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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不明白,教授先生,您的女儿有真诚的迷恋过什么事物吗,当她对您露出那样的眼神,您怎么舍得阻止?而苏菲,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爱上它了。
巴黎银行的行长亲自挥动了马鞭,冷风吹在脸上,让人格外清醒。
拉格朗日的弟子们很快发现这位言语轻柔,爱脸红的姑娘,在数论上竟然有着比他们更敏锐的直觉。如同一个年轻而富有经验的渔人,茫茫的冰面上总是一击即中,她很容易判断出一个题目应该从何处开始,并且在思路出现分岔的时候,她往往能立即指出正确的方向。
尽管时常感到隐隐的耻辱,他们不得不聚集在她的身边,沿着她的思路走下去。上帝知道,证出费马大定理的诱惑实在太致命了。
六、热尔曼素数
热尔曼家的马车停在凌晨的图书馆外,嬷嬷笨拙的跳下车,路灯暗淡的光衬着这里的静谧,她感到奇怪,几年来每个这样的夜晚,总会听见苏菲和她的同伴们激烈讨论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很轻,但她是最执拗的一个……而今天这里异常安静。
推开沉重的木门,眼前的景象让她吓了一跳。
苏菲仰面躺在中央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大大的眼睛明亮的对着高高的穹顶,身边堆满了一张又一张的写得满满的纸。
“热尔曼小姐……您该回家了……”
苏菲没说话,也没有动,身体仿佛凝成一座美丽的透明的冰雕。
嬷嬷小心翼翼的走近,她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改变了法兰西命运的夜晚,弗朗索瓦抱着小苏菲回到她的房间,她就是这样躺在床上,沉静的仰望着窗外的星空。
那是只属于她的眼神,是别人走不进的世界。
明天是她的28岁生日,而今晚将被后世永久的记住——那是热尔曼素数诞生的前夜。
拉格朗日教授兴奋的在办公桌前走来走去,可他不舍得走远,每当与那叠稿纸的距离超过五米,他就会像担心它要消失了一样,三步两脚的跑回来,然后松一口气——它还在。
它是如此的美,简洁和奇妙,令人难以置信。他一遍遍的检验着,可所有的经验和直觉都告诉他,这是完美的,完美如同宇宙。
拉格朗日的眼角渐渐湿润。向窗外望去,晨曦初露,小雨绵密,苏菲。热尔曼紧张的等候在楼下,期待着教授对此的见解,依然是那个在细雨中的马车旁,拿着花纹戒指蜡封的信等候教授的少女。万能的时光没有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留下痕迹,但他们都明白少女最美丽的年华已永远的逝去,去热尔曼家提亲的人越来越少,两年之前最后一位绅士带着遗憾告别之后,便终于再也没有了。
拉格朗日推门而出,胸前捧着一大把愤怒的盛开着的百合花,大声对她说:
“我已经无法给你更多了!”
“去找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
他一下子把所有的花都抛上天空,转身而去,那些美丽的花纷纷落下来,成为一片片告别的信笺。
她的第一个真正的老师,九年之前他给她一个方向,在暗淡的日子里点亮了她的思绪,漫长的摇曳之后终于燃成美丽的火光。拉格朗日教授终于还是不要她了,他已给了苏菲他的所有。
苏菲迷惘的看着前方,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她很久没有在小雨的巴黎街头散步了,她漫无目的的走着,脑中一片恍惚的空白,周围的一切熟悉而陌生,绅士搀扶着贵妇人的手登上马车,经过报亭的人都拿着一份今天的报纸。
忽然听见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一驾马车疾驰而来,车窗里探出父亲的脸。
“苏菲,我的宝贝,生日快乐!”
马车没有减速,经过她身边时,弗朗索瓦一把将她拉了上来,他用手指小心地梳理着女儿淋得一丝一缕的头发——我刚刚接到了拉格朗日的仆人的报信,教授认为你已经是现在世界上最优秀的数学家之一了!
他清朗的大笑,把她的头揽在自己怀抱里。
父亲现在总是快乐的与她提起她在数学上的成就,却再也不会和她提男人的事情了,这让苏菲感到舒服而又难受,她用九年凝固了一个证明,而父亲永远掐灭了一个等待。他此刻的表情是如此的骄傲,可他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他的女儿是“数学家”。
晚上她喝了很多的酒,昏昏沉沉回到自己的房间,拉灭了灯。
所执着的目标实现了,突然陷入了无比的空虚,曾经多么执着的目标啊,可是能向谁致意,向谁证明?
沉醉如童年的欢乐只在一瞬被点亮,就是当她独自躺在图书馆古老的桌子上,面对着穹顶如同仰望着星空,她知道证明的最后一个步骤就要出来了,马上就要出来了……光影交错,恍惚之间她仿佛看见了阿基米德的脸,她感到自己同他一起燃烧。
而在那之前,在那之后,她所能回忆和预料的,只有支离的碎片和每一瞬灵感的火花,没有理解,没有赞颂。冰凉的手指遮住窗帘缝隙中的月光,眼睛涩涩的,床头案上仍平躺着九年前拉格朗日写给布朗先生的那封信,就像水洼里散落的百合花瓣。
那个十九岁的姑娘是多么美啊,二十八岁生日的夜里,想□□点滴滴渗进稿纸里的青春,酒醉之中,深切的怀念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
☆、红
七、高斯
有小鸟在窗外欢快的歌唱,苏菲在桌前认真的检查着刚刚写好的给高斯的信,她的德语非常不错,但她还是看了一遍又一遍。
“敬爱的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先生:
冒昧打扰,深感抱歉,以下是关于证明费马大定理的一点小小的想法,真诚的希望能得到您进一步的指点。
安东尼。奥古斯丁。勒。布朗,来自法兰西高等理工学院,拉格朗日教授门下”
她能听出来,那唱歌的鸟儿是雨燕。
她从床头拉出一个小柜子,里面用天鹅绒包着一个精致的花纹戒指,拉格朗日先生送给她的二十八岁生日礼物。
雨燕有最强韧的翅膀,脚却异常脆弱,它们一生不停的在天空飞翔和盘旋,极少落地。只有死亡才能让那双翅膀永远的停歇。
戒指轻轻的优雅的踏在信封滚烫的蜡油上。
德国人弗雷德里希。高斯虽然还不到30岁,已是享誉欧陆的数学王子,是数论方面最有说服力的人,关于他在孩提时代就已能够巧妙计算“从1加到100”的故事传遍了巴黎的每一个家庭,他本人也几乎成了继承牛顿衣钵的下一个风靡的科学偶像。
与牛顿一样,高斯的高傲和不近人情在圈子里非常出名。两年前他的结发妻子奄奄一息的时候,仆人请他回家看看,高斯一边拼命的在草纸上飞舞着算符,一边敷衍道——噢……请她稍等一下好吗。
同学把这段轶事讲给她的时候,苏菲惊讶的叫了起来:他的妻子一定很伤心!
那位男同学有意味的笑了——与他所追求的深刻的美相比,生命和死亡,以及所有琐碎的情感,实在都算不得什么。苏菲,你有着那么天才的头脑,终究还是个女人。
高斯的回信很快便到了。他认为他的证明是完全正确并富有开创性的,他强烈要求见勒。布朗先生一面——“如果您不愿意来德国,我就去巴黎。”
高斯对性别的偏见,绝不会比拉格朗日好些。苏菲固执的坚持与他通过信件进行联系,高斯也难得的容忍了布朗先生的害羞,他不止一次的在公开场合提及布朗的先生的精彩证明——“布朗先生的工作在证明费马大定理的道路上迈出了重大的一步。”
马里安。帕尔内蒂将军已经快要把苏菲忘记了。
拿破仑一世现在已经是法兰西帝国的皇帝,他也成为他所信任的将军。他和艾汀小姐的生活称得上美满,她为帕尔内蒂家族生了三个子女,个个都健康而精神。偶尔他会听到有人议论着热尔曼小姐进了高等理工,她依然未婚,她和拉格朗日先生疑似有特殊的关系,等等,好在艾汀从来不会参与这些,谈论丈夫的前任未婚妻实在不是有修养的女子做派。
只是在一个夜晚,那时他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不久,他随着落魄的拿破仑远征埃及,第一场战役他们败得惨烈,非洲大陆上滚滚烟尘铺天盖地,秃鹫在阴森的大叫,等待着吞食他身边垂死的士兵的身体,一种深刻的将死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突然想到了苏菲,想到了爱洛娃在炉火边苍老的话:去选择你自己的生活吧……无论它是对是错……
死亡是一个必然到来的结果,但要如何证明自己曾经活过?
回国后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段经历,只是独自去到爱洛娃的墓碑前凝视了很长时间。
“帕尔内蒂公爵夫人,爱洛娃。帕尔内蒂,维多利亚公主,路易十六之姊,1795年冬死于中风。”
1806年,马里安。帕尔内蒂被皇帝陛下派赴普鲁士作战。临行的前夜,艾汀在他额角吻别,突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门外的人让他吃了一惊——面前这个没有披斗篷,没有戴面纱,甚至头发也没有梳理的不速之客,竟然是苏菲。热尔曼。
她深深的对他鞠了一躬:“尊敬的帕尔内蒂将军,请务必帮我一个忙。”
他感到无所适从。
“苏菲……”
“您要去普鲁士作战了,对战争我不懂,但是请您一定保护哥廷根的卡尔。弗雷德里希。高斯先生,无论怎样,不能让他死在帝国士兵的枪下。”
“等等……苏菲……让我反应一下……先坐下来喝杯茶……”
“答应我,马里安,”她的眼中噙着闪烁的泪光,“答应我好吗。”
帕尔内蒂将军严格遵守了他对苏菲的承诺,两个月后他真正见到高斯先生的时候,他深深的惊讶于这位大数学家的年轻。他指了指身边的两个士兵,用蹩脚的德语说道:“高斯先生,从现在开始,直到战争结束,他们将日夜不离的保护您的人身安全,并且我已经给军队下达了特别禁令,哥廷根校园内不会有任何枪声。”
高斯感激之余如坠迷雾——为什么?
“是苏菲要求我一定要这么做,她被阿基米德的故事给深深的伤到了。”
——谁?
“苏菲。热尔曼。”
八、灵魂
高斯在下一封信中强硬而无礼的说道:
“作为对我这么长久的欺骗的代价,我坚持要求您来哥廷根与我见面;作为对您的保护的感谢,我将用在数学方面最新的发现欢迎您——您诚挚的,卡尔。”
三十岁的苏菲第一次坐上马车离开法国。沿途她看见美丽的山和宽阔的海,看见路边喘着粗气的伐木工人,看见每个小站等车的妇女和孩子,在漫长的曲折的铁路线上,她时时刻刻感受着生活的粗重的味道,生活是长久的,长久的东西都带着粗糙的气息,她不由自主的想。
书丛中的高斯抬起头来,对她疲倦的笑笑,眼睛血红,领口扯开,显然刚熬过一夜。
“我听说天才是不熬夜的。”
苏菲轻轻把门带上,走近桌子后面有点憔悴的人,她觉得奇怪,为什么一贯倨傲的他会让她感到亲切。
“那是世人对天才最大的谬解,事实上长时间保持头脑高速运转的能力也是天才的一部分。”高斯把椅子转过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骄傲的用眼神指了指面前摊了一桌子的草稿。
苏菲捉起最上面的一张,锐利的目光飞快的扫下来又突然凝固,然后用更锐利的目光回到页首……她无可救药的陷了进去。高斯叹口气,带着惯有的优越感,他就知道布朗先生一定会爱上这个假设的,而他喜欢她这样。
几个小时后苏菲终于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面前的数学王子已经闭上眼睛,食指按住两鬓轻轻揉转,光线懒散的投射在他身后,均匀的呼吸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在一刹那苏菲有点惘然,甚至刚刚落笔的答案都变得恍惚起来。很小的时候嬷嬷问她,世间最安静的声音是什么,苏菲想了想,是星星眨眼的声音吗?嬷嬷笑了,我不知道,苏菲,答案盛在你的心里。
他的呼吸。
此刻她突然知晓了答案,甜蜜让她感到剧痛。
光影神奇的交错出十多年前的命运之夜,灰白的长袍,干枯的树枝,灼热的地面,优美深刻的图形,浑然无物的沉醉,两张相隔千年的面孔悄然重叠,心里如潮水般浮上一片温存和依恋。
高斯的头脑依然在快速的转动,所有的符号在无边的黑暗中飞舞,其中闪烁的一部分渐渐连接成线,一根,又一根,再一根……当它们排列起来成为一个矩阵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更强烈的光点浮现在上面,隐去了其他的全部,光点渐渐上升,去寻找此前浮现的另一个点……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全部的公式和光点,忽然都消失了。
有一双手轻轻握住他的双手。
这双手细腻而温热,细长的手指水一样的钻过他的指缝,湿润和紧密的交缠,如同电流穿过大脑,高斯下意识的将那双精灵紧紧握住,它们是那样的柔软,柔软如同故乡的河流和童年的梦幻,高斯止不住微微颤动起来。
“我见过您……”
她伏在他耳边说,声音很轻,温热的鼻息拂过他的颈,来不及反应,他忽然置身于一个从未想象过的地方,梦中无数次淌过的小河,温暖而自由,是三月的莱茵河吗,岸边的鸢花微风中温柔的摇荡,这样奇妙,这是哪里。
“布朗先生——”高斯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震颤。
回答他的是一声沉重而甜蜜的叹息,窗帘被扯下来遮住了迷乱的阳光,桌角的书洒了一地。
九、弹力
高斯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似乎是很久之后。
她在他桌上留下几张纸,是关于方程的另一个解,而他在她的身体里留下他的灵魂。对于前者,他万般相信那是正确的,很出色的思路,他甚至没有想到过。而对于后者,他什么都无法确信,醉人的花开在悬崖边上,凛冽的美来自深渊。
两个月后,苏菲在巴黎的报纸上读到了高斯先生与威尔赫敏小姐订婚的消息,这位年轻温柔的德国姑娘将成为他的第二任太太。
即使失去生命,高斯先生也不会失去理性,没有外物能够干扰他,他是天才并且是男人,上帝赋予他这个权力。
高斯的研究方向不久后转入应用数学,他再也不碰数论了,苏菲不知道这是否与她有关,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希望与自己有关。
如果从来都没有希望过,便不会有绝望的感情。古老的提琴沉睡在左肩上,琴弓缓缓划过,所有的音符被次第唤醒,那不是莫扎特,而是更深的夜,父亲再也不会站在她身后抚摸着她的肩,他老了,整日躺在床上,卧室里不断传来阵阵揪心的咳嗽声。
弗朗索瓦死在一个安静的冬天,肺结核要了他的命,他握着女儿的手,他眼里她似乎一直都是那么年轻和美丽。
“我宠溺你,让你尽情的做你想做的,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我从来没犹豫过,但是现在我后悔了,如果当初我坚持阻拦你,我的女儿,是不是你现在会更加幸福……”
苏菲的眼泪簌簌的落在父亲的手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帕尔内蒂的大儿子已经成年了,长得和他祖父一模一样,那天我在街口看到他们一家,小帕尔内蒂的妻子都快要生了……”
苏菲扑在父亲的怀里,泣不成声。
“不要哭,我的宝贝,上帝是爱你的,即使他给你一条孤独的路,他仍然是爱你的……”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却再也握不紧她的手,他放弃了,千疮百孔的肺终于停止了工作。
苏菲知道他真正想说的话——
我亲爱的宝贝,做个寻常的女人不好吗?
他太爱她,所以在唇边滚动了这些年,最简单的语言还是被带进了坟墓。
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像弗朗索瓦一样爱她,心正在以他冰冷下去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空,除了悲恸,还有恐慌,以及一如既往的刻骨孤独。
数学,数学,这么多年,我终于只有你了。
我只能是你的。
三十三岁的苏菲为父亲穿了三年的黑纱,她的数论研究在与高斯的联系中断后渐渐走向死结,但在数论领域,她的成果依旧站在最前沿。
1809年法国科学院组织的一次论文征集,使金属弹力学走进了苏菲的视野。她用七年的时间完成了现代弹力学的初步的奠基工作,随着轰动整个物理圈的《弹性金属板震动的研究》论文的发表,苏菲再次震惊了法国自然科学界,这一次科学院的同行们大多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她的能力——这确实是一个女人,但这是一个曾完美证明了n=5的女人,上帝造物时失了手,她便是例外。
1818年的春天,法国科学院一年一度的酒会上,一个蓝色裙子的女人安静的坐在后排的一个角落里,她身材优美,姿态随和,目光清洁。时光的痕迹对她格外宽容,让女人在惘然间默默的希望,在四十多岁的时候,也能够保有这样单纯和清澈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