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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维正谢了秦典史,快步向内堂走去,马师爷的办公之所在二堂的后面,是个小小的四合院,共有钱谷、刑名两位师爷在此办公,负责替知县处理各种文书,相当于现在的秘书,钱谷师爷姓林,已经收班了,四合院里只有马师爷一人,他正在写关于校场杀人案的报告,所以收班晚了一点,他正斟词酌句,却见李维正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哥儿有什么事吗?”马师爷约四十余岁,秀才出身,学历虽然低一点,但笔杆子很厉害,他替知县写的报告连朝廷刑部官员都拍案叫好,一直深得张知县的信任,李维正的父亲李员外是李家村里长,经常来县里办事,所以也认识马师爷,这次儿子找差事也托了他的人情,事后李维正也偷偷给了他一百贯钱表示感谢。
李维正连忙把布包放在马师爷桌上,“这是今天校场杀人案中拍卖凶人货物的钱,一共六百五十五贯,连同拍卖帐册一同上缴。”
“我正在写这份报告,李哥儿的钱数送来得很及时。”马师爷轻捋鼠须笑道:“李哥儿确实越来越会办事了,知县还担心你会领一群奴隶来交差呢!”
“师爷过奖了。”
马师爷解开包裹,把里面的宝钞点了一遍,他忽然笑道:“你们不会全部都收宝钞吧?”
李维正明白他的意思,这其实是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官府拍卖物品既收银也收钞,然后银子被办事员私自用宝钞换上,待宝钞再贬值时办事之人就从公务中贪到了兑换价差。
这个秘密官场上人人皆知,朱元璋虽恨也抓不到证据,这是他自己搞出的漏洞,早年朝廷一年不过几万两银子的税收,他却要每年发行五千万贯宝钞,而且下强制命令,钞银按一比一兑换,不准民间使用金银,事实上宝钞年年贬值,市场上一贯宝钞实际只值二百五十文钱,金银使用,他禁也禁不住。
这个秘密人人皆知,却人人装傻,但马师爷现在说出来意义就不同了,他其实就是在问李维正要他的那一份呢!
李维正暗暗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师爷开个整数收条给我吧!”
马师爷嘿嘿一笑,他立刻开出一式三份六百贯的收条,一份报知县,一份随赃款,另一份给了李维正,李维正收好收据,便告辞而去,马师爷望着他的背影远去,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阴阴的笑意。
李维正一路感慨大明官场之黑,大明官员之贪,这还是最清廉的明初,有朱元璋杀人剥皮来震骇,到后来的中期甚至明末吏治宽松,更可以想象官场黑成什么样子了,不过也实在是制度所致,比如师爷没有朝廷俸禄,全靠知县自己掏钱养活,而朱元璋给基层官员的禄米极低,仅够官员吃饭,而且有时发的还是宝钞,而且是按官价一贯宝钞两石米的标准发俸,实际上一贯宝钞市场上只能买五斗米,随着宝钞日益贬值,官员们的俸禄连家人也养不活,更不要说养师爷了,这就是一个极为矛盾的逻辑,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怎么可能办得到?所以明初的贪官杀之不绝,也是在情理之中。
.......
李维正交完差,快步向住处走去,那里还有一个可怜的小女孩等他帮助呢!路过一家衣店,他忽然犹豫了一下,飞跑进了衣店,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布包,他仿佛做贼似把布包塞进自己衣服,脸上却似罩了一块红布。
住处很近,李维正一阵风似的赶回了小院,门虚掩着,李维正一呆,他忽然想起自己钥匙还没有给王三豹呢!他怎么开的门?果然,门上有个大脚印子,铁门扣从门上脱落出来,李维正大恨,这个粗鲁的家伙,想在小姑娘面前显威风么?
李维正进了院子,金黄色的夕阳下,只见那小女孩正在井边洗脸,手冻得通红,头发也似乎洗过了,“你在干什么!”他高声喊道。
小女孩浑身一震,她惊得丢下脸盆,跑到老槐树后面躲了起来,李维正知道自己吓着她了,不由挠挠后脑勺歉然道:“对不起!我的意思是现在用井水洗头会生病的,你怎么不用热水?”
他猛地一拍自己脑门,对了!她没有房门钥匙,他连忙取出钥匙开了房门,招呼小姑娘道:“快进屋吧!屋里有吃的,还有碳火取暖,把头发烘烘干。”
小女孩或许是饿极了,或许也知道必须要面对,她终于慢慢地从树后走出,李维正也看到了她的模样,她脸色苍白,隐隐发青,身子瘦弱得可怕,眼睛有点病态的大,始终带着一种恐惧,可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她的五官其实长得不错,小小可爱,可惜她是哑子,李维正暗暗叹息了一声,柔声道:“进屋吧!我不会伤害你。”
李维正进屋点亮了灯,迅速把衣服下的布包取出放在桌上,又动作麻利地端过一盘早上吃了一半的点心,他的晚饭每天都有酒楼伙计送来,现在还不到时候。
刚安排完,只见小女孩终于磨磨蹭蹭地进了屋,李维正正给她拉了把椅子,指着桌上的点心笑道:“先吃点东西吧!”
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糕饼,她忽然冲上来,拿着糕饼便往嘴里塞,却被糕饼粉末呛了一下,弯腰剧烈咳嗽,神情极为痛苦,李维正吓了一跳,连忙拿过自己的水壶,拍拍她肩膀道:“别急!喝点水。”
小女孩的肩膀却猛地一颤,象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到角落,异常警惕地看着他,嘴里却还塞着糕饼,李维正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他尴尬地捏了捏手指,苦笑一声道:“我只是让你喝水,没有别的意思。”
他忽然又指了指桌上的布包,“那是我给你买的两身衣服,你换上吧!我在外面去。”
说完,他像做贼似的跑到院子里,望着天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对付这小娘简直比对付李县丞还累,门忽然关上了,过了一会儿,门又打开了,小女孩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低着头,胆怯地站在门口,李维正瞥了她一眼,眼前顿时一亮,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一身翠绿色的长裤夹袄,掩盖住了她瘦弱的身子,加上光线稍暗,看不出她脸上的菜色,清秀中倒也显出几分灵气。
当然,这只是假象,这个小女孩一定受了许多磨难,要医治心灵的创伤尚须时日,夹袄里面的瘦骨头也需饭菜滋养,这时,院门外传来酒楼伙计的声音,“李公子,饭送来了。”
“多谢!多谢!”李维正连忙从窗下拎过一只空食盒,与伙计对换了,他一转身,小女孩却不见了,李维正摇摇头,知道她是躲回屋去了。
他拎着食盒快步走进屋内,果然见她躲在门后,李维正把食盒放在着桌上,从里面取出三菜一汤,还有一大碗米饭,他找来一只小碗,给她分了一碗,又取出一双筷子递给她笑道:“别躲了,快过来吃饭吧!呆会儿可就凉了。”
小女孩把门关上,又仔细地反锁了,这才慢慢坐了下来,端起碗往嘴里刨饭,却不敢夹菜,李维正笑了笑,给她夹了几筷子菜,安慰她道:“等吃完饭,我们再好好商量送你回家之事。”
小女孩浑身一哆嗦,把碗放下,‘扑通!’一声又跪在李维正面前。
“哎呀!你又来了。”李维正急得一跺脚,“总归是要送你回家,你父母难道不担心你吗?”
小女孩泪水忽然象断线的珍珠般扑簌簌地滚落下地,李维正一呆,半晌他才低声问道:“你父母已经不在了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
“那你还有别的亲戚吗?”
小女孩却摇了摇头。
“这个.......”李维正头大了,他发现自己找了一个大麻烦,他挠挠头,却也无计可施,也只能以后再想法子了。
“你不要动不动就下跪,我不喜欢。”李维正用筷子点了点她的碗,“先吃饭吧!吃完饭再说。”
小女孩擦去泪水站了起来,顺从地坐下,她端起碗,却象小鸡啄米似的一粒一粒饭地往嘴里送,两人都没有说话,房间里的气氛有些沉重。
“对了!”李维正放下碗,笑道:“我说房间里怎么这样冷,原来忘记点火盆了。”
他从桌子下拖出一只大火盆,又搬来一筐木炭,不等他动手,小女孩却蹲下来,‘嚓!嚓!’两声点燃了火折子,又从筐里找出一根细炭,放在火折子上,细炭很快就点燃了,等火炭自己熄灭,她鼓起小嘴,细心地沿着火炭吹,很快火炭便烧红了,她小心地把烧红的火炭放进火盆里,又找了几根细而短的小炭,在烧着的火炭上搭成一圈,最后再用大的木炭围着一个火山锥形,很快,锥体里面便慢慢地红亮起来。
李维正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他的心也和火盆一起温暖起来,他望着炭火熊熊燃烧,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庞。
“你就留下来做我的妹妹,我以后就叫你哑妹。”
......
卷一 卷进大案 第七章 有了牵挂
天尚未亮,李维正便被院子里的一阵悉索声惊醒了,‘是谁!’他本能地坐起,但立刻便反应过来,应该是他昨天新认的哑子妹妹,李维正光着脚、轻手轻脚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窗缝,院子里没有看见哑妹的身影,不过厨房门似乎开着,隐隐可见里面有人影晃动,厨房门口堆着一堆垃圾,声音就是从厨房里传来,天!这个厨房他还从来没有进去过,里面会是什么样子,李维正一阵汗颜,不仅是厨房,他所有的房间都保持着一种原始森林的状态,多了一个人就增了多少事。
厨房门口忽然出现了一个瘦弱的人影,李维正立刻将窗缝再放细一点,从细缝中只见哑妹端着一只砂锅小心翼翼地从厨房里走出,砂锅似乎很烫,她走得很慢也很小心,不错!居然给自己做早饭了,李维正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将冰冷的脚丫子缩回了暖热的被窝。
‘叮铃!’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清脆的铃声,李维正吓了一跳,‘叮铃铃!’铃声再一次响起,他这才发现在自己房门上方居然挂着一副马铃,一根绳子延到门外,绳子有节奏地拉动,马铃随着发出一串串悦耳的铃声,那马铃,李维正忽然想起,好像在杂物间里是有一副从前房东留下的马铃,他不由笑了,这个聪明的小丫头,居然用这种办法叫醒自己,只是她什么时候进屋挂上铃铛,自己竟不知道。
‘手动闹钟’不折不挠地反复振响,迫使恋床的他终于不得不告别温暖的被窝,“好了,我起来了!”铃声停止了,李维正只得穿上衣服,装着睡眼惺忪的样子慢慢开门出来,眼前的情形让他有些呆住了,炭盆正燃得红火,‘噼噼啪啪!’地爆着火星,杂乱的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放着一只砂罐,正从盖子的缝隙里冒出袅袅热气,砂罐旁边则放着一副碗筷,最让他惊异地是眼前居然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洗脸水,‘这.....’过惯了单身生活的李维正竟有些无法适应了,他四处寻找哑妹,她却躲进了房内,正偷偷向这边探望,见李维正似乎在找她,她低着头慢慢地走了出来。
小丫头和昨天已经有一点不同了,虽然还是那么瘦弱,但脸上却似乎多了一丝光彩,背也挺直了。
“早啊!”李维正轻松地伸了一个懒腰,平静地接受了眼前的一切,虽然他认哑妹为自己的妹妹,但这种兄妹情绝不是一个名称便能决定,需要时间来慢慢培养,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妹妹对兄长的关心,也不是一种报恩,而是害怕被自己赶走的拼命表现。
“来,一起吃早饭吧!”李维正洗完脸,取了一个小碗,给她也盛了一碗稀饭,哑妹低头坐在他对面,目光却不敢和他对视,李维正随手从窗台上取过一只沉甸甸的罐子,推给她笑道:“这里面都是零散铜钱,大约有三四贯钱左右,每天下午,咱们家门口的河边都会有人来卖菜,你去买一点菜吧!从今天起,咱们自己做饭,我去把酒楼回了。”
哑妹端着碗轻轻点了点头,两人再没有话说,饭桌上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这时,李维正忽然有种感觉,哑妹在偷眼看他,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顽皮的念头,他眼皮一挑,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哑妹一阵心慌意乱,头几乎埋到桌肚下面,李维正哈哈一笑,放下碗便向门外走去.
“我出班去了。”老远还听他在院子中嘱咐道:“这门我会让人来修一修,还有你房间里漏雨,我也会叫人来翻一翻瓦,没事你就留在家里,不要出去乱跑。”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声音已经在大街上。
哑妹呆呆地望着门外,不知不觉,她的眼中蓄满了泪水。
.......
虽然收留了哑妹,但并不表示她的事情就完了,她没有户籍,还得想法给她落籍,明朝的户籍制度极为严格,大多数人是普通民籍,此外还有军籍、匠籍、其中民籍中又细分有僧、道、乐、阴阳等等特殊户籍,李维正有哑妹的卖身契,名字是教坊起的,叫做杂奴二十三,其实就是个编号,打杂的第二十三号奴隶,出生地一栏空白,九岁被卖到教坊,不到半年又卖给一家豆腐店,她今年已经十三岁,再不落籍恐怕就会有后患了,对一般的老百姓而言,改籍或落籍很难,但对已经在权力金字塔最底层混了近三个月的李维正却并不难,办这种事相对要容易得多,审查也不会严格,他只要把卖身契的解除证明拿到县衙备案即可,一般返回原籍,若没有原籍就须重新取新名,办新户帖,他在衙门做事的好处就是无须再去慢慢查证哑妹的原籍性质,直接可以通融为民户,这些不用他出手,手下人自会帮他办得妥妥帖帖。
李维正来县衙点了卯,他今天也无心去巡街,当下找到了王三豹道:“昨天的小娘我已认她做了妹子,我今天要给她落新籍,你可能办到?”
‘妹子?’王三豹笑得十分暧昧,“头儿要给妹子落籍,我当然愿意效劳,不过,头儿最好要弄清楚咱们妹子新名想姓什么才行。”
“放屁!”李维正在他后脑皮上狠狠抽一记,笑骂道:“什么叫咱们的妹子,老子和你是一家人吗?快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办妥,误了事,小心扒你的皮。”
“下午保证就有消息。”王三豹一溜烟地跑了,远远地还听他扯着破锣嗓得意唱道:“这个妹子不是那个妹儿,这个妹子床上亲哟!“
“这个流氓”,李维正笑着摇了摇头,不过王三豹说得有道理,是要先征求哑妹想姓什么,她或许还惦念着自己的父母呢。
时间还早,李维正又去找了木匠和瓦匠,又四处去巡视了一圈,眼看到了中午,他惦记着户籍之事,便滑脚地回了家,小院里很是热闹,木匠修好门已经走了,一架高高的梯子搭在房檐上,四五个瓦匠正在屋顶上忙碌,另外两人在下面清理垃圾,院子里一片狼藉。
李维正见院子里摆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五六个碗,哑妹正拎着一只茶壶给碗里倒水,见他回来,哑妹眼中一阵惊喜,迎了上来,做了个吃饭的动作,明亮的目光注视着他。
李维正第一次见她脸上有了笑容,他心中十分欣喜,微微一笑道:“我已经在衙门里吃过了,我回来是想问你件事。”他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我要为你落户,想问你姓什么。”
哑妹眼中一阵黯然,她低下头半响没有表态,李维正见她神色伤戚,知道她是想起了父母,便安慰她道:“要不然你也姓李吧!”
哑妹却摇了摇头,找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一个‘郭’字,李维正见她字体娟秀,不由惊讶地问道:“你识字吗?”
哑妹又在地上写道:“读过几年书。”
李维正大喜,“那最好不过了,以后咱们就写字说话。”
‘姓郭。’他沉吟一下又问道:“你叫什么名,能告诉我吗?”
哑妹犹豫了很久,终于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倩倩’。
‘郭倩倩。’李维正反复读了两遍,他似乎觉得这个名字不大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他忙笑道:“我正想呢!哑妹这个名字不太好,我以后就叫你倩倩。”
哑妹微微摇头,她在地上又写下了‘哑妹’二字,又指了指自己。
“那好吧!既然你喜欢,以后我还是叫你哑妹。”李维正笑着拍了她胳膊一下,“我回衙门去了,这里就交给你了。”
当李维正的手碰到她胳膊时,她的身子微微抖了一下,但这次却没有避开,她又写了三个字:‘等一下’
人却跑回去倒了一碗茶,递给了他,李维正慌忙接过,一口喝干了,哑妹见他喝得畅快,不由抿嘴轻轻一笑,这一笑明眸皓齿,哪里是什么被拍卖的卑贱奴隶,哪里是什么瘦弱如豆芽般的黄毛小娘,分明是一个气质优雅宁静的大家闺秀,尽管她这种雍容的气质转瞬即逝,但李维正还是呆住了。
他忽然放下碗连声道:“好了,我真得回衙门去了,他们的工钱我已经给过了,你就不用操心。”
李维正离开住处快步向衙门走去,一路上,脑海里总是挥不去她抿嘴一笑时的模样,他心中充满了疑惑,哑妹到底是什么人?
走到衙门口,王三豹已经等着他了,“头儿,办户籍的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