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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一一摇摇头,“不用。就听这个蛮好……以前我外公总听,还总唱,而且是用俄语唱。”
纪小鄢略讶,“你外公会俄语?”
“他早年在俄罗斯留过学。”沈一一答,“还跟他同学学会拉手风琴。小时候每到夏天,他就在院子里一边拉手风琴一边唱歌给我听,还教我用俄语说,‘谢谢’,‘你好’,‘我爱你’……”提起她外公,沈一一兴致明显高了些,又道,“他还喜欢给我念俄罗斯文学。一套《古拉格群岛》断断续续念了两年,他拿那个当故事给我讲。”
纪小鄢多少有点失笑,“你外公还真特别。竟然给一个孩子念索尔仁尼琴。嗯,他还给你念过什么?”他问她。
沈一一想了想,“还有《1914年8月》和《1916年10月》,等后来我再大一点,他就让我自己看了,比如《红轮》和爱伦坡的《人,岁月,生活》……再有就是白银时代的诗。我外公喜欢茨维塔耶娃和曼德尔施塔姆,说他们的诗是最干净的诗,没有被政治污染,也不向强权低头……可能是太喜欢,他经常念着念着就念成俄语,我虽然听不懂,也觉得真好听……”说到这儿她轻轻笑起来,像小孩子谈起最恋眷的亲人又甜蜜又纯净,“而且你知道吗,俄国人名字好~长的,我外公给我念时就都按中国人的习惯简体化,比如谢尔盖?斯杰潘诺维奇?费多罗夫,在他嘴里就是谢斯费,曼德尔施塔姆则干脆叫老曼,茨维塔耶娃我要到大了才知道她叫茨维塔耶娃,小时候一直都跟着我外公叫她茨娃娃……”
纪小鄢不再插话只默默聆听,内心深处有一小角缓缓柔柔在牵动,又似流进蓝色森林的伏尔加河,水波漫过岸边沙地一层层,令他想起老曼的诗句:“我愿缠住她羞怯的袖子,倾听年轮纤维的扩张……两人一同在此,就是一个冬天的天堂……”那时老曼正处在流放的艰难岁月,他的妻子娜杰日达陪着他。其后老曼困病交加死于海参崴——他死后二十三年娜杰日达发表了他手稿;他死后四十二年娜杰日达在莫斯科逝世;他死后四十九年在前苏联正式获平反……俄罗斯辉煌的白银时代,斯大林高压统治的迫害下,有多少不屈的灵魂就有多少不灭的真情挚爱,那是俄罗斯民族性格中最坚韧最高贵的一面,纪小鄢成年后却久已不想这些了,包括俄语也只当作母语以外的第二或第三语言,谋生抑或交流用。
却在沈一一止声再次陷入岑寂后,随着钢琴曲他轻轻唱起来,沉沉的男中音流畅悠扬的卷舌音,舌尖在硬腭前部轻巧地碰触似一场繁盛曼妙的雪舞,雪舞中有白天鹅优雅飞过,白桦林飒飒吟响——呵,多幼稚,纪小鄢边唱边自哂,但如果一个人的难过让你觉得有形质,那一定是因为你在意她,并由这在意希望改变这形质,由不快乐到快乐,由难过到不难过……
果然沈一一惊愕转头目瞪口呆,亦是要到这一刻她才首次认真打量他,他睫毛是黑的,巩膜极清澈,静静注视前方的眼底,瞳仁是碧色——他、他戴了美瞳么?沈一一想。全然未觉怔惑神情表露无遗。
车下高速第一个十字路口是红灯,纪小鄢减速停车瞟了瞟沈一一,只一眼即转身略近深望住她,仿佛想让她看得清楚再清楚,“我母亲是俄罗斯人。”他对沈一一道,“所以,我会说俄语,也没有你这样的黑眼睛。”沈一一继续打量他,极疏朗五官轮廓那么深确是黄种人里罕有的,肤色倒不是很白,头发也是直的;而此刻阳光透过风挡玻璃亮烈辉映他眼眸,碧色以外就又漾一层潋滟金芒,既璀璨且静邃。
“那你父亲呢?”秉承第一反应沈一一有点傻乎乎地问,“他是哪国人?”
纪小鄢笑笑,转回身道,“我父亲是中国人,祖上湖北,据说老宅西临一条古称鄢水的河……”又瞟一眼沈一一,不出所料她唇角抿起一抹笑,由此他断定,初听他名字时她一定想过他的名字好女气。
沈一一这会儿低落情绪一扫而散,变身好奇宝宝又问道,“那你父亲怎么认识的你母亲?他也在俄罗斯留过学么?”
纪小鄢默了默,“不,他们相识于墨尔本……我外祖父是医生,在斯大林临终前的医生案件中被逮捕,我外祖母则在亲友帮助下逃亡到澳洲,那时我母亲还没有出生……在她出生后第三天,我外祖父被枪决,隔一天,斯大林也死了。我外祖母就再也没有回过国。”说时极静语气听不出悲喜,就只是说给她知道,而那一段家事乃至那一整个时代的残酷缩影,倘若不是她先言及俄罗斯文学,即便她问他也不会说。
红灯灭绿灯亮,道奇 Ram缓速前行,沈一一噤声,一脸歉意地望着纪小鄢。纪小鄢这次没有回望她,却是凛冽眉宇又绽起半朵桃花,“没关系。都过去了。比起老曼来,我外祖父算是幸运的,毕竟赫鲁晓夫上台后,他就被平了反,还被追加了一个烈士的称号……”
讷讷地沈一一应了句,“也是……”片刻忽极低声音道,“这么说,你母亲也是没有父亲的小孩啊~~”纪小鄢点点头,点过头忽尔明白她意指:她用了一个“也”,即是暗示她也没有父亲,这样他若宽厚就不会再问她,比如为什么,她贯了母姓而非父姓。
明白了这一点纪小鄢不禁恻然,生存的智慧大都是逼出来的,得受过多少讥嘲才令她如此迂迴地先置死地而后生,一如生意场上位处劣势一方往往率先亮出底牌,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败亦不觉寒碜,胜反倒是偏得……
仍是没看沈一一,纪小鄢缓缓道,“其实那并不重要。我母亲虽没有见过她父亲可她还有母亲,而我尚未成年她就去世了但我还有父亲;生命本就是残缺的,完美尤其虚妄,究其本质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在时间面前,到得最后都一样……”尽管未偏头,纪小鄢余光却在瞥着沈一一,她一副若有所思神色目光似头小兽物,悄然端详他带着警省与揣度,仿佛在识辨他是否她族类;不由微微一笑问,“一会儿想干什么?”
沈一一这才道,“吃饭!”毫不犹豫语气既戆直且干脆,纪小鄢笑意益深,语气不觉又柔又软,“嗯,带你去一家俄罗斯餐馆好不好?那儿有很正宗的鱼子酱,奶油烤鱼做得也不错。”
沈一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有没有红菜汤和冷香肠?我外公以前常做的。还有土豆泥和奶渣饼,都好吃极了。”纪小鄢莞尔,“有啊,你想吃什么都有,只要是俄式风味的。”沈一一也笑,“我就想吃这几样。”笑靥又似昨日般稚气中带着妩媚,且很明显地舒了一口气。
纪小鄢始望了她一眼,“好。我们这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逐只嘴嘴冒泡的好孩子。嗯,没冒泡的也浮上来让我嘴儿一个吧!:)
☆、于是裴少,您还满意么?
是有这样一种靠近,温和稳健而不逼迫,当你笑时他会随着你一起笑,当你说时他会默默聆听,而不论微笑还是聆听,抑或是微笑着聆听,碧色眼眸如春湖幽澈,昶昶暖暖,煦意盈然。至于动机,沈一一想,还能有什么动机?况且若有、亦总要他说方能确定,否则,她还真没那份自恋与自信妄加猜测——她的自恋与自信,是一早就在那人给予又收回的那一刻,就损毁尽净了。如今惟剩,静默领受。
餐馆一角的四人管弦乐队这时在演奏一支协奏曲,沈一一听了一会儿问纪小鄢,“是维萨里昂?舍巴林么?”纪小鄢微微一笑,既未肯定亦未否定,只道,“妳外公教过妳的东西还真不少。”
“他只有我妈妈一个孩子,”沈一一道,“我外婆又很早就去世了,他一直没有再娶,所以我妈妈没工夫管我时,都是他带我。”指尖把玩着餐盘上吃鱼子酱的牛角匙,沈一一稍静片刻补一句,“现在想想,也不知是我陪了他,还是他陪了我。”
纪小鄢不语,她身上这种极端的性格真是让人没辙,明明开朗起来像个孩子,见到这间餐馆的俄罗斯胖老板甚至会得调皮地跟人家用俄语打招呼,说完“Добрыйдень”尤嫌不足,还要扭头向他粲然一笑,又细又齐的小白牙一闪一闪,很是有点小得瑟。然而一旦岑寂下来,脸上不觉流露的倦然与萧索,乃至那份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若有所待,如此分明又毫不刻意,更无法复制与习练,似一笔突兀的反衬以单纯作底而层次复杂,亦似朝霞之前阴霾的诱惑……他由此相信殷朵儿凌晨时分跑到他房间倾吐的焦虑不无道理:若他是裴炯,也会对她念念不忘。
而不过几秒,沈一一又抖擞起精神,“你们度假村平时也用杀菌灭藻剂吧?等下回去我送你几桶,就当我回请你了。”
纪小鄢失笑,这本是他去找她时盘算的借口,没想到倒给她率先说出口;又怪不得点菜时她大大方方由他点,不阻不劝不扭捏,原来早就作好跟他钱情两讫的打算,不贪他这份便宜。“嗯,一桶多少钱?”笑过他问道。
沈一一答得很老实,“这种温泉池专用灭藻剂比工业用的要贵一点、桶也要小一点,按公斤算的话一公斤160,一桶四公斤……但应该比你现在用的便宜吧?因为我们的价钱一向是同类产品中最低的。不过质量你不用担心,像我们这种小作坊,能跟人家拼的就是质量。何况同在一个镇上住着,坑谁也不能坑你啊~~呃,不对,谁也不能坑,信誉最重要!”
纪小鄢愈笑。沈一一道,“你不信么?不信回头我做两份抽样化验给你看,一份是我们的产品,一份是你现在用的,不说好很多,也一定差不离。”
稍稍敛起一点笑意,纪小鄢道,“不是不信,是我担心,用完你们的产品再用回原来的,我会不平衡。”
沈一一兴兴头头接口,“那就不用原来的了呗!用我们的吧!价钱不能再少了,但我们可以免费给你送货!还有搭配使用的活化剂,也不再额外收你钱,算是附赠的;同时派专人上门调配,并负责定期抽取水样化验。当然你也可以另请专业机构对产品或对水质检测——作为监督。你看怎么样?”说时双手交握将胳膊肘儿撑在桌子上,倾身略近盯牢纪小鄢,热切眼神又似一头小兽物,头一回走到丛林里,也不管对方是大狮子还是大老虎,莽莽撞撞地就敢下嘴。
纪小鄢亦倾身略近回望她,“专人是谁?是妳么?”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说得最孟浪的话。沈一一却没听出来,“可以啊。我去没问题。这些我都懂的。我妈妈教过我。”
纪小鄢颔首一笑,“那,什么时候签合同呢?”
沈一一这回倒不急了,“你先用一下我们的灭藻剂看看,觉得好再说。或者等我做完抽样化验再签也不迟。我妈妈说赚钱固然重要,但合作双方愉快更重要。否则花钱的不开心,赚钱的不安心,这样的生意,不如不做。”
纪小鄢抿唇,他由这几句话认识到自己作为商人的地道与成熟,亦由这几句话意识到或许他真是老了,老得初时惟觉她的迫切太稚嫩,以致忽略了,她迫切背后的真诚与坦荡,其实是商人最该具备也最欠缺的质素。
而临从红叶出来前,沈一一自去卫生间换了出门的衣裳,外面是一件米白过膝羽绒马甲,配白裤长靴烟色长围巾,里头是海棠红针织衫,针织衫颜色虽不如昨日披肩热烈,但另有一番妩媚与娇艳,长长的喇叭袖更掩住多半只手,落座后也不见她稍事挽卷,就那么迤逦铺展在餐桌上。却在她小小忘形的此际,袖口滑落露出半截白皙光洁小臂,纪小鄢由此方看到,她左腕手表右腕戴一条与裴炯腕间同一款式的k…gold手链……而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手表与手链俱未能遮掩住她两只手腕里侧的疤痕,似两条蜈蚣,色作暗红,那么触目,且惊心。
察觉纪小鄢视线所落,沈一一慌忙放下手肘掩好衣袖,原本兴奋神色转作惊惶,双唇翕动半晌却无言。纪小鄢默默望住她——到底是怎样的状况让她对自己下手这么狠,割完左手割右手?又难怪,当她沉默不语时,有着与她年纪如此不符的沧桑与荒寂……
垂下眼睫沈一一紧咬住双唇,管弦乐队演奏完一曲又换一曲,自她进到这家餐馆她发现,或许是俄罗斯胖老板的喜好与刻意,这支乐队只演奏俄藉作曲家的作品,这次是老柴《如歌的行板》,复三部曲式,第一部黯淡窒息压抑苦涩,第二部中提琴小提琴大提琴交替演绎益发滞重且阴郁,第三部激动忿懑满斥不甘与不平,最后重复第一主题部分片断以两个轻黯的和弦作结尾——似叹息,带着不再挣扎的认命与萧索。
这曲子乃她外公生前所挚爱,这曲子亦伴她度过最艰难的时月,而此刻人不多的餐馆它幽幽响起,是巧合还是偶然?抬起眼睫沈一一看住纪小鄢,他碧色眼眸仍在望着她,询问当然有,更多的是关切,清澈暖意可以见底,融融消解掉《如歌的行板》第三部音符与音符间那如对命运嘶声控诉般予以人心的重负与不安。咽了口唾沫,沈一一涩然开口,“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
纪小鄢点点头。沈一一端起面前杯子喝了一口水又喝一口,长长衣袖依旧掩着半只手,露在外面紧握水杯的手指略发白,似攥一把只属于自己的斑斓悲欢,恨不能将手心硌出血……隔着桌子纪小鄢连水杯一起握住她的手,分明突兀却因了他霁月光风地拍抚而不涉私情与暧昧。“不要管我或别人怎么想,”纪小鄢温言道,“重要的是,那些、都过去了,妳说是不是?”
沈一一不语,良久点点头,是的,都过去了,无论多艰难,也都过去了。无论过程有多久她又扒了几层皮,也都过去了……
侍应生这时近前撤掉头盘,纪小鄢亦放开沈一一的手。第二道菜是她之前吵着要吃的红菜汤,清甜馥郁的奶香混着浓浓的牛肉香,汤面浮一层厚厚奶油且佐以奶渣饼,如此催动食指的味道不待侍应生离开沈一一已凑近嗅了嗅,尤嫌不足又用指尖儿蘸了点奶油尝了尝,像只主人拌食儿时绕着餐盘打转转的小馋猫,餐桌礼仪神马的全然不顾了。却在侍应生离开后咂嘴轻声道,“真香。就是这个味道。可是我忘了,我已经喝不了这么浓的汤……”
……
是的,她已经喝不了这么浓的汤,亦吃不了过于油腻的食物且不能饿,不能饿的同时一次还吃不了很多,只能少吃多餐远离辛辣以清淡为主——
五年前那次伤害说不上是谁伤谁更深,只是裴炯眼见着他的小鸵鸟转身疾逃,却再没想到刚转了一条马路她就被车撞倒在地,“送到医院开腹腔摘掉了脾,随后术后厌食症导致胃溃疡,又因胃溃疡切掉了五分之三的胃,二次术后抑郁症——自杀——当然未遂……”冷冷的陆沛涵看着裴炯,看着他面色由惨白转至死灰,仍觉不过瘾加重语气道,“听上去很韩剧很八点档是不是?特悬乎特不像真的是不是?可是抱歉、裴少,这些都是真的。一一之所以没死成,也全怪阿姨明明说要去开会却突然跑回来,因而没能如您的愿,裴少,我也代她向您道个歉!”
“小涵!”裴炯叫,却是叫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陆沛涵“嗤”地一声笑,“不敢当裴少,我可当不起您这一声叫。一一也当不起您五年后这一番关心与打听……您一走了之又拿学位又恋爱,五年里连问都不问一下她到底怎么样,现在学业有成事业有成爱情也有成,倒想起问一一为什么没有念大学!承您牵挂一一虽然没有念大学,理科生的冷静却一点都不少,割腕前她不仅吃了半瓶阿司匹林还吃了十几片盐|酸|曲|马|多,因为阿司匹林可以抗凝血、盐|酸|曲|马|多镇痛效果好……出事后阿姨还在她鞋窠里发现了一张她照着医院墙壁宣传画上誊摹的人体血管缩略图,所以她下刀非常准也非常狠,一刀先割断了左腕的桡动脉再一刀又割断了右腕的桡动脉……连给她缝针的医生都慨叹,她真是学外科的料!”
点起一根烟陆沛涵狠狠吸几口,烟圈吐出眯起眼在烟雾中“欣赏”裴炯棱起的咬肌与额上青筋。“呵~~”陆沛涵微笑,讽刺到极致的语气听上去更像是赞赏,“准备得很充分是不是?准备得这么充分又如此冷静完全不像一个抑郁症患者倒像个谋杀犯是不是?!……然后又看了多半年的心理医生服用了小半年的左洛复——月经失调就不用说了,耳鸣心悸也不用说了,停药后的戒断反应就更不用说了……反正她已捡回一条命,裴少您若还有兴致的话,尽可以再可着劲儿地折腾她!”
一支烟吸尽,陆沛涵的力气似也耗尽,软软靠在身后一株小琴丝竹上,她仰起脸看着裴炯,此刻他咬肌不再棱起额上青筋亦不再暴起,整个人松松的,如遭雷殛。陆沛涵声音不由亦软下来,“裴炯,一一的性格你最了解,从小到大遇到事情她总是跑跑跑逃逃逃,所以别人出车祸裾掉整条腿都能挺过来,别人生癌切掉整个胃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