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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立即便猜到了来人是谁。
既知对方是享誉大江南北的超一流高手,在不明是敌是友的情况下,鹰刀焉敢不小心应付?
将鹰刀的反应看在眼中,卞停微微一笑,道:“在下正是卞停。不知鹰兄可否与卞某一谈?”
鹰刀急欲回到温家,委实不愿与卞停多作纠缠以免误了大事。他试探性地向左侧跨出一小步,却发觉自己的左脚刚提起来,卞停的身子竟在同一时间向右侧微微倾斜了一下,显然已看穿自己左虚右实的前进路线。
鹰刀自知不敌,放弃凭武力突破对方的意图,叹了口气道:“卞大将果然厉害!看来我就是不想谈也不行了。有什么话就说吧,鹰某洗耳恭听。”
卞停笑道:“我实在不愿做此等无赖行径,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鹰兄海涵。”
鹰刀心情本就不好,此时连虚伪的客套话都省了,讥笑道:“什么海涵不海涵的,这个世界向来是谁拳头硬谁说话。今日你的拳头硬,你叫我停,我不敢不停,但到了他日我的拳头比你硬时,你看我理你不理!”
卞停也不生气,反而拍手笑道:“说得好!难得鹰兄年纪轻轻的,竟也有如此见识。确如鹰兄所说,这个世界讲的就是实力!今日我实力高于鹰兄,鹰兄只有乖乖地听我说话,到了他日鹰兄实力高于我卞某时,便该是我卞某人来求鹰兄了。优胜劣汰、弱肉强食,这就是生存的法则。”
鹰刀微皱眉头,叹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卞大将如果还在这里大绕圈子不谈正题,我鹰刀便是明知不敌,恐怕也只好硬着头皮闯上一闯了。”
卞停笑道:“鹰兄稍安毋躁,我要谈的正是你我如何在襄阳求存的问题。”
鹰刀心中一动,道:“此话怎讲?卞大将身后有纵意山城撑腰,襄阳城想来便来、想去便去,谁人胆敢阻拦?而我鹰刀却是一介声名狼藉的江湖浪子,赤手空拳无财无势,又岂敢与卞大将扯上关系?”
卞停摇头道:“鹰兄过谦了。鹰兄孤身独抗花溪剑派的事迹早已传遍江湖,谁人不知何人不晓?若说起近年来江湖中风头最健之人,除了你鹰刀还会有谁?像你这样的少年英雄,谁敢轻忽视之?”
鹰刀嘿嘿冷笑道:“我有多少斤两我自己明白,卞大将若是希冀用这一碗迷汤便想将我灌晕过去,只怕要失望了。”
卞停呵呵一笑道:“不骄不躁,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相信假以时日,鹰兄必能成非常之人。”他顿了顿,眼中寒芒闪现,继续道:“只是鹰兄如今四面受敌危机重重,又人单势孤,也不知有没有机会等到那一天?”
鹰刀笑道:“卞大将如此关心鹰某的近况,我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卞停微微笑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就端看鹰兄如何选择了。”
鹰刀笑容一敛,道:“卞大将的意思是……”
卞停认真道:“我知道鹰兄混入襄阳日久,为的就是想借用温家的力量来抗击花溪剑派。可是花溪剑派在一统江南之后,势力膨胀的极快,仅仅依靠温家一派之力便想阻止花溪剑派北上,无异于痴人说梦。在这种情形下,我希望能和鹰兄谈谈我们合作的可能……”
鹰刀大手一挥打断了卞停的说话,道:“卞大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贵阀应该是与花溪剑派有盟约的。就在上个月,贵阀还和澜涛雅轩联合出兵钳制关中,割断了关中与襄阳的联系,为蒙彩衣突袭襄阳制造机会,而领衔联军的主帅似乎就是你卞大将……你不会如此健忘吧?”
卞停哈哈一笑,道:“如果我否认此事,鹰兄会如何看我?”
鹰刀冷冷道:“如果你否认此事,那你便不是刺虎卞停了。我只希望卞大将能给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我们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卞停看了鹰刀一眼,眼中露出激赏之意,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政治结盟讲的便是利害关系——有利可图,大家就是亲兄弟;无利可图,立刻翻脸不认人。不瞒鹰兄,当日我们之所以选择和花溪剑派结盟,并不是不知道这么做是引狼入室之举,实在是有我们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鹰刀奇道:“苦衷?什么苦衷?”
卞停道:“这就要从我纵意山城的来历说起了。我纵意山城原是漠北马贼出身,日益壮大后,漠北的荒蛮之地已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在二十余年前,我们历经千辛万苦才杀出一条血路南迁至河北直隶落地生根。到了河北之后,尽管我们已经尝试采用其他的方式敛财,包括收取当地商家的保护费、开设妓馆和赌场等等,可是,昔日杀人劫货的生存方式已经根深蒂固在每一个人心中,所以暗地里我们依然会出去做一些没本钱的买卖……”
鹰刀冷笑道:“做强盗来钱最快,要是我,恐怕也不会改变。”
卞停尴尬地摇了摇头道:“不是这么说,如果有的选择,我们也想做个清清白白的江湖人。实际情况是,依靠正当的手段……我是说依靠收取保护费和开设妓馆赌场的手段,根本无法养活自己。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江北八阀中除了京师赵家有皇家俸禄可吃之外,其他七阀有哪一派是干净的?谁没有在暗地里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买卖?温家私铸兵器、南宫家贩卖私盐、荀家俬造战舰,这都不是秘密。”
他续道:“而何家相对来说就更隐蔽一点了,他们与官府勾结私自调控商品价格来获取暴利,我还听说他们常常通过制造珠宝、字画的赝品来获利……嘿嘿,说来说去,唯有我们纵意山城是明火执杖出来抢钱的。可这样一来,我们也成了众矢之的,一辈子被人冠以‘黑道’之名无法‘漂白’。本来这也没什么,黑道便黑道,只要有肉吃有酒喝,能开开心心生存下去,被人骂一声黑道,我们根本不会在乎。可是就算是黑道,也要有它自己生存下去所必须遵循的法则……”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鹰兄也是黑道出身,当能明白黑道的真正生存之道是什么……”
鹰刀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官府!”
卞停拍手叹道:“正是官府二字!除非是打正旗号要造反,否则又有哪个黑道帮派敢于和官府以硬碰硬?有很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以为混黑道便可以理直气壮地和官府对着干,而实际上,官府如果真的下决心铲除你,根本没有一个黑道帮派能一直支撑下去。”
“黑道之所以存在,不是因为它可以强大到能和官府平起平坐,而是因为它屡禁不止,这股消灭了,另一股又起来了,就像野草一样,一有合适的机会便能春风吹又生。所以,官府对待黑道的态度就像一般人对待庭院中的杂草一样,既然无法彻底铲除干净,只能默许它的存在,可一旦觉得某丛杂草长得实在太茂盛或者太碍眼,即使明知铲除之后第二年还会重新生长,却还是要花点力气去铲除的!”
“其实说穿了,无论黑道还是白道,真正在这个世界上做大庄家的依然是官府。”
卞停这一番精彩的论断准确地形容了官府与黑道之间的微妙关系,可说精辟之极,直听得鹰刀大开眼界,暗暗点头。
联想起当日在岳阳府衙所见到的四家结盟时的情景,鹰刀不禁恍然道:“卞大将是否在暗示贵阀上次与蒙彩衣结盟,是官府暗地操纵的结果?”
卞停赞道:“鹰兄果然聪明,一猜便中。我纵意山城扎根河北,正在京师要地之侧。天子脚下,禁忌极多,一些偏门生意就有些难以开展,而杀人劫掠的买卖更是要小心从事,往往需要迂回至其他门阀的地盘内去动手,这就难免加大了行事的风险。我们刚迁至河北时,由于积蓄尚多,一时倒也没怎么觉得,可越到后来越觉得步履维艰,官府今天要临检、明天要抽税,许多生意赚来的还不够给那些官差打牙祭。就这样一天天下去,再厚的底子也要坐吃山空。面对这样的困境,我们在逼于无奈之下,唯有和官府寻求合作。”
鹰刀不禁笑了起来,道:“黑道和官府合作?这倒是天下奇闻,传扬出去只怕没几个人相信。”
卞停愤然道:“你不信吗?听我说下去,你便会了解了。世人都说我们黑道手段黑,可我看官府比我们黑道更黑!我们向当地商家收取保护费不过是他们当月利润的一成,碰到一些商家一时周转不灵,我们也会宽限些时日等他们生意好转时再去收取,因为我们知道这些商家其实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如果逼死了他们,对自己可没半分好处。”
“可是官府就不同了。各种苛捐杂税按人头收取,根本不管你是赚是赔,一律照收不误,这种做法对一些买卖好的商家影响倒不大,可对一些赚钱不多的小本生意来说真是要命。本来生意就差,如果缴了税,那可就没钱周转了,生意肯定玩完,于是只能抗税不缴。一些性格软弱的,官差去吓唬吓唬也就流着眼泪老老实实地缴了;若是碰到一些脾气强硬的,就不是吓唬吓唬能了事的,但是官府又不能凭了抗税这一点杀人抄家,毕竟真的闹大了,对那些官老爷也没什么好处……”
鹰刀奇道:“这是为何?”
卞停嘿嘿冷笑一声,道:“这还不明白?因为有许多名目花巧的苛捐杂税是这些官老爷们瞒着上边私立的,为的就是中饱私囊。这种事万一被不怕死的刁民捅了上去,钱赚不到事小,弄不好恐怕还会丢了他们的乌纱帽。可是,到嘴的肥肉不吃,他们又不甘心。于是这种差事便落到了我们的头上,由我们出面去劝那些强硬的抗税户老实缴税……你也知道我嘴里的‘劝’是什么意思了……”
鹰刀怒道:“怪道人们常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些个官老爷果然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卞停不屑道:“这算得上什么?还有比这更不堪的呢!七年前黄河大决口,沿河两岸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朝廷下令各州各府开仓放粮,各地灾民人人奔走相告争相庆贺。可是,与这些灾民相比,更高兴的却还是各州府的官老爷们,因为他们大发国难财的机会来了……”
鹰刀摸不着头脑,奇道:“这就让人想不通了。开仓放粮对灾民是件大好事啊!只怕那些官老爷没什么油水可捞。”
卞停摇了摇头,道:“鹰兄太不明白官场中的黑暗手段了。要知道各地粮仓均有粮官督管,若是四海升平,这些储备的粮食说什么也不可能到这些州府的官老爷们手中,可是只要一发生灾事,朝廷决定开仓放粮,那么这些粮食就必须要经过这些官老爷的手才能发放到灾民手中。有了这一转手,就等于老天平白地送了成千上万的白花花银子给他们……”
鹰刀疑道:“莫非他们趁机私自盗卖这些粮食发财?可是赈灾所发放的粮食肯定会有个数目,他们高价卖出再低价买进,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周转不来的,真要那么干,只怕瞒不了人。”
卞停微微一笑,道:“何必盗卖?粮仓储存的都是谷物,他们只需将一半的稻谷变成大米,再将米运出售卖换钱,另一边却在稻谷中掺以稻壳、沙石之类的物品,只要总重相同便可以。这些事只要一宿的功夫便可办成,随后立刻将掺了沙石的粮食发放到灾民手中毁灭痕迹,一切都可以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鹰刀道:“那些灾民吃了有沙石的粮食,难道不会上告吗?”
卞停哼了一声道:“告?向谁告?州里府里早已串通一气,告到哪里都一样。再说,灾民们都已饿得两眼昏花,只要有口饭吃,谁还顾得上粮食里有沙有石?”
鹰刀叹了口气,道:“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卞大将,你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隐秘?”
卞停微笑道:“因为出苦力的事都是由我们做的。这些官老爷要销赃赚钱,非要通过我们不可,否则那么大批量的粮食谁能接手?只有依靠我们作仲介,转给一些粮食大商家,这样他们的钱才赚得安心、赚得安稳。”
鹰刀讥笑道:“原来这就是你所说的与官府合作啊!卞大将,我向来敬佩你是个英雄人物,想不到你居然为虎作伥,替那些黑心的官老爷们赚昧心钱……真是让人失望。”
卞停听后,眼中微泛怒色盯着鹰刀,鹰刀却坦然不惧地望着他,毫不退却。
过了许久,卞停竟叹了口气,道:“你说得不错!我做出如此行径,的确不算英雄所为……可是,我也没有后悔过这么做。拓跋大哥和众位兄弟将山城托付与我,我就要担起这个责任,为了能让每一个山城的人吃饱穿暖,我也只能这么做。”说话间,语气竟有一种深深的凄凉悲怆之意。
在其位谋其政,卞停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倒也怪他不得!想到这点,鹰刀不禁有些体谅卞停的处境,可心理上还是颇为反感。
他吁了一口气,道:“对于山城的人来说,卞大将的所作所为算得上无可厚非,只是……只是苦了那些无辜的百姓了。”
卞停沉声道:“穷苦老百姓忍饥挨饿、为官为富者夜夜笙歌,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如此。有很多事即便我们纵意山城不做,还是会有其他的人去做……真正的首恶还是那些官老爷,而不是我们。说起来,那些官老爷真是欲壑难填,不光是赈灾的粮食,还有寒衣布匹,甚至连军队的武器盔甲都敢拿出来卖……当然,居中经手销赃的都是我们。可是真要算起来,如果说我们犯的是杀头的罪名,那些官老爷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杀十次头都不够……”
鹰刀想了想,道:“正因如此,你们才会越陷越深,只能和他们沆瀣一气了……”
卞停沉重地点了点头,道:“我们落在官府手中的把柄太多了,只要随便找一个理由,朝廷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派遣大军对我山城进行围剿。我山城尽管人多势众,却也难以抵抗朝廷的正规军队,所以他们若是发下话来,即便我等不愿,也只能听命行事……”
鹰刀道:“这么说来,花溪剑派北上一事,果真有官府在暗中支援?”
“岳阳结盟的那一次正是出于官府的授意。”卞停嘿嘿冷笑一声,继续道:“据我所知,官府又岂止是暗中支援而已,简直可以说是主谋!”
鹰刀疑道:“主谋?”
卞停点头道:“自花溪剑派袭击无双府揭开一统江南的序幕以来,有哪一次的大动作没有官府参与?无双府一战,出动了神机营;与天魔宫的洞庭湖一战,双方共动用几万帮会子弟,秀水驿更是被烧成一片火海,然而当夜官府并没有派人弹压,事后也未追究;而我纵意山城与蒙彩衣结盟对付温家一事,也是官府居中牵线……从这一连串的事看来,花溪剑派的每一次行动都有官府的影子存在。可是这里有一个很大的疑问,花溪剑派凭什么可以借用官府的力量?”
鹰刀听得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些疑问,他不是没有想过,实际上,他很早就对此心存疑虑,只是他的性格向来是想不通的事便不会去深究,所以并没有对此刨根问底。
而今猛然听到卞停如此细细剖析,隐隐约约间,只觉自己正在触及一个深不可测的大黑潭,一个足以将任何人都吞没下去的黑潭。
卞停虎目深深注视在鹰刀的脸上良久,沉声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历史一直在不停地证明着一件事,那就是只要有官府参与的事件,它便应该是当然的主角!花溪剑派算什么东西?顶多只能算作一条朝廷的走狗而已。”
鹰刀阴沉着脸,半天作声不得。
过了许久,他道:“你的意思是说,花溪剑派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官府在暗中指使的?官府为何要这么做?”
卞停摇了摇头,道:“这就不得而知了。在我想来,朝廷培植花溪剑派统一中原武林有弊有利。有利的是便于管理藐视法纪和官府的武林人士,尤其是各州各府少了武林帮派的制肘之后,能更有效率地盘剥当地百姓。有弊的却是,人的野心是无穷无尽的,谁敢保证花溪剑派在一统江湖之后不会更上一步公然造反?”
他续道:“与此相较起来,一个散乱的江湖对朝廷的统治更不具威胁性,可说是弊远远大于利了。这一点,只要是稍微有点头脑的人便能想清楚想明白,可奇怪的是朝廷依然支援花溪剑派一统江湖,这其中究竟藏有什么隐秘,就不是你我可以猜测得到的了。”
鹰刀想了想,大为沮丧,道:“如果卞大将所说当真,和花溪剑派作对就是和朝廷作对,那我们还有什么戏可唱?”
卞停哈哈一笑,道:“鹰兄莫非是怕了?”
鹰刀苦笑一声道:“我又不是傻子,岂有不怕的道理?只是我与花溪剑派前有灭帮之恨、后有杀妻之仇,早已誓不两立,我就是怕,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和他们拼下去!卞大将,难道你就不怕吗?”
卞停冷笑一声,道:“我纵意山城本就是漠北马贼出身,既然朝廷容我们不得,大不了依旧到漠北当马贼去,有什么好怕的?只是,我们却不甘心就这么乖乖地回去,朝廷若要我们走,只怕没那么容易……”
说话间,卞停眼中精光四射杀气奔涌,身上再度浮现出当年在漠北纵横披靡的赫赫神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