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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出村进村的走亲串友。但这点单薄的节日喜气遮不住各家各院的穷困。村里有所小学校。推开破篱笆门进去,一间教室一间办公室,也都四壁透风地冷清在那里。推门进教室,光线不足,里面很暗,桌椅板凳更是粗糙简陋。秘书小张扶了扶眼镜说:“现在正放着寒假。”
罗成又瞪眼了:“我还不知道放寒假?”
罗成发现,一进入天州地界,他就进入了角色。
出了学校,他们看见有放羊娃赶羊出村,拦住问。
小放羊娃叫栓柱,今年十岁,放着家里七八只羊。问他上学没有?他说不上学。问为什么不上学?他说家里没钱,还要放羊。问他为什么家里没钱?栓柱裹了裹破棉袄,赶着羊低下头往村外走,说:“我刚才都说过了。”罗成问:“你刚才和谁说了?”而后俯身拍了拍栓柱瘦小的肩膀:“你家在哪儿?先领我们去看看。”
他们看到一幅穷困受欺的画面。
栓柱家的小院本来很破旧,旁边一栋在村里乍眼豪富的二层小楼挤破他家的篱笆墙,直压在他家的小草房上。穷困受欺的故事全在这幅穷困受欺的画里藏着。用现在的术语说,这是一个宅基地纠纷。邻居家儿子叫张虎林,在乡里当过干部,后来开煤窑发了财,耀祖荣宗地给自家盖楼房,挤掉了栓柱家的宅基地。栓柱爹气不忿,告状三年,告得家里锅底朝天。一次半夜赶山路,摔瘫了下半身,现在眨着眼躺在炕上不得死活。栓柱娘是个瘦小的女人,听明白眼前站的是市里领导,一把鼻涕一把泪,前言不搭后语地讲完了遭遇。她要养着这个瘫男人,还要接着上访告状,乡里县里跑了不知多少来回。男人在炕上挣扎着坐起来说:“人活一口气,总不能欺人太甚。”
他们就是在这个黑咕隆咚的穷家里,遇见了摔坏红摩托车的红袄女孩。
她确实是记者,很俊秀地一抖头发,递过一张名片来——是省报的,叫叶眉。她说怕雪下大,急着赶路,躲路上石头,把摩托车摔坏了。打了电话到省城搬救兵,估计还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干脆先到神农村来,调查一下孩子上学的情况。
罗成说:“看来咱们思路不约而同。”
洪平安请示:“要不要把村干部叫来?”
罗成背着手站在院里看着楼房挤草房没说话。洪平安立刻跑去将村支书村长都叫来了。村支书皱着一张高颧骨脸问:“您是……?”罗成说:“先别问我是谁了。这位是你们天州市政府的办公厅主任,”他指了指洪平安:“眼前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说清楚。”情况不说也是清楚的:张虎林家是违法侵占他人宅基地。罗成问:“你们村干部怎么不管?”村支书搓着手说:“管不了。”罗成虎起脸:“管不了要你们干什么?”又问:“楼里的人呢?”回答说是下山走亲戚去了。
罗成挥了挥手:“守着神农这个名牌,不知道拿它发财致富,搞得老百姓这么穷,要你们这些干部真没用!”
罗成领着一群人下山,村支书村长紧跟着。
那个叫叶眉的女记者拉着放羊娃栓柱的手也跟在后面。
到了乡镇上,乡党委书记不在,回县城家里过年去了。乡长叫鲁万杰,胖头胖脑的正在家里高朋满座。罗成看了看挺大的院子,挺模样的二层小楼,又看到的是一八仙桌酒肉周围坐满的人。鲁乡长看见洪平安,赶紧擦净嘴上手上的油,上来双手握他。洪平安却立刻伸手示意,引他向罗成。“这位是……?”鲁乡长伸出双手不知如何称呼。罗成说:“我叫罗成,过年打扰你们了。”洪平安这才介绍:“这是咱们天州市的新市长,今天刚从省里来上任。”鲁乡长慌不迭地说:“罗市长,早听说您要来天州了。”
罗成说:“我还没去市里报到,先在神农乡提前走马上任行不行?”
鲁乡长连说行行。罗成把小栓柱揽到身前:“神农村的小栓柱,你该知道吧?他爹瘫在炕上,他娘接着上访。”鲁乡长胖额头上滚满汗珠,连连说知道,又介绍慌窘站起来的一桌人,都是副乡长之类的乡干部。罗成说:“既然老百姓没过好年,我也就要打扰一下你们过年。要求很简单,你们乡村两级干部都在,十天内正月十五前,把张虎林家侵占邻居宅基地的那一截楼房拆掉。”鲁乡长显出为难来:“大过年的,是不是过了年再办?”罗成火了,拍了拍小栓柱的肩膀:“人家一家的年怎么过的?就是因为考虑过年,才给他十天期限,要不,三天就该拆掉。正月十五前拆掉,为的是让小栓柱一家过个年尾巴。”鲁乡长嗫嚅道:“盖楼不容易,要拆损失更大。我们设法调解一下,让张虎林家赔偿小栓柱家一些钱。”小栓柱立刻昂起头:“我们家不要。”
罗成指着鲁乡长:“你们打着调解的旗号拖了两三年,搞得人家几乎家破人亡。如果你们确实解决不了,市里县里大概只能考虑诸位挪挪位,换能解决的人来当乡长。明白我的意思吗?”鲁乡长连连点头:“我明白,一定解决。”
罗成说:“第一点,正月十五我可能再来,不想再看见挤进人家宅基地的楼房没缩回去。第二点,帮助栓柱家将原院墙修好,地平整好。第三,几年来搞得人家人残废、家荡产、小孩失学,在经济上要做出合情合理的赔偿。”罗成问:“能做到吗?”鲁乡长回答:“能。”罗成说:“第四点,这一切都要求在正月十五前做好,过了正月十五,市里在神农乡开一个现场会推广你们的经验。”
鲁乡长立刻点头:“一定办到。”
罗成又拍了拍小栓柱的肩膀:“神农村辍学的小孩不止栓柱一个,他们的上学问题如何解决,也拜托你们了。过了正月十五学校就开学了,来你们这里开现场会,希望能够看到他们背上书包。”
离开神农乡时,省报记者叶眉也上了罗成的车,坐在他身旁。
她稍有些兴奋地说,几年前读大学时,就听说过罗成的事迹,最近也听说了他要到天州走马上任的消息。罗成问她这次来天州干什么?她说:“来调查一本违法出版物。”罗成问:“调查违法出版物,怎么又想到上山调查小学生失学?”叶眉笑了:“一个是被逼无奈,摩托车坏了,等援兵。还有,违法出版物和山村小孩失学有点联系。”罗成问:“什么联系?”叶眉说:“这本违法出版物冒充德育教材,经天州市文教系统正式下文,和小学生教科书一起发行。据说印了二十万册,全市小学生人手一册,定价28元。这在大城市无所谓,在穷山村里,农民就要杀猪卖羊了。”
罗成一下重视了,问洪平安听说没听说这件事。
洪平安回答有些闪烁:“不太听说。”
回到岔路口,天空还若有若无飘小雪。
叶眉跳下车,从河滩树丛后推出了面目歪斜的红摩托车。罗成问,要不要连摩托带人拉上她?叶眉拿出手机说:“我叫的援兵可能马上也就到了。”这时手机响了,她看了看:“就是他到了。”眼见省城方向一辆豪华吉普飞驰而来,慢慢减速开下主路,在岔路口停下,从车上跳下一个很帅气的高个小伙子。
叶眉叫了声“夏飞”,推着摩托车迎过去。
洪平安双眼一亮,也迎了上去,并立刻转身对罗成介绍,这是省委书记夏光远的儿子:“我陪龙书记去过夏书记家几次,每次都碰见他了。”
罗成也在夏光远家里见过夏飞,他十分亲热地和夏飞握了手。
小伙子白净干练,是个高科技公司的总裁,带着一股时尚的CEO派。他对所有人都表现了礼貌的亲热后,照顾叶眉:“是连人带摩托给你送到天州去,还是连人带摩托给你拉回省城?或者我把摩托拉回去,你就搭他们的车去天州?”叶眉说:“我人当然要去天州了,摩托车我也想带到天州去,修了好用。我在天州还要长停呢,总不能天天腿儿着吧。”罗成笑了:“干脆我们连摩托带人把你带到天州吧,就不用夏飞来回千里了。”
当夏飞一边连说着拜托了,一边与众人把摩托车塞进可以后开门的大吉普车里时,天空中轰响着飞来一架直升飞机,在头顶盘旋。
洪平安仰望着说:“龙书记可能在上边呢。”
罗成奇怪了:“他坐直升飞机干什么?”
洪平安说:“龙书记春节期间要巡视一下各县山林的防护情况。”
四天州市最高地方长官市委书记龙福海正在直升飞机上。
龙福海粗壮的身材,超大号的脸盘,俯瞰下面千山万壑时,让人想到非洲沙漠上的狮王。不过,他此刻的表情很有些顽童的开心。当他指点着下面大声说笑时,没人能真正领会他这种指东划西张罗一切的快乐。用他的话说,他喜欢当家做主。
有了这百分百当家做主的感觉,他大年初五才愿意坐上直升机巡视天下。
此刻飞在空中他多少有些担心飞行安全,但春节期间巡视一下全市城乡,在报纸电视台留下的头条新闻,却是让他放开胸怀的。他笑声宏亮地说:“老担心自己太重,把直升机压得坠下去。”这话引得一机舱人哈哈大笑。
随行的报社电视台记者前后左右为他拍照摄像。
龙福海最反对首长独行。当市长时,任何大活动,他都要带上几位副市长。当了市委书记,就又喜欢带上市委常委一班人。用他的话说是加强集体权威。用明眼人的话说,他的副手们都很众星捧月,他才乐于三天两头搞大团圆。今天陪他一起巡视的就有两位市委副书记。一位叫贾尚文,兼着副市长。一位叫孙大治,分管着公检法。
一上直升机,就说起今天下午五点钟两套班子聚会,欢迎罗成到任。
又说到洪平安昨晚打来电话,说罗成进入天州地界还要沿途看看。
贾尚文扶了扶眼镜,晃了晃圆胖的脑袋说:“还没上任,先微服出行埃”龙福海说:“深入情况,作风好。”因为有记者在场,贾尚文只是笑着耸耸肩。这样,龙福海干脆让直升机沿着天州通往省城的道路巡视一下,还告诫千万别飞出天州地界。他们或许发现了停在神农乡岔路口的两辆汽车。贾尚文还不无玩笑地说:“可以用手机和洪平安联系一下。”龙福海拍了拍贾尚文的肩膀:“不多此一举了,以后好好和他合作吧,来日方长。”他的手里和话里都含着力度很大的安抚与重托。
照理说,天州市同其他地方一样,该是四套班子: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只不过在龙福海眼里,市人大、市政协形同虚设。真正有实权的,是市委、市政府两套班子。而其中,市委是大权在握的第一套班子。这套班子通常由七个、九个、十一个不等的奇数常委组成,包括一个书记几个副书记。天州市现在正是这样。罗成到任后,市委常委正好九人,一正四副五个书记。龙福海是书记,第一把手。罗成是副书记兼市长,第二把手。其余三位副书记,各有分管。
贾尚文这位副书记,在政府兼副市长。通常副市长当副书记很罕见,龙福海极力向省里推荐,将副市长贾尚文提拔为副书记,就是想取代原来不太听话的市长。
结果,那个不太听话的市长调走了。
又派来一个可能更不听话的罗成。
对龙福海的安抚,贾尚文自然心领神会,他很随意地一笑:“只要您在天州主事,我干什么都行。真要哪个飞扬跋扈的来称王称霸,我不侍候他。大不了关起门来写字作画。”
“贾尚文呀贾尚文,说你尚文你还真尚文。”龙福海说着又拍了拍他肩膀,哈哈大笑,扯开嗓门念了一句戏曲道白:“还真是血气方刚好男儿。”
龙福海正月初五这一天安排得很满。巡视完全市山林,他就换车去离市区几十公里的西关县龙家村。那是他的老家,也是他现在的辖地。父母虽然都已故去,但与乡亲同过年,对他这天州第一父母官也算是与全州百姓同乐了。记者又跟着他去了龙家村。只不过这次回老家看乡亲,不带其他市委领导了,只带了市委办公厅主任马立凤。
这个比他还高半头的年轻女人,总把他周边的事照顾得滴水不漏。用他俩私下的笑话,她是他的万宝囊,掏什么有什么;是他的万金油,抹哪儿亮哪儿。
马立凤在车上就把天州日报明天头版头条、二条新闻草样看了。头条是“龙福海巡视山林”。二条是“龙福海看望家乡人民”。标题已经排好,照片位置也已空下,开头结尾文字都排定了。中间空的一些行,是要根据今天实地实情填写的。马立凤指点了几句便把草样递给龙福海。龙福海大致一看,指着给照片和文字留出的空处笑着说:“我今天就是配合你们填空的。”然后一挥手:“对我的报道不用请示我。”马立凤却对坐在司机旁的报社副主编说:“照片一定要选好,来得及最好让我看看。”
龙福海表示多此一举笑着摇摇头,其实,他像喝了一盅好酒十分满意。
西关县龙家村的男女老少早在飘小雪的村口候着了。几辆车一到,放起了鞭炮。
西关县县委书记孔亮,一个穿黑皮夹克浓眉大眼的年轻人,迎风雪急步上来给龙福海打开车门。龙福海笑道:“三国有个孔明大诸葛,我们有个孔亮是小诸葛。”
龙福海在众人簇拥下,到了村委会小礼堂里,和全村干部和六十岁以上老人团拜。又到各家各户看望,吃了东家的饺子,喝了西家的酒,家家户户围着龙书记亲热。他知道龙家村的男女老少真爱戴他。他给他们争了光,也给他们谋了利。他端着酒盅给老人们敬酒时神情激动:“龙家村是我的家乡,西关县是我的家乡,整个天州市是我的家乡。我敬全体家乡人民一杯酒。”
当晚,天州市人民在电视中看到龙福海讲这话时两眼潮红。
龙福海当然不停留在只给报纸电视做填空的文章。
他在别人不经意中就着补要害。要害是拢干部。西关县县委书记孔亮是他亲自提拔的。龙福海不止一次将孔亮拉到身边,笑着对镜头招呼:“一定把咱们西关县的父母官多拍一些。”孔亮说:“您才是天州的父母官呢。”龙福海说:“你是小父母官,我是大父母官。大父母官离了小父母官,就会成空架子。”
一直在周围张罗的马立凤上来轻声提示:时间差不多了。
龙福海在人群包围中看了看表,便一路春风地与村民挥手道别。他要去火车站接北京一位退休的老部长。孔亮紧跟随着送他出村,村口又放起了鞭炮。
孔亮说:“龙书记,要不要我送您回城?”龙福海说:“不用,我还要去火车站接客人。”孔亮殷勤地为他拉开车门,龙福海握住他说:“我把家乡就全交给你了。”孔亮连连说:“龙书记放心,您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又说:“听说罗成要来天州当市长?”龙福海拍了拍孔亮的胳膊:“这不妨碍你干。”孔亮连连点头:“我是怕他妨碍您干,他外号黑手高悬霸主鞭。”龙福海哈哈大笑了:“那是十多年前的话了,不能老眼光看人。十年还不磨一个人?”又说:“放心吧,不要杞人忧天。”
车一开,龙福海说:“这个罗成,还真是虎未到风先到。”
马立凤坐在司机旁扭回头说:“关键在省委夏书记那里。”
龙福海摆了摆手:“天州方圆不过几百里,好统一。”
龙福海手摩挲着下巴,在车的颠簸中陷入沉吟。这是他平常少有的神情。他是喜乐佛,走到哪里说笑到哪里,再说笑也不耽误用脑子。他见马立凤几次回头打量自己,干脆笑了笑眯起眼:“打两分钟盹。”两分钟没用了,他已经把事情想了个遍。
罗成这个铁刺猬放到天州来,是多少有点堵他。名义上是加强天州领导力量,推动天州经济发展。暗里什么含义,龙福海掂量出一百种说法。罗成没来时,天州上上下下都显得和顺。罗成一来,龙福海就看出了星星点点的不和顺处。就像一桌好饭菜吃到肚里,本来很好消化,因为咽了块骨头,喉咙划破了,肚也发胀。不过,他相信自己的消化能力,总不至于一根带刺的硬骨头,把一肚子肥汤瘦水都搅得不服贴起来。
提前到了火车站,火车却晚点了,还要二十多分钟才到。
龙福海说:“这样正好,可以多等等。”他走出汽车,来到站台上。车站站长立刻上来劝他:“龙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