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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鞋袜,褪衣裳,解发辫。
触手试试水温,牵他进去。
舀起一瓢水,从头顶缓缓浇注而下。
揉搓皂角,泛起微微泡沫,轻轻涂抹。
他的发,依然黑亮,却渐渐稀少。
他的肌肤,仍旧光滑,却慢慢松弛。
抚摸着他的身躯,我感觉到岁月静静流淌。
这额头,有一日会爬上皱纹。
这眼眉,有一日会染上风霜。
烟水朦胧,我看见他年暮的样子。
鹤发苍苍,睡思昏昏,陡然抓起我的手,紧紧握着,贴在心口,嘴角沁出一丝模糊而温柔的笑容,沉沉入眠。
有人说,这世上最浪漫的一件事莫过于与爱人一起慢慢变老。
我很赞同。
纵时光飞逝,有你,有我,一切都不足以畏惧。
由时间老人雕刻的爱,只会更加深入心扉,深入骨髓,深入灵魂。
沐浴完,给他换上一套宽松的素净长袍,淡淡的青,是新生叶片的颜色,在这炎炎夏日里看着很显清凉。
靠在床头,我捏着块干毛巾,缓慢地移动,替他擦干头发。
胤禛侧躺在床上,头伏在我的腿上,半蜷着身子,表情宁静地像熟睡的婴孩。
于是我手中动作愈发轻柔。
窗开着,夜已深,凉风习习,银月皎皎,如诗如画。
没几日,有信函自京城来。
是弘历的笔迹,颇具赵风,清健秀润,精致飘逸。
他说相别月余,甚为思念,盼我早归。
悄然苦笑,难道要我告诉这孩子,这一随行,其实是为了避开见到年氏生产?
我并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却也不是什么腹中能撑船般的大肚人。
所以才会在胤禛问我是否愿意来这热河时,即刻答应。
只是,弘历他还需去上书房,不能离京,无法一同而来。
思及端午将至,我吩咐人采来几片荷叶,在厨房裹起了荷叶粽。
一屉蒸出,清香盈盈。留下四只,其余打包托人快马送到京城。
也有附书一封,不过是些嘱他勤奋学习,爱惜身体之类的。
那晚,胤禛回来看到很是欢喜,向来少食的他,居然也一口气吃了两个。
我很高兴。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那一湖荷花则开得越发旺盛。
叶,亭亭如盖,翠碧连天。
花,袅袅若仙,红粉撩人。
故而,我终日流连于一旁,练习绘画。
某天,某人造访。
他语带惊奇,“咦,你这画法倒新鲜,我竟未曾见过。”
我袖手斜睨他,讽刺道,“不论何处,八爷仿佛都能来去自如呢。”
他不以为意,拾起我的画作逐一浏览,很认真的样子。
近午的阳光照下来,我看到他琼玉般光亮透明的脸上,写有淡淡的黑色阴郁。
那不是因为我或是这些画,而是这些年来的遭遇留给他的。
在这一场争夺之战中,他输了,可以说是一塌糊涂。
不禁有些唏嘘。此刻,我仍能记起第一次见他,是那样地风华绝代。
“孩提时,我与四哥也曾分外相好。”他放下画作,悠悠出声道,“那时,我们就像一母同胞兄弟似的。还记得,母妃爱莲,我二人每年夏天总会去采来几朵莲花,盛放在净水瓶子里,换她一个笑容。有时候,也采来几个莲蓬,母妃便会为我们做莲子羹,清甜可口,我们都很爱喝。”
我凝神倾听。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渐渐不再亲近。他身旁的人换成了十三弟,我身侧的人也换成了九弟和十弟。”他双眸蓦然暗沉。
我暗自叹道,恐怕是从他娶了你心爱的女人开始的吧?破碎的梦,如何能拼上?愈粘,愈散。
当下劝道,“过去让它过去,须知来者可追。你与四爷的情分还能捡得回。”
我的脑海里还残留着那段记忆,噩耗传来那个深夜,那人难得一见的慌乱。没有谁不缅怀过往的纯真年代,何况胤禛他又是如此重情。
这样劝说,也是为他好。以我所知,胤禛会最终胜利,那么如若八爷能早一步转换派别,对他来说,只会是益处良多。
只见他摇摇头,眼底微凉,笑容惨淡,“你可知何谓非不为,实不能也?有些抉择做出了,就没得悔改。”
我敛敛眉,“不论到什么时候,人总是有选择的。”
他轻叹一口气,视线移开,望向湖面,没有答话。
少顷,他回视我,问道“可否借画具一用?”
我点点头。
挽袖,研墨,铺纸,执笔。
笔锋忽疾忽缓,乍起乍落,徐进徐退。
瞬间工夫,一幅荷花图便告完成。
浓浓淡淡的墨色之间,仿可见碧波涟涟,几可闻荷香阵阵。
对着画,他静身长立,目含温情,笑如暖玉。
我想,他定然是忆起了往昔,忆起了那一片荷花,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神色。
不一会,他收起笑,转过头来看我,“谢谢。”
我手指画案,笑道,“那,不如这幅画就送予我做谢礼吧。”
他略微一怔,又看了几眼画,才颌首道,“也好。”
我送他出去。
在门口,他停下了步子,对我说,“我听闻你在查那害你之人。”
我说,“是。”
他迟疑着接着道,“不论你信不信,那与我无关。”
我点头,“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讶异地看看我。
我云淡风轻地笑笑。
之所以能肯定不是你,是因为几次接触下,能看出你的品性,从而能推断出:若是你,我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因为,你不会让自己那么不小心。
他是与胤禛一齐长大的人,他们甚至比邻而居,可又有几人发觉,其实他们很相似,一样那么地心思深藏,一样那么地手段决绝。
我做政局的旁观者,于是乎,我看见了。
只是,再相近又如何?古亦有云,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从来皆是成王败寇。
劝已劝过,你不愿停手,我也只能作罢。无论怎样,这条路,我总算也送过你一程。你我的缘分,也就如斯淡薄吧。
唯剩祝福。
是夜,我做了莲子羹。
小小的一碗,胤禛吃了很久,很久。
五月二十六,有家书寄来。
年氏在前一夜里生产了,是个男孩。
也就是说,我的丈夫,又有了一个儿子。
五月二十八,我送胤禛上马。
迎着初升的太阳,他的侧脸线条坚毅,轮廓分明,透着耀眼光华。
我扶着马,仰着头,手下鬃毛打了结,用上力才抽了出来。
五月三十,一觉醒来,惊觉床侧有人。
他,双眉轻拧,长睫微颤,面容稍显沉凝,衣衫风尘仆仆。
“您醒了?”他脉脉低语。
楞严
弘历陪了我三天。
每天傍晚,我们会一起到草场遛马。
累了,就坐下,听他弹奏马头琴。
当苍凉而悠扬的旋律响彻这片土地,我看见他眼底那飞花般轻盈的忧伤。
回身望去,仲夏的落日,鲜红似血。
又十天后,胤禛回来了。
他在草场找到我。
他对我说,看到我一个人面朝夕阳,静静地站在那个小小的山坡上时,他恍惚觉得我从来不曾属于这里,也从来不曾属于他……但是当我转头对他笑的那一刹那,他仿佛听见四周有花朵渐次绽放的声音,连绵不断……于是他知道了,我还在……于是他心安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低垂着头,仔细而缓慢地抚摸着我的指尖。
我没有答话,撇过头,见到那轮红日,渐渐没入山坳。
爱,是一种信仰,要有耐心,要能信守。
我所做的,只是坚持不当先放手的那个人。
这是我母亲的基因遗传给我,浸溺在我的生命里的固执。
淡淡笑,带着些微的心酸和无奈。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风萧萧兮,又是一年荷尽菊放时。
暮云低垂时,我偶然撞见一个西人,白肤灰发蓝眼,像KFC那个老头。
我愣愣地看着他,感到一种莫名而难得的亲切与熟悉。
他发现我,以为是自己容貌吓到我,躬身致歉,字正腔圆的京片,“在下白晋,在此等人,未曾想会惊扰到夫人,还望见谅。”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伸手道,“晚上好,白先生。”
这回轮到他怔怔地看着我,好一会才回神,接过我的手,行了个标准的吻手礼,“晚上好,夫人。”
忽然一侧响起一个男低音,细腻醇厚,“白大人。”
顺声看去,我熟识的天青缎绣五爪蟒龙亲王服,却不是我熟识的人。
他颀身长立,面色柔和但目光森严。
我跟着白晋行礼道,“诚亲王吉祥。”
原来这便是御前也颇为风光的三爷。
他挥一挥袖,“不必多礼,起吧。”
“你是?”他挑眉问我。
我正踌躇,不远处骤然惊起一声尖利长呼,“皇上驾到……”
伴着响亮的龙鞭声,三人跪伏在地。
“皇阿玛(万岁爷)吉祥。”恭敬而卑微。
我耷拉着脑袋,感觉到面前停下了一群人,有一人从中走上前来,步履极其缓慢,地面上扬起薄薄尘土,空气中飘起渺渺冷香。
“起喀。”语声平淡且苍老,然而似乎含有惊人的震慑力量,若雷霆万钧。
“喳。”怯弱但一致。
“老三,明远,这是……?你,抬起头来给朕瞧瞧。”
那语气是如此缓和,可是为什么我仍旧感到颈后好似有千斤重担,难以昂首?
终于,面对面。不是我想象的一身明黄,这位千古一帝穿的是一套玄色常服,秋风袭来,袍角猎猎飞扬,像展翅的苍鹰。
他的脸上有岁月留下的道道刻痕,眼底却有时间赐予的深深睿智,仿佛最明亮的阳光碎片都坠于其中,只为砌成他这一双瞳仁。
然后,我看见我的丈夫,清隽挺拔的身形,在那一群人里面,是那么地显眼。
晚风拂过,他的长袍翻涌,像滚动的海浪。
默然凝视,那双墨色眼眸里光影摇曳,迷幻而又清晰。
我忽然觉得,背负的重重压力在那一刻统统被卸下,腰,终于又直了起来。
还有其他一些我认识的人。
八爷,十三爷,十七爷,弘时……也许他们有惊异过,但现在我只能看到波澜不兴的平静。
“哦,你是老四家的。”康熙点着头肯定道。
“皇上英明,奴婢确是雍王府上的。”我略福一福身。
“你们三人怎会凑到一齐?”轻轻扫视,带着凌人的气势。
“回皇阿玛,儿臣本是约好白大人在此相会,来到时就见到他二人言谈甚欢了。”三爷拱手答道。
“哦?”一个犀利的眼神飘向我。
“禀皇上,明远与这位夫人也是初次见面,只是因其竟然知晓我法兰西的吻手礼,是以倍感亲切,以致令诚亲王爷误会,请皇上明察。”白晋辩道。
我暗叹一声,这两人怎么都这么会精明,把一切都推到别人身上,自己脱身而出。三爷也就罢了,这鬼佬也真真是很中国通啊。
“你懂吻手礼?”康熙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是。”我回答道。
见我完全不作分辨解释,他有些讶异,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追问。
他沉思片刻,扬扬手,“你先下去吧。”
“诺。”我退步离去。
当晚,有太监来我的住处,捧着把拂尘,说皇上宣我。
暮霭沉沉,木叶沙沙。
两排琉璃宫灯,引我走向那最灿烂辉煌之处。
一路前行,心中忐忑。
那太监领我进去。
一阵风过,门在我的身后悄无声息阖上。
明黄帐幔,朱红梁柱。烛光轻洒,暗香浮动。
另一人,远远地坐在大殿尽头,随手翻动着一沓折子。
“你上前来。”他说。
不大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大殿里,显得飘渺,像清晨湖面流连的雾气。
“五十三年,苏州城内流言飞起,说城外山脚来了个女菩萨,仙姿天颜,赠医施药,活人无数。
五十四年冬,苏州城百姓言那位女菩萨驾鹤西去,杳不知踪迹。
五十五年底,有苏州百姓从扬州回来称,疑似再次见到昔日那女菩萨,但并不肯定。
五十六年,雍亲王三月从江南返京,回程有妻儿随行。”
他稍一停顿,继续念道,
“五十八年元宵,人潮过于汹涌,灯市混乱,有贫民无辜伤亡。雍亲王命门客年羹尧带兵维持秩序,却不知何故状若寻人,似无所得。
五十八年末,西疆有准噶尔的细作出没,张榜通缉要犯,半月后,大将军命撤下皇榜。有谣言传人已抓到,乃一对神仙眷侣。
五十九年正月,大将军移军穆鲁斯乌苏,途遇大雪,与众人失散,数个时辰后寻回,身侧多出一女子,貌美如花。次日便无缘再见。”
念完,他注视着我,黑瞳里清华皎皎,不露分毫心绪。
忽而,他站起身来,招手,“你过来看。”
他带我绕过一个屏风。
后面张贴了一幅大大的画,我立刻认了出来。
这是大清的版图。
长江,黄河,泰山,秦岭,洞庭,鄱阳,青海,天池,台湾,西藏……
显然还未完工,但这起起伏伏的江山,曲曲折折的线条,繁繁复复的名字,一切的一切,全都是我所熟悉,热爱的。
不禁伸出手,抚摸,感受。
“果然是你。”他蓦地长声叹道。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
“三年前,朕召仓央嘉措来京。
他胆大妄为地说,在未来某天,会有一个女子出现,她具备改朝换代的能力。
朕大怒,当即以欺君之罪置他死罪。
行刑前,朕去看他。他仍旧不知悔改。
于是朕问他,什么样的一个女子,姓甚名谁?
他笑着说,等朕见到了,自然会知晓,因为,她独一无二。”
他背转身,慢慢走回原位,徐徐述道。
坐定后,他看向我,目光如炬,“今日一见,朕便知道他口中那女子即是你。”
“为什么?”我咬咬唇,问道。
他扬眉,朗声道,“因为,朕从来都不会看错人!”
暗自苦笑。
其实给不给理由,我也都会同意,我即是那个女子。
毕竟,仓央嘉措这个名字,已不是我第一次听见。
“改朝换代是吗?就凭这些?”他摇晃着折子,冷笑。
“说吧,你是要把朕这江山夺给谁呢?”他啪一声掷落那折子,厉声喝问。
我忽然很想笑。
我那浅薄的历史知识告诉我,下一个皇帝是雍正,再下一个是乾隆。而这一切竟都将从我的手中产生?
莫非,我穿越时空来到这里,上苍赋予我的使命就是这么一件事?我,必须要把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捧上那个位置?
那么,我又,凭什么做到这一点?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平凡如我,如何能操纵历史兴衰,掌控家国命运?
我摊开双手,细心看。
它们可以洗衣衫,煮羹汤,缝补,种植和书写,完全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我能做什么?怎么做?
不知道。
思虑良久,我跪了下去,“皇上,奴婢实在并非您所想之人,奴婢也回答不了您的问题。请皇上明鉴。”
“那你是指朕犯错了?”他脸上现出一抹自嘲,含着一线郁怒。
“奴婢不敢。”我重重地磕了个头。
“那你就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回答。”他狠狠扔下一句话,拂袖而去。
“是。”我对着他的背影,轻声答道。
剩我一人,大殿更显空落。
门窗紧阖,寒风冰月皆不见。
万籁俱静之中,我听到头顶高高的屋檐上,传来凄凉的雁鸣。
烛泪滴滴无言,宫漏寂寂无声。
我仿佛能感觉到月儿的移动,却慢慢失去了对双腿的感觉。
酸楚,疼痛,终于木然……
东方泛白,天光漫漫渗入。
面前几尺秋阳,自西向东,一点一点地挪着。
在那里面,我看到有细小的灰尘飘舞,翩跹若蝶。
入夜了,没有人进来点灯。
大殿内黑漆漆的,不用试也知道伸手不见五指。
我想,这必定是个多云的夜晚,星月无光。
疲惫,困倦,饥饿,寒冷……
我渐渐有了幻觉。
我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双手合什,盘膝端坐,眉目出尘,着一袭红葛僧袍,笼罩在一团金光之中。
“钱施主。”他唤我。
“你是……仓央嘉措?”我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脑中灵光一现。
他轻轻颌首。
“为什么是我?”我急急问道。
他露出佛祖拈花般洁净空灵的微笑,淡然道,
“爱恨离合,宿命轮回,一切均究于情缘二字。
受过的恩要报,欠下的债要还,你的出现,早因前世而定。
待得你与那人痴缠的缘分了断,情孽成空,届时其中种种,自当分晓。”
“因生果,果生因,因果相生。这个我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