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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请问是张聪慧小姐吗?”对方直接用纯正的京腔打着招呼,倒让我有些惊愕。
“我是,您是……”
“朱建华,建国的姐姐。”
“哦,你好……”除了这个真不知道说些什么,为什么他不打给我,而是他的姐姐,在我置身于一片陌生之中的时候,他连这点熟悉都不肯给我。
“你在×××镇?去学校找过他了吧,建国他……休学了。”
“是的,去过了,他为什么休学?”本想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可硬生生地将这句话咽了下去,这似乎更应该当面问他。
“他……他准备定居,前一阵子一直在筹备结婚的事情,他……聪慧,我想见见你,你待在那里,我明天一早去见你。”他们姐弟说话都有种很自然的笃定和自信,让人不能拒绝。
我想,有些话大概只能当面说,定居?结婚?这些从未在他口中出现的词汇让我懵住了,地覆天翻,未给我任何反应与理解的时间,便将我置于绝望之地。在这异国异样的空气中,
我找不到他,甚至找不到自己了。
曾以为自己的神经已经足够粗壮到认为未知的就不要白费心思去想,可太多的未知已令我如惊弓之鸟般脆弱不堪一击,在过于松软的床上,我为每一个令我困惑的未知设想着一切的可能,然后再寻个更强势的理由推翻了它,这些曾被我鄙薄的小女人思绪已深深地占据了有限的思维空间,头颅拥挤得几乎爆裂。忽而顿悟了,如何一个女子遇到了命中的他,便可以低到了泥里,仍旧从泥里绽放出花朵来。
黑夜没由来地漫长,生命在昏暗低迷中枯萎,天明的一刻才惊觉已有两天两夜未曾真正睡过了,挣扎起身,眼前一片金星飞舞,险些摔倒,身体里的力量已经快要耗尽,但我要撑下去,还没有见到他,还没有给自己的感情一个交代。走到卫生间,镜中的憔悴的女人吓了自己一跳,脸色不健康地蜡黄着,这两天的光景,已有些消瘦了,朝自己勉强笑一下,拍拍腮帮,“张聪慧,还好没有一夜白头,不然想嫁出去都难了。”
敲门声,门口站立着一个端庄的女子,三十几岁的样子,一眼便看得出她和朱建国的血缘关系,他们有着一模一样的上翘的嘴角。我愣住了,呆呆地在这似曾相识的面孔上寻找着他的影子,倒是她大方地打破了窘境,“聪慧吧,我是建国的姐姐。”
忙将她让进门来,她亲昵地拉住我的手坐在床沿,自然得就像早已认识,他们都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飞了很久,很累吧?”
我摇摇头示意不累,无数个问题涌上喉咙,却淤积在那里,不知从何说起,不适当的地方,而她也不是我想要询问的人,只得木讷地呆坐在那里,无助地扭着手。
“虽然初次见面,但我们一家早已认识了你,这次要你过来找建国,建国也要我转达歉意,是他自己处理欠妥当了,没有及时和你沟通。”
尽管话大可以讲得如此委婉,但似乎终掩不住背后真切的现实。我仍旧沉默。
她停顿了一下,等待我的追问,以便作出相应反应,开始下面的话题,毕竟,有些事情很难直露地表述。见我没有提问的意思,便也只得继续,她的语速很快,有时这也未尝不是减少尴尬、降低痛苦的方式之一。
“他休学了,这你也知道了,是因为他……度蜜月去了,和一个美国女孩,聪慧你先别着急,他不是不肯当面跟你说这些,他真的不在,去了欧洲,他……”
就这样继续呆呆地麻木地听着,看着对方的嘴唇怪异地蠕动着,仿佛仅仅是述说着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一定是梦吧,从未做过这样真实的梦,这,似乎是过往每一个噩梦的根源,奔跑,迷雾,寒冷,荆棘,那样深切地感觉到了刺痛,尖刺刺穿了我的手指,血淋淋火辣辣地痛。
她忽而惊呼一声,掰开我的手指,“聪慧,你别着急,你别……伤着自己!”
低下头,那枚他临走时套上我手指的戒指已深深地嵌入手掌,滴滴殷红的血滴渗出来。静静地看着那两三滴血珠,凝固般安静,是啊,伤到了自己,除了自己,谁还伤得到我?我始终是个不能自保的人。
“哦,对不起。”忽然发现人体之所以会流泪,只不过是身体里沸腾的液体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而是血是泪,从哪里汩汩而出,并不重要。此时,我竟无泪。
她忽然将我一把揽入怀中,轻拍着我的背:“对不住的是我们啊……是建国辜负了你……”
脊背像是僵直了一样,就这样直挺挺地坐着,任由她搂着我的肩,越过她的肩头,窗外,上午的阳光淡淡地透着些深秋的暖意,暖和得仿佛从丝绒外套静静地透射进来,天气真好,忽然很想到那阳光下去走走。
她扳正我的肩膀,看着我的眼睛,“姐姐冒昧地请求你,不要恨他……”
我笑了,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我不恨他,一点也不……其实,他已经给予我很多,是我自己没有珍惜。”
她那样看着我,这大概不是个足够适当的反应,或许应该哭喊的,应该顿足捶胸的,可心里异样地平静,平静得就像窗外纯净无邪的阳光。我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手心里的血滴滴在了她的手上,“他很幸福,一定……是吧,蜜月里呢。”
她竟然哭了,这泪水大抵是为我而流的,一个连爱情都丢掉了,却不会流泪的女人。
她的泪水竟有那么多,多得流满了面颊,从不愿看到别人为我而悲伤,我别过头,给她时间擦去同情的泪水。
“那……我就回去了。”既然来得便已不对了,还是早些回去,远离这边不属于我的地方。人,到底还有些野兽般的本能深藏在内心,即便是舔舐伤口,也要挣扎着回到自己的领地去,我不愿带着这遍体鳞伤流落在异乡。
“那也得……我也不留你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跟我回家去住,顺便订返程机票。”
“不麻烦了,我在这里挺好,您回去吧,订好票我就直接回国了。”我甚至有些惊讶自己的冷静和淡然,连自己都听不出言语之中的颤抖。
“聪慧,恳求你,你也让我们心里好过一些。”她的泪又扑簌簌地滑落下来,我有些不知所措,被判了死刑似的连一滴泪都流不出,而这宣判的人却哭得一塌糊涂,世界定是疯了。“这样吧,你跟我去家里坐坐就回来。”
实在想不出什么借口拒绝,曾经,急切地期盼着到达他的家里,可现在他在美丽浪漫的欧洲度过他的蜜月,我的到访还有什么意义,真是讽刺,在我辗转痛苦于对他的思念之中,他在筹划他的婚礼。和朱建华走出旅馆,明媚的阳光温和地抚摸着皮肤,在这样的天气里,真的很难去恨一个人。
一路上,我们没有交谈,各自静默着,车窗外,风景飞一般掠过,忽而树林,忽而河流,瞬息变幻就像人的一生,一些曾经认为永恒、美好的东西轰然倒塌于眼前,突然得让人手足无措,呆住了,无所适从,手心的痛楚提醒着我,这才是最真实的。
她的家是座很温馨的房子,前面的小园子打理得十分雅致,她说家里人都出去了,让我坐在门廊的长椅上,转身进去拿喝的给我,呆呆地坐在那里,忽然一片落叶轻轻飘落在我的肩上,拈起它,叶子尚残存着一丝垂暮的绿意,岁月无情,该它离开便无可辩驳地使一阵风将它无情地卷落下来。脸颊渐渐冰凉起来,起风了,我竟为这一片落叶泪流满面。
待她出来,我已揩干面颊的泪水,她端了杯果汁给我,抿一口,淡淡的有些苦涩,定是心底的苦痛蔓延了开来,混淆了听觉味觉触觉。我们继续沉默地对坐着,风从我们之间吹过,忽而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在这异国的风中,梦境般昏沉迷乱。
不知坐了多久,阳光无声地移动,明亮地晃着我的眼,我想我应该离开了,离开这本不应该来的地方。起身告辞,婉拒了她的挽留,我走出了,头也不回,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悲伤,将他抛在身后,而面前,未知的路途只有孤寂。变了,仅有的属于我的东西,却不知丢失在何处,我曾奔跑寻找哭喊,然而,他仍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甚至连最后的道别与怜悯都不肯给予我,空留下我残存的一点勇气仅够支撑我挺直的脊背,无声地离开。
走出机场,北京下着少见的秋雨,已有些隐隐的冬意,风穿透身体,撕裂着神经,招一辆出租车,叮嘱他开快些,从未有过地思念那间小小的让我栖身的屋子,那里还有一丝让我生活下去的温暖和勇气。雨水冲刷着玻璃,一切变成了灰色,都市的繁华被雨水洗刷掉了靓丽的华衣,破败得可笑。就这样望向窗外,司机不知就里地唠叨着,见多了去机场哭了一路的,但你这出了机场却流了一路眼泪的还是头次见到。我在泪光中朝他笑笑,并不答话,依旧将目光投向窗外无边无际的雨里。
收音机,传来一首不知名的忧伤歌曲。
你那边是个晴天
应该会比过去快乐些
你那边是个晴天
而我的祝福也没有白费
我这里还是雨天
该如何晒干我的球鞋
我心里还是雨天
等某个人给我好心指点
我拼命往前飞
拒绝回忆拒绝从前
拒绝听到你的一切
我努力想改变
勇敢一些小心一些
不要流泪不再流泪
你那边是个晴天
应该会比过去快乐些
我心里还是雨天
等某个人给我好心指点
明天会不会晴天
我会不会潇洒一点
明天会不会晴天
快乐离我远不远
心灵和肢体的一部分,腐烂了死掉了,就应该割除,痛快淋漓。
我,迫切地想找一份工作。
烟,酒精,彻夜加班,有时候这几样东西就像是毒品,欲罢不能。现在的人神经多少有些问题,本是最糟蹋身子的,却成了时下最臭屁的小资品位或是“忙啊,光荣”。我是个恶俗的人,前两种已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后者,则是没得选择的生活方式。老板说得对,我闲不住,停不下,忙碌已经融入我的血液。
四块五一包的中南海是赶走睡意惟一有效的东西,不会喝咖啡,那东西苦得心都跟着颤,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吸食着呛辣的淡蓝色烟雾,我并无丝毫感觉惬意和光荣。忽然想起朱建国曾说我的一句话,“抽烟都那么实在,人家女孩子是轻轻地用手指捻着,吸一下慢慢吐出烟来,这才是优雅,您倒好,跟抽油烟机似的,猛吸一口还咽进肚里去。”是啊,我始终是个活得执拗呆板的人,就像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就像我把微咸苦涩的泪水也往肚里咽。
仰起头,泪水就会由眼眶直接流向喉咙,苦涩,而且辛辣,你相不相信……
对工作,有一种莫名的厌倦,想换种行业,换样心情,丢弃过去的一切,可是无奈地发现,自己除了这个看似风光的IT行业,其他的什么都不会做。人一旦选择了一条路,便没有勇气停下来,驾轻就熟,改变就意味着新的东西,而这个“新”字在某种意义上,也不得不说是种未知的惶恐,最终也只得抱怨着继续前行。而沉湎于工作,何尝不是一剂忘记的良药。
这样的年纪却也正是尴尬时节,作为一个开发人员,我已老迈,已经不能和刚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去拼体力搏激情,那样没日没夜的紧张生活让我有些力不从心;而且,有了这几年的工作经验,工资自然要求高,同样的coding,的确不如人家来得实惠。这几年跟着费明,什么类型项目都做,只要赚钱就做;什么工作都做,到哪里都得做颗任劳任怨的螺丝钉,写方案,做标书,售前售后,实实在在的技术却逐渐荒废了。
渐渐地,迷失了自己的定位,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擅长什么,专注于哪个领域。原本以为万金油似的无所不能,可真的却是一无所长了。猎头倒也曾找上门来,可详谈之后,人家也感叹,做的东西太杂,什么都做过,反倒和什么都没做过所差无几,而且五六年的工作经验,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做程序开发,屈了你;做部门管理,未必有这见地眼界。
三十岁的女人,原来却是这样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倒也有几家公司打电话来约我面试,可是职位或高或低都未谈得拢,这几年间辛苦建立起的一点自信与张狂也逐渐在这往复中消磨殆尽,真的想就这样躲在老板的小酒吧中混个温饱,再也不向这个生硬无趣的圈子里讨生活。可是,残存的一点理智告诉我,这绝对行不通,我尚有些许未泯灭的成功的梦,而且,除了这个,并不具备任何谋生能力。
又拣了一家看上去尚算正规的公司去面试,开发经理是个爽直的女人,三十几岁的样子,两人一路走来经历差不多,聊来聊去颇有些共鸣,她倒也很诚恳地说,你来,项目经理的职位恐怕坐不上,一来资力不够,再者同样资历的男性和女性未必有同等的机会,但是总不至于仍旧简单地coding,做一段时间总会有机会的。
我理解她的意思,国内的技术人员,都有些鄙薄自己的出身,转为管理是他们奋斗的目标,一旦功成,这个技术出身才成了昭示着一路走来的奋斗血泪史拿来小小炫耀。其实我也多少有些这样的矫情与浮躁。
就这样,又一次走入了一项工作,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新奇,也无太大压力,生活在这平淡中继续着。往事被那天从机场归来的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居然连陈年泛黄的瘀痕都消失殆尽,那段刺骨痛心的行程被选择性失忆般硬生生从脑中挖了去。我已感知不到自己遥远的心灵,所以至少,我表面完好,行走如常。
只给老板打了个电话,作为交代,他原本也不缺我这么一个闲人在他眼前添堵。老板却只问是否寻回了小朱,我说,没有,他蜜月去了,新娘不是我。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从此他是个不相干的美国人。”可不是就这样的简单,简单得就像日出日落那么自然,不爱了,不想爱了,爱得累了,难不成还要喊打喊杀找上门去,呼天抢地地问他为何负了我,不会,也不敢,凭什么呢?细想来,终还是自己有负于他。
“恨他吗?”看来这么睿智豁达的人也有问出愚蠢问题的时候。
想了想才能作答,恨他吗?这个问题问自己或问别人都有些矫情,可也常常被拿出来折磨自己,说不恨也许太过虚伪,较之那七年的情感一瞬间灰飞烟灭,我恨他,恨他给予我绝望中的诸多期许之后的背叛,可恨何尝不是一把双刃的刀,恨他,并且责怪着自己。“恨,可是也不恨。”是啊,恨是件多累人的事情。甚至,没有了恨的力气,只剩悲伤,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悲伤,铺天盖地的悲伤。
“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女人。”他叹气并放下了电话,只留下我沉浸在无穷无尽对自己的傻的反思之中。
生活一如平常的平静,自己强大的生存能力让我有些吃惊,想起了小时候玩的残酷的游戏,扯掉蚱蜢有力的后腿,看它靠细幼的肢体挣扎着在草丛里前行,只是流着苦涩的淡绿色的血液或是泪水,残缺着走过短暂的一生,就像被硬生生挖去爱情神经的我,剧痛着生活,战栗着行走。
工作其实是件好事,当人疲惫得不能再疲惫,失眠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我,就经常置自己于这种倒头便睡的极度困顿中。八小时的工作后,又忽然迷上了网络游戏,彻夜搏杀,因为只有在这样的刺激血腥后方能沉沉睡去,自此无梦。记得有位网游上的朋友说过,上网其实就是寻找现实中缺失的自我,缺什么找什么,网恋的便是缺少爱情,当斑竹的便是缺乏权力了。我不知道自己缺少什么。看着血肉飞溅,心,格外平静。
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但管理倒很正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全不似费明的那种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管理方式,当我是个十项全能似的使唤。在这里职责分明,而我,就只负责项目的实施中的一部分,算上自己,三五个人一个team,倒也自由清静,连老妈都还喜欢往人多的地方扎,我已有些老朽似的怕烦怕乱。
老妈很久没有我的消息,打了无数次电话说要来看我,不愿意她看到我这副颓废的样子,也很难收拾个爽利的心情来应付她老人家FBI般敏锐的目光。以二十九岁高龄第二次失恋,第二次被人甩,让他们多年以来嫁女儿的愿望又成了泡影,对二老一定是个沉痛的打击。为了推搪,甚至和老妈翻了脸,有些恼羞成怒地呵斥她,烦不烦啊,跟你们说忙着呢,等我忙过了再来嘛。老妈一向是外强中干,见我火了就软了下来,好好好,你忙你的,记得照顾妹妹。
放下电话,忽然有种想抽自己一大嘴巴的念头,活得真失败,父母生了我这样闹心的讨债鬼一定是后悔了吧,离三十岁是越来越近了,仍旧活得一塌糊涂,甚至连他们看着女儿顺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