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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书生,天如何必如此放在心上?”劝说他们的夏允彝也是复社中的头面人物,松江望族出身,此时他缓缓道:“天下乱时,才有此辈兴起之机,今挹斋公复为首相,只要致天下于清平,一镇之力,能与天下抗乎?”
“彝仲兄此言有理,且十分精到。”
“大哉斯言!”
在接旨前的书房中,列席而坐的都是江南一带的顶级人物,而且都与周延儒有不坏的交情,也是张溥一系中的头面人物,这么多人与自己持相反的意见,张溥却只是面色铁青,熟知他的人都是知道,这是表示绝不让步。
“唉……”
周延儒无奈叹息,承诺道:“吾辈沿运河北上,俟至济南时,若果然张浮山有不可忍不可言之事,吾备列宰相之位,却也不会尸位素餐。”
这般允诺之后,张溥脸色才回转过来,对着周延儒兜头一揖,多余的话竟是一句也没有。
“天如虽然已经年近不惑,但心地犹如赤子。”周延儒捋须微笑,似乎对张溥欣赏多过指责,只是眼神之中,那一点阴沉冷峻之色,却是十分浓郁。
这个太仓来的赤佬,把持到如此地步,究竟他周延儒是首辅,还是他太仓张溥?
此人,不可不除了……
座中诸人,却是完全看不懂周延儒眼神中的阴冷之色,看到事情解决,都是面目欢快起来,听到外头山崩海啸般的声响时,顾炎武笑道:“今日是挹斋公大喜的日子,我等就不要在此碍事了,还是退到外头,与江南诸公同乐吧。”
他虽然年轻,不过向来才思敏捷,也善于交游,复社之中的头面人物,也有顾炎武一个。
只是此时尚没有写出那著名的明夷待访录,所以在才学上,稍逊陈子龙等人一筹。
说起来当时的东林复社,真的是人才济济,论起学术学问,也就是王阳明唐顺之那一代人能比明末时节要强一些了……
“小顾言之有理,我等向挹斋公告辞。”
此时钦使将至,周家一定有不少事要料理,周延儒少不得会有要紧事吩咐家人,所以夏允彝第一个赞同,站起身来,率众而出。
原本这是张溥的事,只是张溥此时尚未清醒过来似的,只能由夏允彝带头出来。
张溥也是随着众人被推出来,见他还是魂不守舍的模样,顾炎武笑道:“天如兄,那张守仁怎么就如此不凡,此番你回南来,对此人实在是太重视了。”
“唉……”张溥悠然长叹,摇头道:“你们未曾亲见,肯定不会明白,等吴次尾回来了,你们亲自问他吧。嗯,此番北上,我要随挹斋公同行,若有机变之处,我当随机应变,临机决断!”
第七百二十九章 行路
被张溥所惦记的吴次尾吴应箕,此时正斯文尽丧,狼狈不堪。
他在登州是和总兵官一起,不论走到哪里,尤世威都尽其所能的帮着吴应箕解决麻烦和困难,以老总兵的身份地位,说调动兵马布置地方军政事务就算了,保护一个好友在登州各地游历,自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
等到七月前后,张世福走马上任,接任登州总兵,尤世威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没有回朝中等兵部的新任命,也没有回榆林老家养老,而是在登州府城内买了一座宅邸住了下来,同时修书回榆林,着令族中老者前来登莱养老,年轻者仍愿从军效力者,不妨到登莱军中报名投效。
这两年尤世威冷眼旁观,知道浮山军体系已经完全,不论是领兵的大将还是下层军官都十分充足,军校在一两年内还会补充几千名的年轻军官和士官,而缺乏的就是有经验的中层军官。他尤家的子弟和榆林的一些将门世家,论起忠勇和能力来,在大明军中都是佼佼者,在浮山这边,上来先训练,融入体系,几个月后干到下层军官和中层,当不在话下。
吴应箕一听,就知道尤世威的打算是与张守仁沟通过的,否则的话,这样大规模的在百人或数百人之间的军官融入计划是不可能被通过的。
“嘿嘿,老夫看的很准,大将军的部下山头太少了,军中无山头,不是好事啊!”
尤世威提起此事时,自是以自己的眼光为傲,不过他也不大清楚,张守仁愿接纳这些秦军将门,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忠勇和朴实的家风,秦军是明末时各大军镇吃的最少,穿的最差,却打的最顽强的一支强军,孙传庭最后用来拯救明王朝的出潼关的十万大军,就是秦军最后的余烬,如果秦军不亡,明朝就尚有一线生机。
最后李自成入关中之后,一路北伐,所有城池都望风而降,只有在尤世威的家乡榆林遇到了殊死抵抗,最后城破之后,城中的秦军将门世家被屠戮一空,几个解任的总兵官都死于此役……这样的忠勇,在明末军镇中是十分罕见的。
如果是辽镇那样的将门,不要说加入数百人,就算是一个,张守仁也是叫他有多远便滚多远。
……
对尤世威的打算,吴应箕并不赞同,他比张溥看的还要深远,还要多,受到的震动当然也更大。
张守仁的一些举措,比如种种在民政上的努力,还有使耕者有其田的做法对每个读书人来说都不算错误,但有一些,在吴应箕来说也是不可接受的狂悖之举。
毁经灭道,完全就是颠覆既往的统治根基。
说白了,中国自从以汉代秦之后,就是以儒为表,以法为本。外儒内法,这才是统治之基。当然,一般的读书人不知道,看破了的读书人不会说出来。
庞大的帝国不可能实行精细化的管理,在信息条件达不到的情况下,只能是以礼法为核,以帝王为表率,成为在世的圣人,以儒家和士大夫为统治的延续,用士绅绅权和族权融合交替的办法来施行有效统治。
所以名流青史的青官肯定不是因为在任内修桥补路而闻名于世并且广受赞美,而一定是轻省徭役,与民休息的那种。这样的官员,才看透了统治的实质,并且以自身的能力调和地方的阴阳,使矛盾消弥在无形之中。
由下及上,所谓宰相的调和阴阳,不过如此。
如果不敬畏这一套规矩,好大喜功,重则如隋炀帝那样丢掉江山,轻则也如正德皇帝那样,失名**。
在这样的体制之下,法家的权术势成为帝王驭下的手腕,儒家的经义成为愚民的根本,不论是心学或是理学,都跳不出这个藩篱。
现在张守仁所为的一切,并没有理论支持,也没有发出什么离经叛道的声音,但种种行为,毫无疑问是跳出了儒法甚至是释道的范围之外,吴应箕看的越多,心中越是觉得十分的痛苦……
这种痛苦不是源自张溥那样的事物超出掌握的愤怒,也不是害怕一个武夫的坐大,而是一个求知和探索欲十分强烈,儒家经义学术功底十分扎实,世界观和人生观已经成型,几乎难以动摇的一个十分杰出的才智之士对眼前事实超出自己理解能力的迷惑和困惑……按孔孟学说和一贯的传承,张守仁的所为无疑是十分危险的……与民争利,大兴商贾,武夫秉政……每一条都是如与虎同笼那样危险,但登莱两地看下去,看到的却是物阜民康,百业兴盛,商业固然是发达,但农业也一样无话可说,种种迹象看来,已经不在江南之下。工农矿商,无不兴盛,无不发达,兼有强盛武力,种种兴旺景像,看在眼中,对吴应箕的打击,也是无与伦比的巨大。
带着受到巨创的小心灵,吴应箕从登州折返,步履艰难,他在想些什么,或是犹豫些什么,有时候连自己也弄不明白……
崇祯十三年九月初时,吴应箕出了莱州境内,步入青州府境,又数日,抵青州府城附近。
一路尚算平安,吴应箕自己体气健旺,也不似候大公子和张溥那样讲究享受和体例,身边只带着两个贴身的伴当,主仆三人带着不多的行李,安步当车,所行之处都是通衢大道,秋风乍起之时,行路也不甚难,累了遇到客栈旅舍便投宿,错过宿处的话,随意不拘找一个村庄投入农家居住,也不嫌鄙陋粗俗。
这一日黄昏时原本已经有一个较大的集镇可当宿处,镇上也有好几座客栈,都是百年老店模样,原本可以住下来,不过吴应箕算算距离青州府城已经不到四十里,往前赶一赶,明日一早就可以到府城之中打尖歇息,这一阵子尽在途中,青州地方比起登莱的条件差的太远,不论是官道的平整清洁,还是客栈的繁富干净,或是饮食的洁净和口味,都是有不小的差距,到这样的地方,才感觉到山东到底比江南有不小的差距,若都是登莱那样,江南的繁荣也就变的不那么吸引人了。
这贪图赶路,一直走到天色将黑,却再无集镇,倒是一路上遇着三个税卡,一个比一个凶横,吴应箕穿着的是儒服长衫,在江南税卡虽多,却无人敢惹士人,在登莱也是一个卡子不曾遇到,不曾想临近青州府城地方,却是有这么多卡子。
“你们这些厮鸟,驴行的蠢货,不给银子想过卡子,却要害老子吃鞭子不成?”
走了不到二十里,却是遇到第四个卡子,天色将黑,却是查的十分认真,税丁们将皮鞭舞的山响,凡过路者,一个也不曾放过。
两边却是荒地,想逃也避不开人家耳目去,往前头不到二里地是一个集镇模样,隐隐闪过灯火亮光过来……眼看人家搜查过来,吴应箕的伴当上去一个,招呼道:“速放我主仆三人过去,我家主人是秀才,我等并非过路行商,亦非百姓。”
前头几个卡子都是这般过的,听说是秀才,好歹不曾有人多话,但眼前这个却是理也不理,那为首的税丁是个黑大汉,劈头一鞭就下来:“漫说秀才,就是举人也白搭,知道这是谁的卡子?这是俺们衡王殿下设的卡子!”
“唉,与他银钱便是。”
一听说是亲藩的税卡,此地又不是江南地方,吴应箕叹一口气,不愿惹事生非,直接便令给钱。
若是他亮出字号,眼前这些人又懂得门道的话,倒也不会收他的钱……以吴应箕的身份,漫说可免税过关,就算是想到衡王府当座上宾也是满够格的。
崇祯早年,他就已经名满天下了。
“俺们只有书……又不是商旅……”
吴府的两个下人却是十分不服,被抽的那个更是一脸的怒气。其实在游历天下时他们也是曾给亲藩的税卡交过税,倒也没有什么,这一次在登莱呆了几个月,一文钱不曾交过,买卖公平,官员按张守仁的理念是服务型为主,种种规矩之下管的服服帖帖,根本没有什么勒索之事。
到了青州,劈头就遇着这样的事,又被抽了一鞭,这两人当然十分不服,嘴里也是不停的嘟囊着。
“一看就知道是打登莱那边过来,都是惯的!”
为首的黑大汉倒也知道端底,冷笑着道:“在俺们青州府地界,管太保大将军多么厉害,俺们衡王府也不买他的帐……你们少说几句废话,早交了银子早些走,大家省事些可好……”
这黑厮说话倒是直指人心,两个吴府伴当都是一呆,都觉得是自己犯贱,以前的规矩就是这样,怎么在登莱住了几个月,就这般不能接受了?
便是吴应箕也是一呆,接着便是征征发呆,再之后,便只能在脸上露出苦笑来了。
“站住,莫跑,刘富,放狗咬,快,放狗!”
正发呆时,税卡东侧却是突然闹起来,人喊狗叫,闹成一团。
第七百三十章 追逃
这卡子设在一处要紧地方,两侧俱是荒野坟地,隔着不远还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所以只能从此地经过,而在此天色昏黑之时,四野寂寂,突然传来这样的声响,所有在场的人,都是吓了一跳。
“入他娘,出了甚事……”
税丁头目也是转过头去,打量着发出声响的地方,没过一回,就听到人叫道:“刘武,你他娘的别楞神,带人把卡子给堵结实了,跑了一个,老子剥你的皮。”
“哟,是东主!”
这税丁头目原来是叫刘武,听着远处那人的叫骂,不仅不恼,反而是精神一振,在这边朗声答道:“三老爷,小的知道了,若是跑了人,你老只管拿小的是问!”
说罢,就是厉声吆喝,叫几个税丁将火把点起来,剩下的人全部拿起兵器,堵在税卡四周,遇到来人,拿了再说。
说起来慢,其实不过就是眨眼功夫,那边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却是有五六人从对面跑来,想是想绕道过去,不料这刘武准备的十分充分,网散的开,脚步声一传来,便是立刻带人上去,如狼似虎一样,将那几个人全部抓了。
“狗日的魏老三你怎么了,哟,老四,老七,全是魏家的人……还有两个婆姨,三个娃,好嘛,你老魏家是叫俺一锅端了。”
被抓的人有三四个壮年汉子,三四个十来岁的孩童,有男有女,还有几个中年妇人,都是扎着绑腿,身上穿的十分利索,背上背着旧布纳的包裹,此时被税丁们擒住了,妇人们已经嚎啕大哭起来,孩童们也是十分害怕,吓的瑟瑟发抖,只有那几个壮年汉子,一个个拼命扭着,不过税丁们都是泼皮无赖,这样的事做的多了,两三人按一个,任他们怎么挣扎,也是挣不脱手去。
过不多时,听到马蹄声,火把也近了,将卡子附近照的通明雪亮。
一看到来人是谁,这边等着过卡的也都是吓了个半死,当下就有人悄没声的往后走。
吴应箕当然不怕,只是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这一切……老实说,以前看的很多,这几个月来,倒是见的少了,乍一见之后,倒有违和的亲切感出来。
他是南北走过几次的人,见的多经历的也多,眼前这小小场面,自是吓不住他。便是两个吴府伴当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主仆三人都是丝毫不惧,站在前列,一时自是十分显眼。
“都不要走,俺刘从哲处置佃户,你们看个热闹,做个见证,谁敢走,俺可拿他做个伐子,和这些不知道死活的佃户一起做个伴。”
这般一说,自是无人敢走,迈出去的脚又是悄悄的迈了回来。
说话的这人显然是个有名的狠角色,吴应箕原本以为是个狠人的长相,最少不比眼前这个刘武差,谁知马匹驰近过来,一看过去,吴应箕就是噫了一声,感觉十分的意外。
来人居然是个二十来岁的乡绅,不仅是乡绅,还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头上的头巾,身上的儒衫,无不说明这人是一个在学的禀膳生员,此人不仅是秀才,而且十分年轻,长相亦不俗,只是脸色十分阴沉,眼神之中凶光湛然,无形之中,却是将长相的好处削减了许多。
“三老爷!”
“给三老爷见礼。”
见到这个生员老爷,在场的税丁也好,等着盘查的小商人和过路的百姓也罢,各人都是趴在地上,向这个“三老爷”见礼。
这么一来,昂然直立的吴应箕主仆就显得很扎眼了。
“你是何人?”见对方穿着儒衫,这个三老爷也不造次,但仍是骑在马上,问询的语气也是十分不敬。
“学生是南都生员,游历至此。”
“南都的生员,跑俺们青州做甚?”
听说只是一个秀才,这个姓刘的生员便是不当回事了,只是眼神中的狐疑之色却越发深厚浓重起来。
当时生员秀才确有游学之事,但一般是山东的往京师去,江南的往南京去,复社东林在南都闹的那么多大的动静,主要还是因为聚集的人多,一旦出事,几百几千个秀才一起上街,这威力可真是不小。
著名的留都防乱公揭,就是这么出炉。
这个刘三老爷自己也是学校中人,对生员游历这种事十分清楚,疑点一旦出现,他自然是换了几种猜想,到想到最后时,刘三老爷的脸色一变,对着吴应箕十分阴沉冷漠的哼了一声。
“刘兄,这里是你的家事,我等不愿干涉,是否能放我主仆三人先过去?”
“嘿嘿,游历生员……先别走,在这里等着,等着看一场好戏!”
对方不容质疑的拒绝,吴应箕原待反驳,再看人家身后跟着几十个豪奴,都是鲜衣怒马,十分堂皇气派,见吴应箕被拦下,便有不少人不怀好意的看过来。
吴应箕心中一沉,知道眼前这事麻烦,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这个刘姓秀才。
原本这种追打逃奴或佃户的事,在河南山东一带他见的多了,管亦管不过来,吴应箕只想独善其身,谁知道竟不可得。
当下露出一丝苦笑,对着身边的一个布商轻声问道:“这位刘三老爷究竟是什么来头,这么大的气派威风?”
“回老爷的话,三老爷是秀才……”知道眼前这位也是“诸生老爷”后,这个布商也是用敬畏的眼神瞟着吴应箕,见说出三老爷身份时这个外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