你自小在深闺受宠,何尝做过这些事情……”
    我一怔,摇摇头道:“父亲远在边关,哥哥你又有伤在身,我身为兰氏族长的女儿,本就应担负起照顾族人的责任。而同哥哥和父亲做过的事情比起来,我所做的这些,根本就不算什么啊。”
    哥哥微微叹气,望向远方,夕阳的影子无声地落在他的身上。
    哥哥喃喃说道:“但愿鹤神能护佑我族,渡此秦劫。”
    我闻言一滞,闭上口沉默下来,不再言语。
    “寐儿,你可将鹤羽灵石好好保管起来了?”哥哥问道,“那是我族与鹤神约定的唯一信物,不可怠慢。”
    我没有回答,良久,方轻声道:“哥哥,时至如今,连你也仍视鹤神为我们的守护之神吗?”
    “那是自然,”哥哥有些惊讶地看着我,“怎么了,寐儿?”
    当然,不仅是哥哥,所有族人仍然视那鹤灵之神为护佑兰氏之神灵,日夜祷告,希望鹤神保佑远在燕国边疆的亲人。所有人都依旧虔诚,除了我。
    “若他当真是我们兰氏一族的守护之神,为何兰邑城破那日却在一旁袖手旁观,置绝望的族人们于不顾?”我喃喃道,声音不觉愈发地激动起来,“因他赏赐的所谓灵根,我们族人遭到秦王屠杀,落入现在的境地,为何他却从来未曾出现,给予我们族人哪怕是一丁点的保护?为何……”
    “寐儿,”哥哥打断了我,“鹤神是神明,我们岂能以凡人之心揣测?你怎知鹤神不曾给予我们以保护?说不定鹤神的确有在暗中护佑我们族人,只是你未曾看见而已,不是吗?”
    我沉默下来,一言不发。
    哥哥停顿片刻,又问道:“寐儿,你方才说的是什么?难道你在那日祭典之后,有曾再看见过鹤神或是什么吗?”
    望着哥哥的眼睛,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没有,当我没说过,哥哥。”
    我不愿再去回想鹤神的事情,只慢慢扶着哥哥向来路走去。
    
    第11章 荒山闻鹤啼(三)
    
    【兰殇】
    而事实证明,鹤神的确再一次没有保佑我们族人。
    那一日,我们终于得到了父亲的消息,然而已是太迟了。
    “太子丹派去的侠士荆轲失了手,不仅失败被杀,而且激得秦王大怒,立即派出六十万兵将攻打燕国,西方边境燕军早已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
    听到这个噩耗之时,我脑中嗡嗡乱响,一片空白。
    父亲!……
    我伏在哥哥肩头,泪流不止。哥哥拥住我,紧紧闭目,沉默不言。
    族人失声痛哭,悼念失去的一众亲人,可是我们连悲伤的时间都被剥夺,很快,秦军兵临蓟城,即将攻入城内,城外烽火震天,四面城墙摇摇欲坠,满城燕人百姓均仓皇无措。
    我扶着哥哥从住处走出,迎面几名族兄弟慌张地跑来,喊道:“燕王已逃离蓟城往东北去了,城中无人驻守,早晚要被秦兵攻下,我们快走!”
    “燕王逃走了?”我一愣,急问道:“那太子呢?”
    “太子他……已经,已经……被燕王砍下了头颅!”
    “什么?”我蓦地睁大眼睛,颤抖道,“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燕王欲献上太子丹的头颅,以求秦王退兵,然而秦王意图十分坚决,大军临境,势必要攻下蓟城!”
    “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若是被秦兵发现,我们凶多吉少,”哥哥面色凝重,“你们几个现在就去召集族人们,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我连忙把哥哥搀到路边的一株槐树之下:“哥哥,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和他们去召集族人们离开!”
    哥哥却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
    “等一下,寐儿,我还有一件东西没有拿。”哥哥道,“你们先去召唤所有族人在此地集合,我去去就来。”
    我不及多想,飞快地跑到族人们的聚居之地,大声喊道:“秦兵要攻进来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我只来得及带着所有族人收拾要物,匆匆赶回原地,八十余名族人们聚齐,却没有看见哥哥的踪影。
    “人齐了吗?哥哥去哪儿了?”
    我慌忙四望,看见哥哥从我们的住处蹒跚走出,十分艰难地扶着路边的墙壁,一路踉跄而来。
    我吃了一惊:“哥哥!”
    我急忙跑着迎过去扶住他,却见他紧咬牙关,眉头紧皱,鲜血自他胸前的旧伤口上汩汩流下,竟然是牵动之下旧伤复发,极是严重。
    “哥哥,你怎样了?可还能行走?”我急问道。
    “你们先走,寐儿。”哥哥喘着气,捂着胸口,几乎无法前行,“不要……不要管我。”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先走?”我怒道,“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哥哥紧皱着眉,张口还想说什么,却未能说出口,双目一闭,昏倒在我的肩头。
    “哥哥!哥哥!”我惊叫。
    “寐姐姐,我来!”一名族弟奔来,迅速将哥哥背在肩上,“听说西城门已塌,许多流民都在往外逃,我们从那边出去!”
    蓟城中几乎已无人驻守,几万秦兵浩瀚而至,从蓟城之外长驱直入,以摧枯拉朽之势攻破各个城门,不到一日之间,便攻占了蓟城。秦国与燕国这一役,燕国败得惨烈之极,我们一行来到西门,试图混在流民中逃出城外,却被堵截在城门外的秦兵拦了下来。
    “慢着!前面那些,可是三年前逃走的兰氏族人?”一个声音突然从城门之外响起。
    我犹如被一桶凉水兜头浇下,一惊之下,抬头望去,只见一名颇为眼熟的秦将坐在高头大马之上向我们看过来。
    祸不单行,冤家路窄,原来这次被派来攻打燕国的秦将,竟然正是三年前前来攻打兰邑的王翦。
    王翦一眼认出我们,立刻下令:“将他们擒下!”
    族中法力高强之人俱已牺牲在燕国边关,只余我们这些伤的伤,弱的弱,几乎毫无抵抗之力,倘若就此被困于城中,我们族人便如瓮中之鳖,再也逃不出他们的魔爪!
    我咬咬牙,立即一挥衣袖,一团白烟倏然从我袖中散出,瞬间笼罩了眼前的一切,如屏障般遮挡住秦人们的视线。刹那间,马匹受惊,嘶声不绝,秦兵们登时陷入一片混乱。
    “快走!”我大喊,带领着族人们趁机从坍塌的西城墙的瓦砾之上向城外奔去。
    “拦住他们!”王翦高喝。
    我们拼命地逃着,然而没逃多远,雾障中只闻正前方有无数马声嘶啼,如巨浪一般向着我们迎面逼来。
    我一凛,同族人们一起停下了脚步。
    白色的雾障渐渐散去,眼前变成了一片乌云般的阴暗,千万名手执兵器、身着重甲的秦兵骑着战马自城门之外缓缓而来,同身后那些王翦的兵马一起,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心下一凉。无路可走了。
    “将他们全部押入俘营,随我回秦!”王翦高声令道。
    蓟城高大的城墙渐渐远去,燕国古道上的战马发出最后一声悲嘶。
    自此,燕国国灭,秦王嬴政一统中原的霸业又前进了一步,而我们余下的兰氏族人皆被秦人俘虏。我们的额上俱被烙上了秦国黥印,随后一路随军被押送至咸阳。
    【鹤灵】
    秦国的都城咸阳,是一切噩梦开始和终结的地方。三年的流离失所,我们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命运恶意的捉弄。
    秦王的长生祭坛设在了咸阳附近的骊山之上。
    那一日正是傍晚,远方有鸦鸣之声隐隐从天际传来,万古的苍凉笼罩着大地荒山。秦王嬴政亲自来到这长生祭坛,高高在上地坐在山巅,隔着一道断崖俯视着祭坛,山下有数千秦军守卫严阵以待。
    残阳如血,天光如沐,照映着宝座之上意气风发的帝王,不可一世,光怪陆离。
    我们被秦兵捆绑了双手,押送着来到骊山山顶,被推跪在了祭坛之前。
    自从我们被王翦押至咸阳,至今已有两个月,我们几十名兰氏族人一直被单独分别关押在秦国偌大的牢狱,我已两月没有见到哥哥和其他族人。族中有女人和小孩在低声哭泣,老人们则在暗暗祈祷,企盼鹤神在这最后时刻的护佑。
    而哥哥就跪在我身边,闭着眼睛,眉头微蹙。
    “哥哥……”我低声唤他。
    哥哥睁眼看我,微微一笑:“寐儿。”
    哥哥没事,我心下略感宽慰,然而这宽慰瞬间又变成了难过。他旧伤复发,纵然强撑,可是身体怕是已到了极限,如今的他变得更加苍白和消瘦,额上被秦人烙下的黥印更是触目惊心。
    我心下揪痛。
    可是到了这种时候,我们如何才能有生路和希望?
    秦王嬴政缓缓扫视我们,道:“不是说需要生祭百人?兰氏族人只剩这些,还能否炼成长生之药?”
    他的声音隔着一道断崖传来,宛如金铁一般在山间回荡,冷酷而嘶哑。
    祭坛边一名术士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躬身道:“回陛下,兰氏族人虽已不足百名,不过今夜乃是五百年一遇的血月之夜,天地灵气皆将聚于此山,便算是少上几名神赐灵根之人,也是无妨的。”
    秦王点头,满意道:“很好,孤等了如此之久,今日终于即将大功告成。等血月升起之时,孤要亲眼看到长生之药的炼成!”
    夕阳仿佛一瞬间落入了无边黑暗,深色的天幕之上,一轮圆月自东方冉冉升起。半个时辰过后,那银色圆月好似被红光渐渐地笼罩吞噬,最后宛若一盏赤色明灯悬于天际。
    “长生祭始!”那术士高声宣道。
    祭乐声起,数名术士围绕着那祭坛转起圈来,口中念念有词。祭坛上牲澧极盛,他们在祭坛之上燃起火焰,噼啪声响,火舌猎猎如蛇,在山风之中窜起丈余之高,狰狞摇曳。
    随即,一名术士从祭坛旁边走来,将我们扫视了一番,最后径直向我走来。
    他强行将我拉起,我双手被绑,身不由己,“啊”了一声,踉跄数步,那术士已将我拖向燃烧着熊熊烈焰的祭坛。
    其余一众术士均在祭坛之旁唱道:“长生药引,生祭其一!”
    我被推向祭坛,眼见就要被他们丢入火中,那大火近在咫尺几乎舐上我的脸,我无法逃脱,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放开她。”
    一个声音忽然从我的背后响起。
    我闻声睁开眼睛。
    “我说了,放开她!”
    是哥哥的声音在低声咬牙说道。
    我急忙转过头去,看见那祭坛之下,哥哥正缓缓站起身来。
    他手腕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被解断,而他抬起右手,一枚白色玉石正在他手心之上的半空缓缓旋转,向外散出一波又一波的蓝光,血月之下,更显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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