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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这个时候,她是有些兴奋的。博弈虽然有输有赢,不过压上赌注的那一刻往往足够刺激,在乏善可陈的人生里也算是一件值得放上注意力的大事。这也是她颇为自傲的一个本事:在这个家她虽然一直处于劣势,不过唯有在赌命的博弈上,她从来不输稳赢。
毕竟她除了自己的命,也没什么能作为赌注的东西,像是个输红了眼的疯狂赌徒,为了翻盘已经失去了理智,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赌。
这样的日子哪一天结束,未来究竟如何发展,她也许曾经无望地祈愿,又或者根本从来未曾想过。
而现在一个选择终于无可抑制地到来。
她还没有蛰伏到惊天翻盘,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的那天,已经先赢回了自己的一点赌资。她无所依凭时不管不顾惯了,如今终于开始触底反弹,却已经不愿将好不容易拥有的一点希望都押在上头。
当一个人开始赌不起的时候,或许就是即将一败涂地的时候。
但是她输不起。纪千羽路过傅遇风的小区时绕进去看了看。她熟悉的那扇窗户如今安静沉默地和夜色暗成一片,她仰起头看了一会儿,在冷风中瑟缩着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盏灯的光芒来得昏暗微弱,却是她在人间拥有的全部万家灯火。
她未曾奢求过,却侥幸曾经拥有。如今有人想将这些从她身边夺走——
这感受果然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加折磨,却也给了她勇气,让她抗争到底。
路加的栖身之处在附近的一家茶楼三楼,坐落在繁华的商业街一侧,不知道是他买下的还是来自康尼的临时征用。纪千羽推门进去时向里面扫了一眼,古色古香的竹塌木桌,雕花屏风,泛着岁月的古旧色,在凛冽的冬日里从脚底泛出阴森的凉意。金发碧眼的美少年没个正形地坐在当中,显得极为突兀。
他身前摆着喝茶用的小几,纪千羽在对面坐下,抬起茶杯漫不经心地浅浅啜了一口。茶水冒出的热气模糊了两人肖似的眉目与剑拔弩张的气氛,路加单手撑着额头,勾着唇一派温良地看着她。他这么看着人时太过有欺骗性,明澈纯净得如同孩子。但本质终究无从掩饰,从眼中玩味地泄露出些许。
“你瘦了,狄安娜。”他说,视线在她身上慢慢滑过,像一条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如同被阴冷地舔舐一遍,纪千羽将茶杯放回到小几上,开门见山地看向他。
“傅遇风呢?”她心平气和地问。路加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歪着头看她一会儿,饶有兴味地笑了。
“我要是不说呢?”他勾着唇,似笑非笑地抱怨,“狄安娜,我不太喜欢他,你能不能换一个我看着顺眼些的男朋友?”
“看来你是不想说了。”纪千羽朝他笑笑,手伸进大衣口袋里,平静地掏出了她向楚铭要来的东西。
一把锋利的长匕首。
“我们上次见面时,我这么跟你说过。”纪千羽垂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褪下刀鞘,抽出一抹开了刃的雪亮刀锋。她盯着刀尖上的锐光看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重复了一遍上次临别前她说过的话。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就拿你陪葬。至于我能不能做得到,你可以拿命来试。”
“路加。”她抬起头,朝他唇角一扬,露出个冰凉的笑来。
“现在你既然弄出了这样的事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做好了死的觉悟?”
“不,我很怕死的。”路加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地随手也扔了一把刀在桌上。这是把菱形的军刺,刀锋不反光,血槽暗沉沉地隐藏在铁刃的身后。路加慢条斯理地拿起军刺,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摩挲,出口的声音低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定要找他吗?”
“一定。”
“他和纪秋馥呢,你选谁?”
“不用你管。”
“你这么在意他,他又有多在意你呢?”
“关你屁事。”
“倒是不关我什么事。”路加慢条斯理地拿到军刺,淡淡地笑了。
“但是……我想试试。”
怎么试?纪千羽为他的话短暂地愣了一瞬,脑海中瞬间警铃大作,然而路加的军刺已经带着风直直朝她刺了过来。起身躲开已经来不及,纪千羽咬着牙尽力偏头,手里的长匕首不闪不避地朝路加挥了出去。
匕首挥到肉的触感清晰地留在刀锋上,身上却没传来想象中的痛感。纪千羽一瞬间毫无来由地心跳如擂鼓,视线颤动,不受控制地朝旁边看了过去。
一只手挡在她的脸颊旁边,替她拦下了路加的军刺。军刺上的血槽往下滴着血,将她的衣袖慢慢染成暗色的一片。
她熟悉的手。
傅遇风的手。
纪千羽像是没法接受这样的现实般怔愣了片刻,随即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带着无限惊惶与恐惧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后退两步,下一秒却又扑了上来,瑟缩着去碰傅遇风的手,却又没有触碰的勇气,手在他掌心与刀柄的上空哆嗦得不成样子。
“别过来。”傅遇风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她,下意识将鲜血淋漓的手藏在身后。他的脸因疼痛显得苍白无比,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定了定神,朝她露出个安抚的笑来。
“我……没事。你怎么样?”
“遇风……遇风?”她浑然不觉地僵硬站着,像是被傅遇风退后的两步刺痛了眼睛,抓着心口用力地急促喘息,眼中的恐惧已经积聚到崩溃边缘。她呆呆地看着傅遇风的手,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一柄刀会将血色浸满他修长的指尖,脸上的神色怔忡而恍惚。
这是一双钢琴家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能在黑白琴键上张开十二个跨度,指尖稍硬,掌心干燥暖和。她喜欢去牵他的手,被十指交缠地握住的时候,像是被这个人细密温柔地保护着。
而现在它这般鲜血淋漓的样子,从身体到心都排斥得厉害。纪千羽狼狈地弯下腰,近乎声嘶力竭地干呕着,她今晚之前已经吐过一次,现在绞成一团又被人大力撕扯的胃实在不堪重负,已经连绿色的胆汁都呕出了一些。傅遇风不忍地低叹,朝她伸出手,猛然听见旁边传来几下零落的掌声。
“我还以为绑着你手的绳子已经足够结实了?”路加在一旁稍稍扬眉,饶有兴致地抬手鼓了两下掌。他的胳膊也被纪千羽的匕首划伤了一道,正往外冒着殷红的血,整个人却像是毫无察觉般若无其事。
“没想到被挣脱了啊,时机刚好,拿一只手救了狄安娜一命,太值了。”
纪千羽弯着腰,双眼在一片猛然涌上的水雾中陷入白茫茫一片,像是五官也被这片水雾完全封闭起来,整个人虚弱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傅遇风转头朝路加看了一眼,疼到一片惨白的脸上忽而浮起一个寡淡辽远的笑。
“我以为你只堵住了我的嘴,绑了我的双手,将我扔到后面无人看守,就是为了让我能及时挣脱束缚冲出来,替千羽挡这一下。”他轻描淡写地说,平静地看着路加微变的脸色,“在刺过来之前,我正对着你,注意到你临到刺伤前还稍稍调整了一下角度和方向。”
“路加温斯特。”他无波无澜地说,道破一个事实。
“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想杀千羽,是想折我的手吧。”
“但是……让我有机会护了她一下,我还是挺高兴的。”
在路加猛然阴冷下来的脸色中,傅遇风将视线从路加身上收了回来,抬步向纪千羽走过去。短短几步路,他走得很慢,纪千羽狼狈地蹲在地上机械地不住干呕,眼泪流了一脸,整个人都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傅遇风蹲下手,完好的那只胳膊抬起,轻轻环住纪千羽的肩。
“没事了,千羽。”他温和地说,像是在给惊恐倦极的孩子讲一个轻柔的晚安故事。
“我们回家。”
像是被一个熟悉的温度唤回了些许理智,纪千羽眼睛机械地动了几下,僵硬地抬头看着他,视线在不小心扫到傅遇风鲜血淋漓的手时顿时反射般剧烈地抽动一下。傅遇风环住她的肩,带着她慢慢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血滴随着脚步一路蜿蜒至门口,在路加的注视中,傅遇风打开门,将纪千羽带离了这个令她此后数年都将仓皇转醒、难以安眠的噩梦之地。
而一切也随之开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在夜色中无声地结伴走了一段。纪千羽精神恍惚,傅遇风疼痛难忍,两人走得跌跌撞撞,步履维艰,在某一处终至无力前行,虚弱地停了下来。
“我好像出了点问题。”傅遇风慢慢抬起手,盯着刀的视线自己也有些怔忡,像是有什么微弱的火光渐渐熄灭,眼中泛起一丝颓败空洞的灰色。他迟来地身形稍晃,脸色苍白地跌跌撞撞前行几步,无力地靠在墙边,慢慢滑坐下去。
傅遇风定了定神,视线转向依然在不自觉颤抖的纪千羽,朝她无力地笑笑。
“千羽,可能要麻烦你帮我联系一下医院……然后叫楚铭过来处理剩下的事。我拿到了你母亲的大致地址,你现在动身的话,也许还能在校庆之前赶回来,到时候带着你母亲来看你的画,让她看看这么多年过去,她的狄安娜如今也已经长成了这么好的姑娘。”
“我不去,遇风,我不要找她了,我留下来陪你……”纪千羽蹲在他身前看他,流着泪用力摇头,摇摇晃晃地便要站起身,“对,打电话,联系医院……我马上去联系,你等我一下,我很快……”
“别这样,千羽。”傅遇风低眸,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温柔地摸摸她被泪水浸满的脸颊。
“去吧。”傅遇风轻声说,带着无限挣扎深深凝视着她,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疲惫地说出了最后两句话。在纪千羽脸上血色尽失的苍白颓败中,疲惫地闭上了眼。
“千羽,我没有怪你。”
“只是大概,永远也没办法原谅我自己……”
曾经挣扎着坚持的一切。
再见了。
☆、第42章 奥伯曼山谷
楚铭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纪千羽坐在走廊外的长椅上,木然地抬头看他。她脸上沾着一点血,看起来极为狼狈,蓝色的眼睛仿佛失了准焦,浑浊死寂得叫人心慌。
接触到纪千羽的视线时,楚铭的心不自觉向下一沉。
认识纪千羽到现在,他对这个姑娘最深刻的认识就是很倔强,也很坚强。生活并没有给予她多少善意,尽管如此,她还是活得非常努力,有原则到近乎偏激。尽管他无法评价这种偏执的对错,但看她眼眸熠熠生辉绝不服输的样子,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生出些信心来,仿佛一切果真事在人为,没什么生而注定无法改变。
但他同时是个成熟的成年人,明白这个世界上,其实有很多事情不讲道理,也无法公平。
然而看到这样的女孩子露出这样惶恐而无能为力的眼神,楚铭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几个小时前他刚见过纪千羽,谁能想到再见时就是这样的天翻地覆。他踌躇片刻,慢慢走上前去,安抚地拍了拍纪千羽的肩膀,在她旁边坐下,看向旁边诊室禁闭的门。
“情况怎么样?”他悄声问,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些小心翼翼。
不知道。纪千羽抿着唇,沉默片刻后慢慢吐出口气:“右手被军刺扎了一下,伤口很深。”
……啊。楚铭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受伤程度是分轻重的,而对于一个钢琴家来说,伤在脸上大概都比伤在手上要好。手部状态几乎是一个钢琴家职业生涯寿命的决定性外部因素,傅遇风原本就因为抑郁症的关系,内部因素摇摇欲坠,现在如果手也出了致命问题……
那几乎就等于彻底告别了职业生涯。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楚铭抵着额头重重叹气,叹了没几声又想起一旁神色木然的纪千羽,连忙神色一整,又去安慰她:“你先别着急,说不定情况没有这么糟呢?谁还没个磕磕绊绊的,养一下或许就……诶,遇风?!”
他话说到一半,诊室的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傅遇风走了出来,手上缠着绷带,脸上的表情来得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异样。楚铭一眼看见他,连忙生生止住自己说到一半的安慰,站起身朝傅遇风走过去:“没事吧?!医生怎么说?”
纪千羽在听见傅遇风三个字时身体条件反射般颤抖了一下,过了几秒,仿佛突然被人叫醒一般,眼神里重新带上了一点光亮。她抬起头,看着在她旁边站着的傅遇风,没有说话,眼睛里满是无声的小心翼翼,仿佛一碰就要彻底碎裂开去。
傅遇风没有看她。
他也没有看楚铭,只在楚铭站起身朝他走来时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而后朝他们摇了摇头。
“情况不是很好。”他说,稍稍弯曲掌心,纱布上迅速沁出了一点肉眼可见的鲜红,“按手的状态来看,应该赶不上那场比试了。”
楚铭愣了愣,那场比试他是知道的,现在骤然闻听这种噩耗,一时说话都带着点结巴:“赶、赶不上……那……那你……”
傅遇风沉默地牵了下唇角,放下自己的手。
“无所谓了。”他淡淡的说。
他说这话时目光平视前方,声音来得心平气和,丝毫不像是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然而什么叫无所谓了啊?!这么大的事儿能无所谓吗?!楚铭心里一阵崩溃,他摸不清傅遇风的丝毫心理情绪,看他满脸风平浪静的样子,一时又实在有些犹疑,期期艾艾地咳了两下,勉强开口接话。
“啊……怎么能说无所谓呢?慢慢想,总会有办法的。那现在我们先……”
“麻烦你送千羽回去。”傅遇风说,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他眼睛的瞳色是很纯正的黑,如今眸色微深,像是收敛了一切复杂的暗光,沉沉地看不见亮。纪千羽的视线一直定定地落在他身上,傅遇风与她的视线短暂相接,随后不着痕迹地无声转开。
“我需要一点私人空间,抱歉。”他轻轻地说,这声抱歉没有称谓,他们却都知道是对着谁。
“私人空间……对,自己一个人静静也没什么不好,不过遇风你也别太多想……”楚铭干巴巴地点头,没话找话地嘀嘀咕咕唠叨了好一阵,朝傅遇风心事重重地保证,“行,我这就把纪千羽送回家去,你别在外面待太长时间啊,不然你家千羽该多担心……”
傅遇风没有回答他,只朝他又点了点头,而后收回视线,迈步向走廊的尽头走。
这一走就没有再回头。
凌晨的医院走廊空空荡荡,只有惨白的灯光昏暗地亮着,间或传来值班医生和护士走动的声音。楚铭对着傅遇风离去的方向发了会儿呆,打起精神拍了下旁边坐着的纪千羽的肩,自顾自站起身来。
“遇风走了,我们也回去吧……来,我送你。”
“不,我不回去。”纪千羽从刚才一直沉默到现在,在听到这一句后突然猛地摇头。楚铭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她,见她慢慢站起身,脸色苍白得可怕,无声地摇了摇头。
“送我回蓝调,我有别的事情要做。”她用力呼吸几下,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活络了些,甚至朝他露出一个微笑,“赶着我那些同学还没散场的时候问点事情。”
“非得今天?”楚铭扬起眉问,“我答应了遇风把你送回家去。”
“今天正好比较方便。”纪千羽耐心地跟他解释,耸了耸肩,甚至朝他笑了一下,“而且很顺路,对你来说不是挺好的吗?”
“这不是重点。”楚铭摇摇头,收起脸上的表情,敏锐地看着她,“重点是,你看起来有点逃避回家去,为什么?”
纪千羽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回哪个家?”
“还有哪个?”楚铭很是莫名地看着她,“遇风家……啊……”
他突然有点想通了纪千羽话里的重点,有点犹豫地顿了一下。纪千羽朝他笑笑,默默地垂下眼帘。
“是啊,他的家。”
她轻声说:“总不能因为我让他有家不能回吧,他现在不想见我,我先回避一下。”
楚铭一时默然。他看出傅遇风的表现有些奇怪,虽然当时没有多想,但纪千羽的话一说出口,他却顿时有种恍然的感觉,从心里认可了纪千羽的说法。但这种认识对纪千羽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他努力寻找着反驳的理由:“也不能这么说吧,遇风怎么会……”
“不怪他。”纪千羽低声说,“怪我。”
怎么能怪你呢?楚铭下意识就想反驳,却见纪千羽向前走了几步,推开了诊室的门。
门里值夜班的医生正趁着没有病人,疲惫地揉着额头稍作休息。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后打起精神看去,只见一个蓝眼睛的漂亮姑娘深深地望着他,眼神沉寂又难过。
“医生。”她低声问,“刚才出去的那个人,手怎么样了?”
“你是病人家属?”医生翻了翻病历表,抬头看了她一眼,“很严重,看伤口是被利器所扎,扎得很深,伤及筋骨,需要养很长时间,右手伤比较不方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