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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裁者.纸上红颜-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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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瑾嗤笑一声,“你个文人又不上阵,哪晓得武人的辛苦?”
  江淮笑着躺了下去,将书盖得更上一些。
  他又说,“是吗?”
  那声音湮没在风里,她没有留意。
  从前明白,可从未想过。
  真会有一日,生离即死别。
  大军班师回朝之际,她没有看见父亲。
  得胜的笑意,一点点僵硬在脸上。
  她看见宋守城抬起头,肤色偏黑的少年终于长成高大伟岸的男人。他目光沉沉,看向宋瑾,摇摇头。
  一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冷冻了,她看见世界天旋地转。
  最后一次相见,她为他送行。
  最后一次相处,她与他争吵。
  父亲啊!!
  宋瑾踉跄了几步,转身冲向宋府。
  

  ☆、双明珠。双亲

  马革裹尸还。
  若知结局会如此,当初何必争吵?
  宋瑾近乎绝望地等来她的父亲。
  那人躺在那里,脸上的污血已经擦拭干净,棱角分明的指垂在身侧。
  仿佛还活着。
  仿佛不久,就会站起来,就会抱起她,就会说,“乖丫头。”
  捷报已到,为何!
  为何君未平安!
  宋瑾撑住自己的膝,一步都动不了。
  然后,有人从身边过去。
  一步一步,身似垂柳。
  她的娘亲。
  女人走得很慢,但很从容,她行到男人身边,俯身,将他衣服上的褶皱抹平。
  伏在他胸口,柔声道,“你回来了。”
  “夫人…”宋守城开口,“我们身陷重围,将军他,他…”
  女人笑了,柔柔打断他,“奴家知道,奴家都知道。”
  她伸手去摸男人的脸,“你终是,为着大楚丢了性命。”
  她倚着他,“那奴家呢。”
  “奴家去哪里寻你呢?”
  宋瑾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尝到辛咸的味道。
  她的母亲忽然低声笑了起来,说,“混账。”
  这是宋瑾第一次听母亲说这样粗俗的话。
  也是最后一次。
  多可悲,有那么多东西,她只经历过一次。
  然后就再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很老套的情节,几乎是戏文里才会发生的事情。
  当年她的父亲,一个大楚的少年将领,奉命出使卫国,他带着三十精兵,说是议和,实则施压。
  然后,拜访相府时,无意望见丞相幼女。
  只一眼,大楚的雄鹰,再也飞不开卫的垂柳。
  那几乎是男人一生中最疯狂的岁月。
  机关算尽,手段齐出。
  然后,
  如愿以偿。
  宋瑾从来不知,原来母亲的过去是这样。
  那个她从未理解过的女人坐在床边,一身丧服。
  缓缓道来,那些她未曾参与过的岁月。
  相府娇宠的掌上明珠,细皮嫩肉的小丫头。
  就这样,一步步踏入楚地。
  狂风吹卷,从此,再归不得家乡。
  恨过,埋怨过,然后…
  她垂着头,脖颈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罢了罢了。都是往事了。”
  宋瑾不语,只听见她淡淡道,“原来,都这么多年了。”
  都这么多年了…
  她叹了口气,“我原想着,怎么也不能让你嫁个将士,提心吊胆地过一辈子,或者像我这样,半辈子。”
  “不过,或许是我错了。”
  宋瑾顿了很久,终是回道,“不。江淮,他真的很好。”
  她睁大眼,忽然又笑了起来,温暖的,柔和的笑。
  然后,她撑住头,乏了的样子,摆手示意宋瑾出去。
  宋瑾退到门口,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可曾爱过爹爹?!不要骗我。”
  她没有抬头,只是语气飘忽,“谁知道呢,谁知道呢…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宋瑾后退,关门。最后听她幽幽道,“告诉江淮,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
  门阖紧。
  女人捂住脸,成串的泪珠终于砸了下来。
  “宋连军,你怎么敢,怎么敢…”怎么敢先我而去。
  离开了卫的垂柳啊,没了根,如何在楚空过活?
  宋府一夜之间,换上白装。
  宋瑾枯坐在厅里,一动不动。
  江淮陪着她,也一言不发。
  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连花和虫也都全部睡去。
  她直愣愣地望着窗外,那里有细碎的花影。
  梨花,究竟开落几度,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依稀可以看到那个高大的男人,一俯身,就抱起调皮捣蛋的女儿。
  “爹爹…”
  为什么,为什么最后一次相处在吵架呢?
  为什么最后一次相见,她没有再看他几眼?
  宋瑾茫然地坐着,就一直坐着。
  江淮揽过她,并没有说话。
  几度春秋成往事,那年梨花下。
  宋瑾抿着嘴,心里一遍遍地念,爹爹,爹爹…
  女儿想你。
  一宿,一旦。
  灵堂终于布置完。
  夕阳渐落,宋瑾近乎麻木地指挥完一切。
  眼睛涩涩的,她一滴泪没落。
  “小姐,快去吃饭吧。”有丫鬟来催促,“早上中午的饭菜都没动,晚上再不吃可如何是好?”
  宋瑾一身白衣,淡淡道,“端给夫人去吧。我没胃口。”
  丫鬟一听,急道,“哪能啊,再说夫人,夫人她也不肯动。”
  宋瑾皱眉,罢了,罢了。
  “给我,我端去同夫人一起。”
  她接过盘子,去了母亲院落。
  到了门口,宋瑾张了张嘴。
  却忽然不知叫她什么好。
  这么多年,她同母亲越来越生疏,几乎已经不喊母亲了。
  可如今,如今她是她唯一的亲人。
  唯一的了。
  宋瑾叹气,或许,她们应当再多谈谈的。
  血浓于水,不是吗?
  深吸一口气,她问,“娘亲,你睡着吗?女儿端了晚膳来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喊她,宋瑾忽然想笑,真可悲,没了父亲之后,她们的关系才稍稍好些。
  也不知道以后自己受不受的了母亲的性子。
  母亲却没有回答,宋瑾无奈的抬手敲门。
  一下。
  然而,
  吱呀…
  门开了。
  宋瑾猛地握住手中的碗碟。
  残阳如血。
  一瞬间,宋瑾以为自己记忆发生了错乱。
  好像那个人不是她母亲的样貌。
  不是吧,应该不是吧。
  残破的光影从窗里打来,她看见眼前的人悬空而挂,过长的裙掩住脚,晃晃悠悠。
  怎么会呢,她的母亲,她的见不得虫见不得血见不得风沙的胆小母亲。
  怎么可能有勇气去死呢!
  是谁,是谁给的,哪个混蛋给她的胆子!
  宋瑾放下饭菜,愣愣地坐在了地上。
  她仰着头,觉得眼睛疼的厉害,一点都看不清母亲的脸。
  太阳终于落下,屋里一点点黑暗。
  为什么昨个儿会问她究竟爱不爱父亲呢?
  你看这一株卫的垂柳。
  她把自己,连根拔起。
  

  ☆、双明珠。毒酒

  灵堂里,最后置了两个棺材。
  宋瑾一身丧服,直挺挺地跪着。前来悼念的人,走了一个,又是一个。
  她却流不出眼泪。
  眼睛涩得发疼,可就是哭不出。
  江淮陪着她,整日整日的陪,脸颊消瘦得比她还快。可宋瑾满脑子都是父母丧事,未曾注意他。
  后来她常想,自己这辈子到底造了多大的孽,凡她有的,待她好的。
  她从来不懂得珍惜。
  于是就像五指敛沙,全部都滑落,一颗不剩。
  直到父母七七结束,他们回到江府。
  满院楚兵。
  宋瑾有些恍惚,却听得江淮笑了。
  他说,“阿瑾。对不起。”
  她睁大眼,“怎么回事?”
  然后她听见宋守城冷硬的声音。
  “江侍郎当真厉害,竟替卫埋伏了这么多年。”
  她回头,看见宋守城从楚军中走出。
  江淮笑着侧过头,嘴角勾起,眼底眉梢都是她熟悉的戏虐。
  “江某不才,叨扰宋小将军了。”
  他们两迎面相视,宋守城劲装加身,战场磨砺出的杀气凛冽。江淮则懒懒站着,瞳仁清亮,笑得肆意妄为。
  一时间,他的气势竟不输他。
  好陌生,这两个人,都好陌生。
  过去的年光仿佛偷来的镜花水月,一碰即碎。
  无论是与他,还是他。
  宋瑾下意识地去摸袖中的双明珠,却没有摸到。
  腕上空荡荡的。
  她听宋守城道,“大王敬你是个人才,你若肯把卫的细作都说出来…”
  “将军,”江淮打断他,“还是直接说吧。”
  宋守城抿唇,冷硬道,“来人,给江侍郎敬酒。”
  江淮仰起脸笑,挑衅而放肆。
  “我大卫永生。”
  两名将士冲出来按他。
  “哗”长剑出鞘,拦在他们身前。
  宋瑾抬眼,亦是属于楚的凛冽,她看向宋守城,一字一句。
  “不是说敬酒么,将军这是何意?”
  宋守城忽然慌了,“丫头,你过来!”
  将军,丫头。
  最悲凉莫过如此。
  你还活在当年的一树梨花,我却已经,溺亡于卫的泱泱春水。
  谁能归去?
  “大小姐。”那是楚的老兵,她父亲底下的兵,自然认得她,“王上念您是宋家之后,想必也不知这卫畜的狼子野心。您过来,日后还是楚的将军之女,富贵之身。”
  她冷笑,踢开那两个楚兵,却被江淮搂入怀里。
  他低声说,“回去吧。那双明珠的主人,可是在等你。”
  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为什么会懂?
  江淮笑了,呼出的气柔柔的,“我是你的枕边人,我如何不知。”
  “况且我看得出,宋将军对你有意。他藏的好,可我也看得出。”
  枕边人。
  那你呢?
  你知道死期已经多久,一日,两日?还是一旬?
  为何我从来不知!
  宋瑾忽然也笑了,那种嘴角略勾,带着戏虐的笑容。
  和江淮神似。
  她挣开他,对宋守城笑道,“将军不妨把酒给我,我来敬他。”
  宋守城挥手,有人送了酒壶过来。
  白瓷的壶,边上还有个秀气的杯。
  “丫头若…”
  “将军。”宋瑾打断他,“请叫我江夫人。”
  归不去的当年,所有的梨花都落成了一地悲凉。何必呢,何必呢。
  她笑着倒了酒,举杯,看着江淮,“夫君。”
  原先有那么多时间喊他,她不愿,如今,却来不及了。
  苍天这样无情。
  那么多第一次,全部是最后一次。
  她不肯!
  “夫君,夫君。”她又喊了两遍,他看着她。
  情深似海,缘浅若沙。
  连承诺都没有,怎么敢奢求地长天久。
  她笑了,眉眼戏虐,语气冰冷。
  “犯我大楚者,虽远必诛!”
  他一愣,也笑了,“犯卫亦然!”
  她举着酒,看着江淮背后再几步就可以到的家门。
  谁回得去呢?
  父亲,母亲,她,守城,江淮。
  “哈哈,想不到夫君有这样气魄。”她笑得疯狂起来,“来,我敬你一杯。”
  我原是这样卑鄙自私的人,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下。
  她看他来接酒,却避开,一抬手,自己喝下。
  而且,我绝不绝不肯,死在你后。
  “好酒!”
  有火,从腹中灼烧起来,她尝到了腥咸的味道。
  她又倒了一杯,“夫君,该你了。”
  江淮这一次,真的不笑了。
  他接酒,举杯,“多谢夫人。”
  然后,喝下。
  我不想做楚人,你也不去做卫人。
  我们一同走。
  碧落黄泉,好不好。
  好不好。
  腹中一痛,有什么从嘴里吐了出来,她开始看不清她的夫君,腿一软,跪在地上。
  “丫头!”
  谁在喊她,谁呢。
  她握住江淮的一只手,另一只去捂他的眼,“别…别看…”
  丑死了。
  耳朵也开始痛,她听他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真是,为什么,又不说完呢。
  

  ☆、双明珠。终点

  梨花烂漫,隔世经年。
  宋府依旧。
  她记得,那双明珠应是落在了这里。
  宋瑾的脸惨白,鸠酒下肚的结果。
  昙烟问,“这里么?”
  宋瑾颔首。
  领着昙烟往她房里走。
  春日晴光正好,有小婢在树下乘凉。
  她不认得的,后来新来的吧。
  灵堂已撤,原来三年已过。
  也不知她屋子还在不在。
  “将军呢?”
  她听到有小婢问,另外一个嘻嘻笑道,“屋里睡着呢。”
  双明珠在她屋子的抽屉里。
  蒙了层灰。
  昙烟现身,把那明珠拿住,然后,去了宋守城那儿。
  宋瑾常想,这一世这一生,怕最对不住的,就是这呆子。
  呆子啊,我走了,你会不会寂寞。
  宋家,可不能再绝后。
  宋守城果然在屋里小憩。
  一身便衣。
  面容俊朗而坚毅,暗黑的肤色,紧抿的唇,不见当年的傻气。
  宋瑾笑笑。
  原先她都不知,这双明珠原是楚地边城的习俗,世世流传,给媳妇的。
  那她,就万万不能再留着。
  昙烟握指,幽蓝的符文缠绕上明珠,然后,把宋瑾推出伞去。
  她站住,握住明珠,他猛得睁开眼。
  一同愣住。
  “丫头?”
  他想起身,却见她摇头。
  她伸手,递过明珠,笑了。
  “物归原主。”
  “丫头!”
  他大喊,她却回到伞下,消失不见。
  宋守城,我的大哥。
  再见。
  再也不见。
  “走吧,回地狱吧。”宋瑾对昙烟道。
  昙烟浅笑点头,转身之际,瞥了墙壁一眼。
  墙上附庸风雅地挂了张古画,是副仕女图。
  上面的女子一身红衣,立在一众芍药中,眼角微斜,似笑非笑的模样。
  倾城颜色。
  【节妇吟】
  张籍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第一卷完】

  ☆、长生歌。小鬼

  回来,然后离开,再回来。
  放下,于是重来,再放下。
  所谓轮回,原来就是这样。
  □□到终点,终点到□□。
  宋瑾问昙烟,“地狱人间,到底什么区别?”
  昙烟不语。
  她撑着伞,潋滟的红托着她的脸与眼,模糊了一片。
  地狱与人间么?
  又走了几步,忽然一条黑影蹿过,一个折回扑向她们。
  宋瑾尚未回神,就看到那影子猛得一撞,又给狠狠弹了回去。
  绮丽的红光在伞上迸开,一圈一层。昙烟虚虚一指,那影子就顿在原地,动弹不得。
  “饿死鬼。”昙烟懒懒一笑。
  被钉住的影子渐渐露出长相,小脑袋,大肚子,面目狰狞。
  宋瑾惊得又回退几步。
  昙烟指尖一划,那小鬼却畏缩了两下,急速逃了。
  “这是凶鬼之一,虽说不该出现于人间,不过你也无需害怕。”
  “为何?”
  昙烟又笑了,似乎听到什么顶有趣的事情。
  她用指绕起红绦,指向自己。
  “姑娘莫非忘了。凶鬼之首,可是我们。”
  仲裁者。
  “仙子姐姐?”
  有童稚的声音传来。
  昙烟宋瑾俱是一愣。
  回头看去,却是早晨看见的那个幼童。
  还是碎花的小袄,乌溜溜的瞳直愣愣地盯着昙烟。
  童稚之目,不避鬼神。
  宋瑾却猛得想到什么,“不好,那饿死鬼!”
  再看远一些,果然看见一团黑影绞在墙角,碍着昙烟不敢过来。 
  这怕就是那孩子的劫数了吧!
  宋瑾不禁打了个寒战。
  虽说天命如此,可是想想还是令人痛心。这样一个粉嫩孩童,去填那浊物的肚子。
  宋瑾向昙烟哀求,“能否…”
  “天命如此。”昙烟浅笑,“姑娘还是莫寄希望于我。”
  她资容妍丽,唇红齿白。笑起来也十分慵懒惑人。可于此时,唇愈红,齿愈白,愈发衬得她眼底一片薄凉。
  就像图纸上照着花样描出的美人。
  不带半分活气。
  宋瑾脸色雪白。
  她听见昙烟淡淡道,“生死之间,哪里有什么区别?”
  她看见昙烟宽大的袖袍,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受到其中黄泉的味道。
  三生石,奈何桥。
  仲裁者眼里黑白混淆的天地。
  碧落,人间,黄泉。
  有什么区别呢?
  “仙子姐姐,你一定是仙子对不对?”
  那孩子又开口了,乌溜溜的眼睛,竟然是一点也不怕,直愣愣地就跑了过来。
  昙烟也有些惊异。
  多少年,有多少年了?
  多少年前,也有那么一个人问自己,“可是仙子下凡尘?”
  多少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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