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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天和桌上其他老师寒暄的时候,云来想到蒋仲伟说的八卦,就顺便看向江天的手边,当真是有戒指。他之前没上过江天的课,也从没仔细看过他,如今难得同桌,才知道传闻不虚,果然是英俊不凡的男人,无怪有这样多关于此人的传说。恰好有老师问起:“江天,这次也不带太太来吗?”
江天给自己斟好酒,缓缓答:“是,她忙着加班。”
那真是可惜。你已经太忙了,太太怎么也这么辛苦?夫妻俩总是要一动一静才好,将来也方便照顾孩子嘛。对了,什么时候请我们喝你孩子的满月酒啊?“江天只是微笑了一下,以此作为全部的回答。
老院长敲了敲酒杯,全场旋即安静下来,听他作致酒词。致酒词极短:”过去的这一年大家都辛苦了,希望在这一年当中,大家都有所收获,更对社会有所贡献,并在即将到来的一年里,再接再厉,作出新的成果和贡献。我祝福大家新年愉快,来年一切顺利。干杯!“酒杯清脆的碰击声连成一片。云来与潘希年微笑着相对碰杯,云来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又看着潘希年象征性地碰了碰杯口,才凑过去说:”希年,谢谢你让我认识你。“餐桌上觥筹交错,好不热闹,时不时有人走来走去敬酒劝酒,聊到开心时,索性加一张椅子临时换桌子。经过一年的忙碌,全院上下无不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新年,也都在美酒和美食带来的陶然之中,放松地享受着一年一度的全院联欢。
费诺所在的一桌离云来他们并不远,宴席后半场,云来看学生们都走动起来给师长敬酒,就问潘希年:”我们要不要过去给费诺敬杯酒?“因为室内温暖,潘希年的双颊飞上霞光,眉眼深处水波流连,别有一番生动鲜妍。听云来这样说,潘希年第一次回头去找费诺的身影,寻到之后,她注视良久,点点头:”也好。“两个人手牵着手到费诺的一桌去敬酒。费诺穿着白衬衣,铁灰色的西装马甲,领带是深蓝色的——这并不是潘希年那天挑选的一条,这个事实让云来莫名的有些愉悦——衣饰修身合体,整个人仿佛都在放光,他神采奕奕地和同事聊天,说到兴起手势也加上来,风度之美真是让人一时难以移开目光。直到云来出声叫了一句”费老师“,他才注意到来人。
但这时云来已经看到费诺的袖扣,正是潘希年之前挑中的那一对。这个发现像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多少浇灭了他前一刻的好心情。
费诺的目光落到云来和潘希年交握的手上,停了许久才移开:”你们来了。云来你第一次参加院里的活动,好好放松一下。“我们会。费老师,我想给您敬杯酒。谢谢您这段时间来的教导和关照。祝您新年愉快。”云来说完略一鞠躬。
费诺离座而起,接了云来的敬酒,待彼此杯中酒尽,颔首微笑道:“新年快乐。云来,我也算是希年在这里的亲人和长辈了,看见你们能在一起,我很高兴。”
云来扭头去看潘希年,欣赏着她侧脸的线条,又看回费诺:“来到这个学校,认识费老师您和希年,我想会是我这一辈子都觉得幸运的好事。”
他心潮澎湃,短短一句话说完眼眶都有点热,费诺还是含笑以对,拍拍他的肩膀,又看着潘希年说:“好了,舞会要开始了,你们年轻人好好去玩。新年记得回家里吃饭,两个人一起来,徐阿姨看见你回来,一定很高兴。”
潘希年自从敬酒再到闲谈,始终都不温不火、安静怡然,直到听到费诺这句话,眼波一闪,仰起脸来:“费诺,我做完手术之后你的那个生日,你让我许过一个愿。那个愿我没许,现在你的生日又要到了,我想把那个愿望许了,好不好?”
静默只一刻,答案已经给出:“你说。”
一支舞。我想和你跳一支舞。“潘希年如是说。
中歇曲二那一夜,那一舞
她旋转起来,脚步又轻又快,几乎要凌空飞起,云来忍不住想,在费诺的臂弯里,她是不是也轻得如同一片云彩。灯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折起的光芒如同冬天的初雪,静谧地落满一肩。
舞会由老院长伉俪开第一支舞。他们相携小半个世纪,走过多少艰难的岁月依然鹣鲽情深,已是全院上下口耳相传的传奇。灯光下老人们的银发闪烁,并不花哨的舞姿引来全场的起立和掌声,T大建筑景观学院历史悠久的年末舞会就此正式开始。
费诺和潘希年进入舞池的时候,舞池里已经有不少人了,但此时正是舞会的高潮,气氛宽泛活跃,而舞池里其他人亦无暇他顾,他们的加入并没有引起过大的关注,加上旋转中除了自己的舞伴,旁人的脸皆是模糊不可见的。
云来端着酒杯站在餐厅的一角,远远注视着这一切。潘希年提出这个要求的起初,他着实是吃了一惊,但微妙的惊讶和嫉妒之后,他还是平静了下来——哪怕潘希年对费诺真的有着自己不知道的迷恋,那也已经是属于往昔的旧事了。他们既然都能欣然一舞,自己又何必纠结不安呢?何况如今握着潘希年的手的人,正是自己啊。
当时费诺也因这个愿望而迟疑了,沉默许久才说:”你应该和云来跳这一支舞。“接下来的舞我已经说好都和他跳了,就一支。”
云来暗自讶异潘希年难得一见的固执,又不好表态。费诺看了看她,转向云来:“云来,那我借希年跳一支舞?”
潘希年眼底的期盼消清楚楚落在自己眼中,云来却只能装作没看见,他点头:“这既然是希年的愿望,那当然好。我本来也不太会跳舞,正好想看看别人怎么跳,再温习一下呢。”
他目送费诺和潘希年走开,她鬓边的山茶花不不慎掉落,却没有觉察;费诺叫住她,又弯腰捡起那朵花,重新为她簪上,这才在一起继续走向舞池。
现如今这两个人站在舞池的一角,费诺的手搭在潘希年腰间,而潘希年的手则轻轻攀住费诺的肩背。他们站得很远,感觉上却又很亲密,而这种亲密甚至不是来自肢体的接触,相反,是一种一起生活过的人之间的信任和温存。
她旋转起来,脚步又轻又快,几乎要凌空飞起,云来忍不住想,在费诺的臂弯里,她是不是也轻得如同一片云彩。灯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折起的光芒如同冬天的初雪,静谧地落满一肩。
云来知道,自己其实是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的。
幸好他也看不到。
他看不见潘希年,同样看不清费诺,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背,修长的腿,陪伴着潘希年卷入这圆舞的旋律中。
这真是一支漫长的舞曲,长到连云来都觉得是不是永远不会有尽头。但它终于还是停了下去,舞池中的那一双人也停了下来。费诺松开了手,低下头,说了一句话。
隔得这么远。又有新的音乐,云来当然听不见究竟是什么,但他还是能看见潘希年仰着脸也回应了一句,接着两个人分开,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费诺在场中四顾一圈,没多久找到云来,朝他走过来。他看上去还是一如往日的沉着和平静,完全不像跳了一支快速的舞,语气也没有任何的动摇:“我今晚还要加班,先回学校了。等一下希年回来,替我说一声,你们慢慢玩。”
说完他不再多作停留,回座位上拎了包和西装外套,和老院长打了个招呼,便从容离去。
云来甚至没有机会挽留他,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费诺已经消失了。他看了一眼表,这才九点半。
可是接下来过了半小时,潘希年还是没有出现。又等了半小时,眼看舞池里的人渐渐少了,依然不见她的踪影。回想起那支舞中潘希年那模糊的神态,云来心头蓦然浮现起不祥的预感。他回到自己的那张桌边,问是不是看见了潘希年,答案是否定的;找了一圈后找到女更衣间外,托情出来的女同学进去找人,还是不在;电话关机,短信无人回应,最后万般无奈之下找到衣帽间,问负责衣物的侍者,是不是有穿着湖蓝色舞裙戴一朵白山茶的年轻女子离开,得到的答案却是“这一晚来来去去这么多人,不记得了”。
云来一直等到舞会散场,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负责打扫的侍者和他一个人,才不得不承认,潘希年已经先一步离开了。
不过几小时,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她手心温暖的触感还在自己手间残留着,发间那柑橘调的馨香也依然在身边缭绕,人却消失不见。云来满心苦涩,一时失去了找寻的力气,但陡然摆在眼前的真相又过于鲜明残忍,逼得他无法不正视。不久前自己的信心,现在看起来多么可笑。
云来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回到了寝室。蒋仲伟还没回来,也许是和其他人出去彻夜狂欢去了。但这些云来都不去管了,他连换掉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几乎是瞬间就睡着了。
这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被电话闹醒。电话是陆敏打来的,问他知不知道希年在哪里。
再后来费诺也打电话来,问同样的问题。
等所有的电话打尽,一切的慌乱过去之后,云来终于意识到,原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希年毫无预兆地消失了。
故园
大浪拍上船身,船舱里也难免一阵震动。潘希年自半梦半醒的幻境里猛然惊醒,一抬眼,只看见灰蒙蒙的天空暗沉沉压住白茫茫的浪头,四周的航道也再看不见别的船,他们这一船人是这暧昧天气下唯一执着的渡客。
尽管船舱内开着暖气,潘希年还是畏惧寒冷一般更严实地把自己裹进大衣的深处,手套和围巾抵挡不住内心的寒意,让她的手脚始终冰冷苍白。
自那一晚与费诺共舞又不辞而别离开T城至今,潘希年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时间早在那个夜晚便不再重要,白天和黑夜浑浑噩噩交替,但也仅此而已,当她终于失去一切伪装的力量决心逃离,潘希年才发现现在的自己甚至不再害怕让费诺失望。
这恰恰是她之前最害怕的事情。
是的。她害怕让他失望。早在还失明的时候,她曾经暗自许愿,只要能重见天日陪在费诺身旁,她愿意做天底下最好、最乖巧、最温顺的人,绝不忤逆费诺的一切愿望,绝不让他对自己有丝毫的失望,然后,她要陪着他,看着他,直到这茫茫洪荒能给她的最后一刻。
就是这个支撑着她,忍耐失去至亲的痛苦,忍耐孤独和黑暗,忍耐对未知手术的不安惶恐,忍耐离开他独自生活,甚至忍耐和一个并不爱的人交往,然后伤害对方和自己——只因为费诺说,你们在一起很合适。她几乎都要放弃了,想,那就永远只作为你老师的女儿、你眼里的小姑娘吧,只要能永远在一起,只要不和他分开。随他觉得她和谁在一起合适,只要他这么想,她就如他所愿。
谁知道他还是牵起了自己的手,和她跳了一支舞。
至今潘希年依然能记得那些微妙的触感:他的臂弯揽住她的腰,手指穿过她的手指,如此温暖而有力;他带来的旋转如同一阵疾风,引领自己进入一个未知的狂喜的世界,令她眩晕令她颤抖,再没什么能比和他肢体相触的这一刻更重要的了,皮肤如同过了电,心底悄悄蹿起火苗,接着,这火苗终是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那支舞快得只有一瞬,费诺就停了下来。潘希年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抖,她能听得见牙齿打战的声音,然而热血沸腾,冰火两重天。
她仍眷恋地试图抓住费诺的手,他却轻轻抽开了。这个动作让潘希年清醒过来,心口的温暖依然徘徊不去,她有些怯怯地抬起头,想看一看他的眼睛,想找一找是否能有一丝迷恋和不舍。
费诺始终是微笑的,看着她的目光还是如同在看一个年幼的女孩子:“当年牵你跳舞的时候,你只有我腰这么高,一眨眼已经是大姑娘了。去和云来跳舞吧,他在等你。”
潘希年眼前一阵模糊。在定了定神之后,她发觉自己居然笑了:“只要是你的愿望,我一定如你所愿。”
可是潘希年还是食言了,这一舞后,她再没办法如他所愿地和云来若无其事做一对小情侣。这个想法本身都让她窒息,她转身逃走了。
想回家。
这个念头是在离开T市的几天之后忽然闯进脑海的。
从舞会上和云来不辞而别之后,潘希年匆匆回到宿舍,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就直奔火车站,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去一个自己从没有去过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城市的念头,事实上恰恰相反,这是她眷恋的城市,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这并非故乡,如果不是因为船难,她也许永远不会生活在这里,但这里已经是她的第二故乡。
火车离站的时候潘希年发现自己哭了,这是自重现光明之后就被小心收藏好的泪水,可是泪流满面的一刻,她甚至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
潘希年是在中途下车的,没有任何目的性,也对那个小城毫无所知。
那是一个秦岭脚下的小城,潘希年到达后倒头昏睡了一天一夜,又被过于充足的暖气热醒。她昏昏沉沉地推开宾馆的窗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那蜿蜒横亘的秦岭山脉。
潘希年出神地远眺翠色尚未凋尽的群山许久,眼前浮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那无穷无尽的蓝色,看不到边际,晴天里水天尽头的粼粼波光,阴雨下白沫飞溅的巨大潮头,日出日落时那浓郁的金红……她几乎可以闻到空气里那熟悉的咸味,也能感受到拂面而来的湿润的海风,她已经知道这次漫无目的的远行的终点——她要回家。
潘希年踏上了归程。
63。2%搭火车来到最近的大城市,再搭一班飞机,潘希年终于回到她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城市。踏上故乡的土地的时候,阴沉的天气落入眼帘,但始终阴霾而不安的心情,却又在同时稍稍被安抚了。这是她熟悉的地方,看顾着她的出生和成长,也是始终包容她的地方。
潘希年没有任何犹豫地登上了轮渡口那被浪打得东摇西摆的渡轮。
潘家的房子在离主市区还要搭半小时渡船的小岛上。这是艾静挑选的地点,又由潘越亲自设计,依托着岛上平缓的小山,正对着大海,有一个种满各种茶花的花园。
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潘希年都回到这个两层楼的小房子,回到四季鲜花似锦的花园,仿佛只要再睁开眼睛,她推开房门,爸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看见自己回来,就扬起声音对画室里面的妈妈说:“艾静啊,希年回来了,可以吃饭了。”
但睁开眼睛意识清醒之后,她还是在别的城市,耳旁的笑语,不过是梦里徘徊不去的旧影罢了。
事实上,动完手术恢复以后,费诺曾经陪着她回过一次老房子。当时同行的还有家里的会计师和律师,他们陪她回来处理父母留下的遗产。潘希年几乎是在踏进房子的一瞬间就昏了过去,然后急剧地呕吐,进而高热,几天之后她在医院醒来,看到身边的费诺,第一句话是:“我再也不要回去了,求求你把房子处理掉吧。”
可是费诺并没有这么做。他耐心地等潘希年痊愈,然后找来律师处理完毕遗产继承手续,封存好房子并委托人定期打理花园,就带着潘希年离开了。
她后来再也没有回来过。即便是痊愈之后回到原来念书的大学,离家不过一两小时的车程,也从来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后来再次被费诺接回T市,离家就更是千里远了。
离开家的那一天,费诺把钥匙交到潘希年手上,对她说:“家的钥匙。你总是有回去的一天的。”
而现在,这把钥匙正静静地躺在掌心,她握得这么紧,反而连金属戳过手心的疼痛也感觉不出了。
轮渡即将到站的铃声把潘希年从漫漫的回忆里拉回来。她朝着窗外一眺,已经能很清楚地看清小岛上的建筑物了。
船靠岸之后,萍水相逢而暂时同济一舟的人们迅速各奔东西,只留下潘希年一个人在码头上踯躅良久,才鼓起勇气,慢慢沿着环岛的步行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傍晚时分的海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但潘希年并不觉得疼痛。很多知觉都随着离家益近而渐渐模糊,心跳和情怯压倒一切,她越走越慢,越走越迟疑,走过一条条熟悉的街道,更多的回忆比眼前的大浪还要汹涌地打上心头,毫不留情地触及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这让她无处可逃。
她熟悉这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那是她和父母一同生活的地方,她知道春天如何来临,秋天如何远走,她记得公园里的花木,也熟悉图书馆的陈设;常去的餐厅就在街角,依然亮着灯火,却再也不能挽着父母一路谈笑着进去吃晚饭;相熟的亲邻友人也相去不远,她却因为无法正视他们怜悯的目光而断了往来……念及此,潘希年面无表情地裹紧围巾,继续顶着风,一步步地走向故园。
当熟悉的铁栏杆出现在视线尽头时,潘希年再一次停了下来。秋天的花园草木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