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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抚摸妹妹乌黑的柔发,犹豫间,终还是点了点头。
暗夜漆黑,雉奴披了件外衣,亦为兕子披上一件,两人小心避过昏昏欲睡的内侍宫女(1),寂静深夜,细微凉风拂面清爽,二人穿过殿阁第一道廊,雉奴突地拉住兕子衣袖,眼望前方李世民寝殿,灯火昏黄依旧。
一 惊鸿水起回眸处(4)
兕子回头望望雉奴,低声说:“父皇还没睡呢。”
雉奴点点头:“是啊,许是在看奏折吧,咱们还是回去吧,被父皇抓到会骂。”
兕子却挣开雉奴的手,跑到李世民寝殿门口,殿前竟无一名宫女内侍伺候,殿门虚掩,依稀透出殿内明烛火光。
雉奴跟上前去,想要拉走兕子,执拗的妹妹却紧紧拉住殿门,雉奴无法,亦跟着望了进去。
殿内只燃几支烛火,火光昏弱,父亲侧卧在桌案前,火影摇曳在威俊的脸上,漆黑眼眸映着烛光仿佛凝住一般,竟似无半分流转。
六月的夜晚,风凉细细,帝王幽幽叹气,疲惫的轻轻捏着鼻翼,旋即站起身来,至窗边,缓缓推开扇窗,晚风拂面,眼望萧靡夜空,凉白月光洒了一身冰凉。
帝王低眸,眼底却有微微灼热:“无忧,我该怎么做?”
沙哑的声音,浸在夜色里,苍凉哀恸:“兕子该怎么办,她哭得那么伤心,我终不是个好父亲。”
双手撑住窗前桌案,深深垂首,背影在烛火的摇曳中,愈加孤冷。
兕子紧紧咬着嘴唇,最爱她的父皇,又在伤心了,是她惹父皇伤心了吗?
隐隐哭出了声音,雉奴大惊,连忙去捂妹妹的嘴,可这如何来得及?李世民已是惊觉,倏的转过身来,眼神凌厉如风:“谁?”
他遣去了所有侍人,自警觉万分。
“父皇……”兕子推门闪进身来,小脸儿透红,乌黑星目,落下点点泪珠:“父皇,兕子再也不哭了。”
用力忍住的哭音,并不似五岁年纪的善解人心,令李世民心中更感悲痛:“兕子?”
一瞬惊讶后,唯剩万分心疼,连忙迎身抱起女儿,柔声安慰:“兕子最乖了,父皇最爱兕子了。”
兕子伸出小手,抹去李世民眉间纠结,轻细道:“兕子再也不叫父皇难受了。”
轻而微小的动作,却令李世民眼中流过丝丝纠痛,那抹过眉间的小手柔软细嫩,曾是心爱女子多么经常的动作,那时,无忧的柔荑温腻,亦会轻轻扶过他纠缠的眉心,扶去心中万般愁绪。
将女儿紧紧搂在肩头,心疼却也温暖。
不期然转眸,方才看见静静站在一边的雉奴,这孩子似乎总是那般安静,将兕子放下,微笑对雉奴说:“怎么雉奴也在?你们俩都不去好好睡觉,却跑出来玩,父皇要打的啊!”
李世民目光温和,微微含笑,雉奴知是玩笑,亦道:“父皇才舍不得打,舍得打雉奴,也舍不得打妹妹。”
李世民摸摸雉奴的头,笑意终有些由心感觉。
兕子转身走到桌案前,爬上雕龙飞凤的躺椅上,只见桌案灯烛幽亮,一展雪帛画卷,铺展眼前,画中美人眉黛含烟悠远,意韵绵长,眼波明澈,宛若大哥故事中的仙子,动灵小小心中一处隐痛。
是母后!兕子心中默念,小手拂过雪帛画卷,眼泪在眼圈里轻轻打转,却终强忍着住,没有哭出声音……
☆☆☆
次日,李世民照常临朝,临行嘱咐杨若眉好生照看兕子,雉奴读过书,习惯往大哥处去,只令一名侍从随着,穿过御花园香浓飘飞的木槿花雨,突发奇想,自偏林穿过,清幽过处,一片锦绣如织的繁花丛锦间,似有女子声音欢愉交歌,雉奴好奇回身望一眼侍从,侍从面无表情,只恭敬的不敢直视他的眼眸。
毕竟只是九岁的孩子,好奇心重,径自向那片繁花丛中而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怡人景色,飘飞的木槿花瓣落在青色细草上,如雪坠入碧色冷湖,点缀的白,更突显木槿花的清新优美。
一 惊鸿水起回眸处(5)
几名女子,并不华贵的装扮,却如这六月木槿的淡雅清华,或提篮采摘花瓣,或低身拾捡草中石子,雉奴站在一边,莫名被这场景深深吸引,一束阳光自浓云深处流泻,洒入眼眸中微微刺目……
雉奴稍闭了眼,眯起一条缝隙,晃亮的阳光金灿灿的闪烁眼底,蒙蒙不清。
流金的暖阳,映着碧草华荫,愈是光影迷离。
淡淡金光,女子提篮举首,望向当空骄阳,阳光自她如雪肌肤上流淌,流过黛眉含烟,淌过柔唇娇艳,侧首瞬间,花落突如风卷。
雉奴心头骤然一紧,那眼一泊清净,那眉一弯似月,清美娇颜,于这容暖日光下,凭显得贵雅而不俗媚。
熟悉的脸,熟悉的温柔眼神,那眼神自脸上轻轻拂过,便如柔风沁入心脾,暖人心房。
那……便是母后的眼神!
雉奴双手紧紧握拳,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一幕,原来兕子并没有说谎,亦非胡闹,是母后,真的是母后!
正欲跑上前去,却又莫名刹住了脚步,觉得哪里不对,那眼神、那神情,虽是母后的一般模样,可却似缺少了什么……
正自迟疑,身后突有女子声音,娇脆响起:“你是何人?怎在此偷看?”
雉奴回身,只见一女子着柳青色薄衣织衫,丝裙飘飞,胸抹桃花如艳,乌发斜斜簪一朵胭红牡丹,含苞欲绽,柳眉清隽悠远,如星美眸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身边侍人忙道:“大胆,竟对九殿下无礼?”
那女子微微一愣,阳光映照晶亮眼眸,拂过一丝诧然,雉奴转眸盯着她,与她目光不期相对,飞花点映的目光里,女子随即颔首,眉间却一如适才的傲然:“九殿下。”
雉奴望她娇媚似艳的容颜,只平静道:“你是谁?”
那女子端持身姿,目光无恐无畏:“才人武媚娘。”
“武媚娘?”雉奴淡淡重复,眼却望向莺飞燕语的花园中:“她呢?她是谁?”
说着,指向提篮拈花的粉裙女子,女子裙袂翩飞,素雅的一色长裙,只在鬓间斜插一支淡色芙蓉,溶溶日光、脉脉飞花中,女子身姿如诗如画!
武媚娘眼中异样,却只于回眸间,暗暗隐去:“才人徐惠。”
徐惠?雉奴心中豁然塌陷一处希翼,果然不是母后,果然只是一个陌生不曾相识的女子罢了!
或者,根本是阳光耀眼,心中思念母后,一时眼花了吧?
眼神定凝在徐惠轻盈的背影上,轻轻一叹:“走吧。”
旋即转身,与侍人匆忙消失在园径尽头……
武媚娘望着雉奴远去的背影,心下狐疑,怎么这个孩子的眼里,会满布着如此深浓的悲伤?
“媚娘。”一女子召唤:“在看什么?”
媚娘转身,见正是徐惠扬手向自己轻轻挥动,媚娘微展一笑,便向园中跑去。
低眼望着徐惠手中提篮,各色花瓣缤纷叠错,已有半篮,然自己却于这些并无兴趣,只乏然道:“采够了吗?咱回吧?”
徐惠与媚娘临院而居,向来走动颇多,自知她兴味不在于此,了然笑道:“好,你适才在与何人说话?”
原来,她看见了,却早没有叫她,媚娘边走边说:“九殿下。”
“九殿下?”徐惠犹疑道:“与陛下身边的九殿下?”
媚娘点头,目中却有调侃之色:“妹妹可识得吗?九殿下可对妹妹颇是注目呢。”
徐惠脸晕微红,佯怒道:“叫你乱说。”
伸手在媚娘脸上轻轻一拂,随即道:“入宫近半年,未见陛下一面,怎会认得九殿下?”
徐惠清婉音色,无端沁入丝惆怅,目光悠明,自远端深云处渐渐消隐不见。
一 惊鸿水起回眸处(6)
寂寂深宫,何时才是寂寞的尽头?
媚娘亦有感慨的望向天边,飞鸟振翅飞过,一触,目光暗暗凝聚:“会见到的!”
果敢如她,徐惠向来了解,只惘然一笑,再没有言语……
☆☆☆
太子东宫,雉奴神情恍惚,坐在窗边躺椅上,望浮云流过眼前,直到中午时分,亦未见有半句言语。
“九殿下,用午膳了,太子叫您去呢。”说话的声音娇而轻细,雉奴举首,正是大哥身边侍女慕云,因弹得一首好曲,颇得大哥欣赏,时常与她论曲谈词,与自己亦是亲切熟络了,自己更称她慕云姐姐。
雉奴摇头:“我不想吃。”
慕云并非绝色的女子,只是笑容清幽恬淡:“九殿下今天来,也不去与太子殿下说说话吗?”
“是啊,雉奴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突有一男子声音,清远有如山涧泉流,流进雉奴耳中,雉奴抬眼望去,见正是大哥微笑向自己走来。
高挑身姿、眉俊修远,有若父皇的漆黑瞳眸,满溢关切:“雉奴也有心事了,可与大哥说吗?”
雉奴望着大哥,近一年来,大哥性情爽朗了许多,再不是幼时那郁郁沉默的太子了,雉奴想,这大多是因为慕云的关系吧?
雉奴眼睛直直的盯着承乾,嘴唇微颤,却终还是没有出口。
慕云甚至解意,微笑道:“太子与九殿下聊着,九殿下既无胃口,慕云便吩咐些茶点给九殿下。”
承乾望着慕云忧然背影,唇边隐隐含笑,雉奴望着,突然道:“大哥喜欢慕云姐姐吧?”
承乾一怔,低眼望望已渐长大的弟弟,轻轻一笑:“雉奴长大了。”
再望向慕云走去方向,眼里却流过暗暗忧虑,喜欢?喜欢又能怎样?慕云终只是个出身微贱的婢女,自己的太子妃终不会是这样的女子,父皇曾有意的几个,皆如母后般高贵婉约,才情纵横,而慕云除款曲乐辞外,并无他长,喜欢……又能如何?
只待选位贤淑亦如母后的女子,能容得慕云为妾,如此而已,只是委屈了慕云。
回过神来,微笑对向雉奴:“雉奴,无论有何心事,以后尽管来与大哥说。”
雉奴点头,清俊的脸庞,凝满惆怅:“大哥,如果雉奴说,雉奴看见母后了,大哥信吗?”
雉奴的眼中并无期盼,因前日兕子与自己说起,自己亦是不信的,承乾眼中顷刻覆下层层黯然,萧索之色,满浸深眸:“雉奴,大哥知道你思念母后,可这样的话,与大哥说说便好,切莫向父皇说起,懂吗?”
雉奴直直望着大哥眼睛,点头,却继续说:“那雉奴说,看见了像极母后的女子,大哥信不信?”
承乾一怔,但见雉奴眼神郑重,比之适才更多了分坚决,心下不禁犹疑:“像极母后的女子?”
雉奴仍是点头:“雉奴也在想,是不是阳光刺眼,根本是看错了人,但适才想了许久,却觉不是,因为前日,兕子亦与我说起,她看到了母后,雉奴想,也许兕子看到的正是这位女子也不一定。”
承乾微微一惊:“谁?”
雉奴答道:“才人徐惠!”
承乾凝眉,雉奴自小爱跟在自己身后,极是听话,望着雉奴少有的坚定眼神,倒真有了些犹豫,但,终是轻轻一笑:“雉奴想多了,来,先去看看慕云姐姐为雉奴做了什么点心,若是母后在,定不会让咱们饿着肚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大哥……”雉奴还要言语,承乾却拉着他走向堂殿,唇边笑意,无端僵涩。
慕云果已备好一切,皆是雉奴最爱的糕点,雉奴低眼扫去,目光独独定凝在金黄蜜碗之上,久久难以移视,自7岁最后一次吃过母后所做蜜碗,从此,便再未从这道糕点中品出过一丝香甜。
一 惊鸿水起回眸处(7)
承乾顺着他目光望去,心中亦是一疼,这道点心,亦是他所钟爱却再品不出滋味儿的糕点。
幽幽叹一口气,拍拍雉奴肩膀,转身走向慕云身边,眼神示意,慕云随即会意,随上几步,承乾小心望一眼雉奴,轻声说:“你平日里,可与些才人采女来往吗?”
慕云亦将声音压到极低:“到有些个,殿下可有吩咐?”
承乾点头,望着慕云的眼,肃然郑重:“替我去了解一个人。”
“何人?” 慕云疑惑问。
承乾眼目一凝,道:“才人徐惠!”
☆☆☆
黄昏斜阳,脉脉余晖,天际熏染一丝流红绯云,渐渐晕开,薄薄几缕细云,在微弱的残阳里,光影陆离。
承乾站在窗边,举目而望,不知为何,明明告诉自己雉奴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所言不能尽信,可为何心底莫名感到阵阵不安?
黄昏晚霞,洒落在男子修长身影上,高俊俊背影,更显得英挺。
“殿下。”身后一女子声音清润,承乾回过头来,正是慕云,一身细绸长缎裙,胭红颜色,有别于东宫其余侍女,承乾目光温柔:“可是有了消息?”
慕云美目映着夕阳晕染一层薄雾:“是,才人徐惠,湖州人士,父徐孝德,徐才人以才闻名,4岁能诵《论语》、《毛诗》,8岁已善属文,于年初召入宫中,为才人,只是年初入宫女子,半年来,皆未曾受陛下临幸。”
承乾心中感叹,是啊,母后去年此时才刚过世,父皇一夜便苍老下许多,如今尚在悲恸中不可自拔,又怎能一夕便欢爱于人?
承乾回望向漫天流云绚烂,沉声问:“她样貌如何?”
慕云墨睫微微低垂,语调轻若丝绸划过:“秀美清颜,娇俏中又有端静气韵。”
“娇俏中又有端静气韵?”
承乾神思陷入茫茫怅惘,脑中是遥远的风雨之夜,雷鸣电闪、血雨腥光后,惊颤的心在狂乱的风雨中,飘摇无定,是母亲的手轻轻抚过自己冰凉脸颊,是母亲温怜的目光令震彻的心,渐渐安宁。
娇俏而不失端静气韵,承乾目中似有往昔回忆不堪划过,慕云轻轻走近他的身侧,目温如水,低柔的道:“殿下,慕云何时才能令您不再伤悲?”
承乾转眸而望,慕云秀静的脸,令心绪渐渐安宁,轻轻揽过慕云纤楚细腰,慕云柔软的身体,不自觉微微一颤,承乾温脉一笑:“只要慕云在便好。”
窗外,木槿花飞雪如烟,斜阳余晖洒落,花瓣坠入殷红暮色中,倾尽温柔……
☆☆☆
次日,容暖的午后阳光稀落在院落青树丹花之上,泛着淡淡清香的院落,虽无华贵,却也雅致非常。
落花纷纷季节,女子树荫下,沏一壶淡香清茶,执棋凝思,落子之际,抿一口清茶,柔柔微笑:“姐姐,该你了。”
对面女子,笑若流霞:“妹妹这步甚妙,姐姐甘拜下风。”
正说着,只见香苑唯一侍女韵儿急步向这边跑来,报道:“徐才人,太子侍女慕云求见。”
飘花的院落,徐惠盈盈起身,诧异望向亦感疑惑的媚娘,媚娘略微怔忪,随即笑道:“妹妹近来真真好风运,一会儿子九殿下,一会儿又是太子殿下的,哪日发达了,可莫忘了姐姐啊?”
徐惠娇嗔一句:“瞧姐姐说的。”
转身忙向韵儿道:“快请。”
韵儿去不多时,只见一绯衣女子轻盈流纱随风飘飞,腰间玉色锦带系出纤细腰身,乌发挽起簪一支玉珠流穗钗,简约雅致,虽说是侍女,却是道不尽的优柔贵婉!
慕云微微低身:“徐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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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惊鸿水起回眸处(8)
转眸望向一边媚娘,媚娘眼色微染,却随即隐没在轻柔一笑中,慕云亦是笑道:“武才人。”
适才已听韵儿提起,徐才人在与临院武才人下期,想来如此寂寥深宫,唯这些姐妹情意,方能打发冗长的岁月……
媚娘微笑依然,目光中却尤显幽深:“妹妹与慕云姐慢聊,媚娘便去了。”
徐惠点头目送,媚娘背影却在门边微微一滞,侧首瞬间,只见慕云执了徐惠的手,缓缓坐下,徐惠美目流转暖阳的明光,明澈如波。
转身出门,却见一男子身影自竹影摇乱中匆忙而去,媚娘走上两步,但见那背影身形修长高俊,形色匆匆中,步履略显蹒跚。
是谁呢?媚娘凝眉望着,看来,这徐妹妹近来,可真真有风生水起之势,这香苑,也倒成了个风水宝地!
慕云回到东宫,天已将晚,承乾站在窗边,长身静立,月色皎洁如水,见慕云回来,轻声说:“怎样?可都安排妥当?”
慕云轻柔微笑:“全照殿下吩咐,已在御花园凉亭中放了瑶琴,并嘱咐巡守勿动。”
承乾点头应了,目光却是深沉,回望静寂夜空,并不言语。
慕云静静立在承乾身后,墨眸低垂,容色小心:“殿下,慕云不懂。”
承乾并未回身,却也能听出慕云口吻中的犹疑,自己突然对父皇才人如此热络,自令人心中不解,对窗长长出一口气:“一切……便只看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