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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梦缘-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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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禛和团团回来得很晚。
  我一人坐在檐下,等着,等着。
  看暗夜迂回,听心声宛转。
  终于盼到他们回来,父子二人看见我,都是满眼的心疼。
  我对他们笑,迎上去,拥抱。
  像胤禛说的,“你回来了,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春逝

  清清兰香,一片薄锦覆上我的身。
  我含声低唤,“散学了?”
  “嗯。”春阳般温煦的嗓音。
  片刻,声复起,“俗语有云,春捂秋冻,故而,绕是日暖风和,您仍当仔细着自个身子才是。”
  “是……”我扯下脸上盖着的帕子,直视他,嗔道。心中暗觉好笑,竟被儿子教训。
  天空一碧如洗,飘着几朵悠闲的白云。
  他背对太阳坐在我身侧,脸庞泛着淡色金芒,明透似玉,神采斐然。
  这孩子,小时像胤禛,大了却像我。
  眉静若山,眸动若水,少了与胤禛相似的霜夜沁凉气息,转而带上与我相近的烟雨朦胧味道。
  也不知为何,我怀念他以前的模样。
  “今日学的什么?”我问。
  “左传。”他答道。
  “哦。”我应道,“那是本好书。用心学。”
  “嗯。”他微点头,“孩儿会的。”
  “好孩子。”我轻拍拍他的手。
  他浅浅笑,如风拂晴云。
  “妈妈,我弹琴您听吧。”他忽然开口道。
  弹琴?我诧异地看着他。
  他眨眨眼,起身入屋,不一会捧着把琴又走了出来。
  天蚕丝做弦,和田玉做徽,古桐木做身,实属精品。
  深涧溪流,潺潺有声。
  红日冉升,山峦俱静。
  东风送暖,春水荡漾。
  万物复苏,群芳争妒。
  铮铮琴声,现出世间鱼虫鸟兽,其每一行动止静,皆盎然成趣。
  袅袅余音,经久不绝。令闻者直觉,海阔,天空,地旷,神远。
  原来,这才算《阳春》。
  许久,我才感慨道,“我竟不知你能抚琴,且技艺如此之佳,真真是愧为人母。”
  他沉吟片刻,淡然回道,“您不在孩儿身边的这些日子里,逢想念妈妈之时,儿便会借琴遣怀,此前并不曾触及,妈妈自是无法得知,非过也。”
  我低声叹息。分别日长,错过良多,终算起来,仍是我的过错。
  视线转开,看天上云卷云舒。现在补,还来得及吗?
  “再弹一遍吧。”我叹道。
  “好。”他允道。
  我阖上双目,静静倾听,默默感受。
  和风淡荡,莺语脆幽。青天高辽,雁鸣亮长。
  灵魂仿佛出窍,随风扶摇直上,入九天云霄,看苍茫大地。
  与浮云并坐,脚踩芸芸众生,熙来攘往,神情各异,命运各行。
  我猛地醒悟,这其实是他心中的所思所见所感。
  爱新觉罗的子孙,果真如子青所言,血液里都流淌着同样的渴望。
  究竟非寻常人家啊,我暗暗叹息。
  从来都清楚自己是个没甚追求的人,是以对勇于追逐理想的人格外钦佩。
  但是也明了迈向成功的道路的艰辛,于是对他们父子俩的心愿仍怀忧虑。
  琴音转缓,若春潮江水渐平,飞升的灵魂也若叶片轻沉。
  曲终。
  我慢慢睁开眼睛。
  他依然坐在琴案前,垂手低眉,面色宁和。
  我撩开身上盖着的薄锦,下了榻,走过去,拉起他的手,说,“很多人穷其一生都无法找到自己,你能找到,这很好,须小心珍惜。”
  他抬眼看我,眸中微芒闪烁。
  我随手拨动琴弦,又说道,“你琴弹得很好,接着练下去吧。”
  “您为何不再抚琴?”他陡然问道。
  我心中一惊。
  “听十三婶说,您的琴艺是全城最好的。可是孩儿打出生以来就没见过您弹。为什么?”他追问道。
  “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我反问他。
  他极目远眺,神情萧远,“我只是希望,能懂您多一点。”
  心中兀然一酸。
  总以为他与我,是已经紧紧缚在一起的,要做的只是让对方自由。
  就像我和我妈,从来都不对彼此诉说任何心事。
  你做你,我做我,不论你成了什么样子,我成了什么样子,不论你到了哪里,我又到了哪里,不论经过怎样的爱恨离合,总是有那么一根线,牵在一起的。
  二人熟悉却又陌生,能知晓对方所有口味喜恶,却无法了解其胸中纠葛。
  那便是我所以为的亲情。
  我真的没想到,这样会伤到他。
  可是,我不懂做,也不会答。
  他漆黑眼底,暗光浮动,渺若云烟。
  半晌,他施施然站起身来,行礼道,“妈妈,孩儿与五弟还有约,先行离开,晚上再来看您。”语声出奇平静。
  “去吧。”我无力地答道。心知,我再次让这孩子伤心了。
  他径直走了出去,完全不回头,背挺得僵直。
  我紧握着双手,指甲掐进肉里,也不觉得疼。
  午夜,我守着月下灯火。
  淡淡檀香,我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唇角飘下一个吻,润如春雨。
  “你回来了?”我回吻,呢喃道。
  “今日怎地好似心事重重的?”他抱我上膝,柔声问道。
  “午后……弘历弹琴给我听了。”我把头埋进他脖颈间,闷声答道。
  “弹琴?”他挑挑眉。
  “嗯。弹的《阳春》,曲子选得好,应景,弹得也好,行云流水。”我揪着他胸前的朝珠穗子,悠悠答道。
  等了好一会也没听见他答话,我仰头看去,却看见他眉头紧锁。
  “怎么了?”我轻声问道。
  “唔……没什么。”他醒过神来,对我微微一笑。
  他从不在我面前掩饰心中情绪,但是却也不会样样诉清。可是我却较为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或许是因为我也是如此。
  “还是早些休息吧,你定然累极了。”于是我亲吻他的唇,低语。
  “好。”他眼眸忽闪忽闪,似暗夜苍穹,星光无限。
  看着他,我忽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与最亲近的人之间,并不需要对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知道他/她在身边,知道自己在他/她心上,已然安慰。
  然而,仿佛只有我是如此罢了。
  心底长叹一声,那孩子,究竟还是不像我。
  窗外,虫鸣唧唧,竹声萧萧。
  床内,十指相扣,一枕相拥。
  次日,胤禛带我去十三府。
  十三站在门口迎接。
  宝蓝长袍,修长凤眼,一如我当年初次见他。
  只是如今,风霜竟早早爬上了他的鬓角额头。
  我不禁愣住了。
  他是我丈夫的弟弟,晚生八年,却更先苍老。
  世事竟是如此难料么?
  “好久不见。”他对我笑。
  眉眼飞扬之间,依稀可辨往日那潇洒风流。
  我深吸一口气,也笑了,“我还惦记着你的酒呢,自然是要回来见你的。”
  闻言,他哈哈大笑,是久别了的豪迈。
  院中,栽种着一株海棠。
  枝叶颜色犹嫩,花朵却盛极而放,繁华似锦。
  一阵风过,大片的花瓣簌簌下落,纷飞似雪。
  心棠站在花树下,半仰着脸,神情落寞清疏。
  听见我唤她,又收了起来,笑着望过来,明媚若霞。
  “这是大婚那年,胤祥种下的。”她面容恍惚。“年年开,年年谢,就这么看了十五年了。”
  “琴儿,你说一辈子会有多长”她忽然转过头来问我。
  我一怔。一辈子?
  “还记得,当年你对我说,和那样一个人,走这么一辈子,是缘,是福。那时,我觉得一辈子很长很长。而今,半辈子过去,我才知,原来一辈子很短。”没等我回答,她接着说道。
  我捻起一片花瓣,清清淡淡答道,“这辈子过完了,就下辈子接上吧。爱能走多远,缘就有多长。”
  “你相信真有轮回?”她看着我,眼含期许。
  “做人,总得有点什么拿来坚信,这路才能走下去,不是吗?”我微微笑。
  她搂上我的胳膊,感激道,“琴儿,幸好有你。”
  “傻话。”我撒开手,又下了一场花雪,着实好看。
  二人手拉手回转身,我看见胤禛和十三爷站在回廊下,一青一蓝,衣角无风自舞,空气中温柔似雾弥散。
  从十三府回来,胤禛越来越忙,时常工作到凌晨。
  这一事件的影响是,每日,他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他走的时候我还未醒来。
  我所能有的只是,梦路半途的涓涓温暖,和梦醒以后的淡淡遗香。
  掐指算算,不曾想,我竟有好些天没能见到他了。
  然而团团每日午后都会来抚琴给我听。
  有时,他会采来束清丽野花,有时,他会带来些可口水果,有时,他会捎来盒精美点心……
  我直觉,他在歉疚,为之前的不欢而散。
  很别扭。他是我最亲的人,完全用不着这样。
  可是我不懂得表达。对于亲情一物,我最是手足无措。
  唯有放任。
  而且,我们已不再拥抱。
  我决定,以后喊他弘历。
  思量间,我捧起一只白鸽,放飞。
  瞬而,它成了一个小点,逝入天际。
  养大了,就当放手,不是吗?
  “琴姨。”身后传来一声唤,是个圆润澄澈的男声。
  是个少年,书卷味很浓,有着和胤禛一样长长的睫毛,在幽瞳里落下憧憧阴影,迎着晨霏,迷离蛊惑。
  于是我知道了,他是弘时。
  同在一个大院里住了那么多年,今天才是我第二次见到他。
  岁月,对人的改变,着实不可思议。
  他慢慢走过来,谙熟地拉开鸽笼栓子,掏出一只,高高捧起,撒手放飞。
  我退后两步,看鸟翅扑腾,看他把它们一只只放走。
  “多谢琴姨这些日子来费心照顾这些小家伙。”他凝望蓝天,若自言自语。
  原来这些鸽子是他养下的,我不过是事有巧合,无意中捡到了他人的东西。
  “你客气了,我只是也很喜欢它们而已。”我回道。
  听见我的回答,他脸上露出抹似笑非笑,一闪而过。
  我心中一个咯噔,天家的孩子果真都深不可测。
  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为我的孩子担心。
  他送我回去,临了,留下一句话,“得空可否陪我额娘坐坐?她很期盼能见见您。”
  我有些愕然,却也只能点头。
  从来不爱见杂人,尤其不愿见胤禛的其他妻室,于是自从江南那年回来,我便一直把自己藏得很好。当然,其中也有胤禛的宠溺和包容。
  那么现在,还要接着躲吗?
  午后,弘历又过来了。
  我挥挥手,叫他不要弹琴,陪我下盘棋。
  目前为止,我共与四人下过棋,子青,胤禛,沿年,十四。
  他是第五个。
  子青求胜心切,紧紧追赶。
  胤禛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沿年视若人生,子子留余。
  十四别有追求,每每出奇。
  弘历的国学都是沿年给打的底,棋也不例外。
  可是,我所见到的却是沿年的棋局,胤禛的棋路,子青的棋势,十四的棋招。
  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竟然每一把都是和棋。
  看来,这孩子,无需我担心。
  第二日拂晓,我感觉到身侧微动,乍然醒转。
  昏暗中,我为他穿衣,末了,在腰间系上一个荷包。
  他撩起来看。
  绣的是并蒂墨莲。
  他略一思悟,迅即展颜。
  用的线是拾的发丝,这不难猜。
  只是,我想,他不会知道,这是双面绣,内里绣的是我的英文名和他的满文名。
  扭曲的字符纠缠在一起,像花藤茎蔓,难解难分。
  包裹的是我的爱情,我的私心,我的秘密。
  你是我的男人。
  我是你的女人。
  仅此而已。
  这已足够。
  晴窗梦回,时光流转。
  疏雨伴眠,夏日来到。

  微澜

  头顶,是参天古树。
  脚下,是斑驳光影。
  这里,是热河行宫。
  这样的下午,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清风,我昏昏欲睡。
  鸟啼宛转,松声若涛,一切都那么祥和安宁。
  忽然,身侧有人说话,“你答应了我的事没有做到。”
  我缓缓睁开眼,入目是一片象牙色下襟,镶金丝爪纹边。
  往上看,某人正静静凝视着我,淡定,自然,却带着点儿忧郁。
  我按按太阳穴,歉意地笑笑,默然不答。不喜欢解释,因为觉得没用。
  “为什么不去?”他又问道。
  “不敢。”我淡淡答道。
  他那两道清秀的眉轻轻蹙起。
  心下暗暗叹息,确实不敢。理解是一回事,接受是一回事,面对则是另一回事。
  那日,我好容易鼓起勇气过去,却在门口听到一对主仆说话。
  “主子,那房占了爷两年,也没见她有所出,偏生爷还是疼她,这一回来又日日在她那过夜了,着实气人!”满是愤懑。
  “别说了……”极尽幽怨。
  于是,我悄悄地退了回去。谁也没发觉。
  沉思间,竟见他坐下了,沏起茶来。
  他的手,白皙,修长,干净,像外科医生的。
  他的动作,缓慢,优雅,准确,像打造艺术品。
  起,落,馨香四溢。
  “请。”他递给我一杯。
  “很好。”饮毕,我赞道。
  他唇微弯,笑容很浅,“是水好。”
  没错。这水,是采集荷上露珠而制,至轻,至纯,至佳。
  有些惋惜,那原是为胤禛备下的。
  忽而,他黯然道,“我额娘她,十三岁定亲,十五岁嫁入门,陪在阿玛身边二十五年,育有三子一女,可老天却只留了我一个给她,其他什么也没有。”
  说到这,他抬眼看我,面带伤痛,慢慢说道,“可是这么多年的艰难困苦,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却还是……全都输给了你……”
  我心口骤然一堵。不论古今,女人的幸福永远不过夫君和儿女两样,我是如此,她们亦然。
  他略带犹疑,继续道,“不论如何,我相信你也知晓这皇室最忌专宠,而阿玛子嗣单薄这一问题也早已引起诸多纷论。你若是心中真有阿玛的话,我想你当明了该如何决断。”
  暗暗冷笑,底牌终于还是掀了。
  于是,我笑着问道,“那不知你今日一来,是为了你额娘还是为了你阿玛呢?(抑或说,为了你自己?)”
  如今,已到夺嫡的紧要关头,朝廷之中,四阿哥和十四阿哥的呼声最高。
  这孩子,拐弯抹角地对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过是希望我能醒目些,不要阻了他阿玛的路,也便是不要阻了他的路。
  不论如何,他是长子,若是胤禛顺利即位,他便是下一任皇帝的首要人选……
  心下复杂。他并没错,逐鹿之心对于他们来说本就是平常,我只是叹息他那一身书卷味,那原是我极喜欢的。
  他稍显诧异,瞬而释颜,“原来你并不似他们所述的那般无趣,反倒是有趣得紧。”
  我挑挑眉,“承蒙夸奖。”
  他莞尔一笑,“如此这般也好,说话也能轻松点。我相信也无需我再多说了什么,你自能明白其中干系,分得轻重。”
  我啜饮着茶水,沉思。
  良久,才接话道,“你的话,我会考虑。”
  凭心而论,我清楚他的顾虑是有理的,然而有些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看得开,放得下的。
  好半晌,没听见他接话。
  抬头看去,却见到他定定地注视着我。
  疑惑地看他。
  他惊觉,也不遮掩,只叹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很特别……”
  皱眉。
  他喃喃低语,“原来如此……难怪……”
  我更为不解了。
  他的失神只是一小会,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款款站起身来,“今日多有叨扰,弘时这就告辞。”
  见我欲起身,他虚空按下手掌,“不劳相送。”
  幽幽荷香,彬彬少年,残阳斜照,如幻似真。
  风乍起,莲叶轻轻摇曳,底下波澜微微。
  明月黄昏,零星暗淡。
  伴青灯,依窗坐,盼人还。
  院门悄无声息被推开。
  一张冷峻疲惫的面容映入我的眼帘。有些心疼。
  看见我,他笑了。
  一时间,月华失色。
  “今日怎地这么早?”我笑吟吟问道。
  他揽我入怀,耳鬓厮磨,“今天格外挂念你。”语气像个受伤的孩子。
  心中一动,我也搂搂紧他,“我一直都在这里。”
  他轻声说,“嗯,抱抱你就会好的。”
  夜,静穆。
  爱,深沉。
  我不知道今天他遇到了怎样的烦心事,也不知道自己怎样可以帮到他。
  我所能做的只是紧紧拥抱他,让他感受到我的存在,我的爱。
  晚风拂过,光波似水荡开,涟漪无数。
  服侍他洗浴。
  去鞋袜,褪衣裳,解发辫。
  触手试试水温,牵他进去。
  舀起一瓢水,从头顶缓缓浇注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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