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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速重新稳起来,司机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眼他的神色又挪开视线,直视路面,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
“他怎么样?”
看见来人,医生刚直起的腰又重新弯了回去,他重新检查了一遍岳维渊的腿,沉吟道:“胫骨骨折。”
岳铭章的表情都没有变,“我问的是他的脑子。”
医生、一直不敢出声的岳维渊:“……”
原来岳维渊昨夜就从自家阳台外的树上摔了下去,电话是岳家老三打的。他已经来看过他这个表里不一的二哥了,然后又匆匆赶回学校,途中打了一个电话给大哥,显然完全把他二哥的谆谆教诲抛在了脑后。
被放进床里,一脸衰败的岳维渊窝了窝脖子,又冏又讨好地看了看他哥,可怜兮兮地盯着自己打了石膏的腿,小声说:“大哥,家里的佣人都不在吗?肚子饿了。”
岳铭章不苟言笑地盯着他看了很久,浑身的暗黑气场显露无遗,说:“大门不走,爬树?”
大气不敢喘的岳维渊委委屈屈地小声嘀咕,家里摆着你这么一尊冷面煞神,我怎么敢走正门,况且,他昨晚,一不小心,十一点以后才回来。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他忘了岳铭章临时出差了。
“想吃什么?我去买。负责做饭的大娘回乡下伺候快生产的儿媳妇了。我会再雇一些人照顾你,最近不用去上班了。”
岳维渊受宠若惊地看着他,但没有说不,而是微笑着说:“我记得城西附近有一家姓李的私房菜味道很不错。”
李府私厨吗?去过一次的岳铭章朝着岳维渊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别乱动,大哥马上回来。”
岳维渊翻了个白眼目送他哥离开,心里盘算着怎么摆脱即将失去自由的日子,你雇还不如我雇,雇什么雇,不就是骨折吗,又没有残废,岳维渊黑着脸咬了咬牙,突然想到他大哥和安家越来越接近的婚事,暗叹了一口气。
无比唾弃地柱上拐杖,偷偷摸摸地来到岳铭章的卧室,那个没有充气的充气娃娃正阴森森地躺在他大哥的衣柜里,岳维渊无端一阵恶寒,也就他大哥那个怪胎不会被吓个好歹,一大早打开衣柜冷不丁掉出来一张人皮……越想越僵硬的岳维渊轻手轻脚合上衣柜,飘然而去。
厉封尴尬地坐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对面,手一会儿从桌子上拿到大腿上,一会儿又因为觉得失礼而强忍着搁放在桌子上,整个人都透露着一股腼腆的不安。
那精致的女人也不介意,温和地笑了笑,说:“你别紧张。服务员,上菜吧。”看来已经事先点好了。
厉封被动地笑了笑,脸皮都好像要扯下来一样僵硬。
菜很快就上齐了,闻着就很香,那女人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招呼厉封吃,热情略显强势的样子一点也不会惹人厌烦,反而觉得她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厉封并不讨厌她,过了半个小时也就渐渐放松了下来。
那女人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状似无意地提起,道:“跟你说过的,我们结婚以后,你入赘我家的事……”
厉封拿着筷子的手猛一紧,那女人看见了眼神沉了沉,接下来的话题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厉封不安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得到一抹理解的笑容,他结结巴巴地接了口,说:“是我姑姑的意思吗?”
那女人愣了愣,看着他的眼睛点下头,随后脸上慢慢笑了出来,疑惑地问:“她没有提前告诉过……你?”
厉封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心里面发寒,再也笑不出来。
正在转弯的岳铭章眼角扫过什么,猛得把车刹在了非停车道上差点撞到了前面的车子。
身体被安全带死死卡住,刺耳的刹车声都没有让他回神,他侧头看着玻璃窗里面谈笑风生对坐的男女,脸上的表情从震惊到平静。过了很久穿着制服的保安远远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他垂头对着空气扯了扯嘴角……
“呵……那么,就这样吧。”车子被发动消失在远处,只留下了一尾淡得看不清的烟。
不一会儿,街道重新恢复寂静。
饭菜浓稠的香味渐渐失去了吸引力,桌上的饭菜却已经去了一大半。
“很高兴认识你,做不成家人也可以做朋友。”那女人见时机差不多了,爽朗地笑了几声,慢慢起身,拿上身边的一根旧拐杖朝着还傻坐着的厉封挥了挥手,随后便利落地离开了,似乎并没有什么明显失望的情绪,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吧。
厉封的那只用了两年的山寨手机呲呲响起时,餐馆里的人一下子全看了过来,他有些难为情地红了脸,按下通话键,说:“姑姑。”
向英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冷着声音问:“没有成功是吗?”
厉封一步步走出来,并没有服务员上来问他收饭钱,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听见向英姑姑咄咄逼人的怒喝也只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地苦笑了一声,低声说:“对不起。”
向英的怒火不减反增,她拔高声音尖叫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害死我丈夫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厉封我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你!”
厉封愣愣地看着突然挂断的电话,看着看着,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慢慢融进尘埃,又渐渐变成尘埃,眨眼间就要消失不见。
岳铭章这个名字原本应该被他抛进时光里,然后,一年,五年,十年的时间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厉封,你能离开我又怎么样,我要你一辈子都记住,我是在你的身体里变成男人的。”高中毕业聚会的那个晚上,他对着扭曲着脸的厉封留下一句结成冰的话,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包厢,沉默挺直的背影是在逃亡。
下身撕裂的厉封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后悔,那一天为什么要去向英的家里,让那个男人知道自己被人□□了呢。
“喂,干什么呢!要哭到一边去哭,这里人家还要停车。多大点事啊。”走过来的保安显然把他当成了刚失恋的苦闷青年,不客气地喝了一声,扯着厉封的手把他甩在了路边,摇着脑袋走开。
厉封若无其事地擦了擦眼泪,随后起身离开,就像没有来过一样,什么痕迹都不会有。
等他到了自己租的房子,向英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客气地笑了两声,干巴巴地说:“大宝学校里新上任的领导组织了一次劳记作业,安排十月二十到二十七的全校大扫除,他运气不好,要去扫老厕所……你住的比较近,过去帮他一把,反正,呵呵,你也没工作。”
厉封轻轻嗯了一声,向英沉默了片刻,突然就那样冷笑了一声,挂断电话。
这之后,厉封一直在家里没有出门,接到面试通知才精神抖擞地出去,偶尔帮贺秋送一些同城的快递,就这样又过了半个月。
这一天,贺秋老早就打了一个电话过来,让他去一趟店里。
厉封像往常一样出了门,随后又把门拧开走了回去,换了一条长裤才重新走了出去。
等他到的时候贺秋正站在关闭的门口张望,厉封惊讶地喊了他一声,说:“还没有开店吗?我来帮你。”
贺秋嗤笑了一声,拉住他的手,说:“别忙了,今天上午不做生意。”
厉封茫然地看着他,委屈地问:“那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胸口一闷的贺秋没好气地捶了他一拳,一下子拉住他的手腕,上下打量他的穿着,视线在他的裤子上多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淡漠地笑了一声,说:“跟我走就是了。”
厉封不太想去,一路上都磨磨蹭蹭的,贺秋也不生气,犹豫了一下松开了他的手腕,闲逛似的一路来到了一家豪华的私人心理咨询中心。
厉封看到那个隐晦的招牌,脸上轻松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他站在原地顿了顿,转身就走。
贺秋只追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他朝着厉封的背影大声喊:“你那样真的是不在乎我的,我们的眼光吗?厉封你有这么坦然吗?呵,别不识抬举。”
这家咨询中心的费用很高,是沿海城市一个姓夜的心理医生开在临城的,贺秋问了好久才知道那个夜医生今天会来。
他清楚厉封的毛病没要紧到要看心理医生的地步,也并不想做这些事来提醒他的过去,他只是觉得厉封也许是需要这些的。
既然跟熟人说不了,找个陌生人总可以了吧,心理医生不就是这样生存下来的吗。
两人并肩走进电梯,贺秋也没有特地去看厉封的神色,对着一格一格上升的按钮摇了摇头,心里有些招架不住的无力以及烦躁。
“我已经约好了,你去吧,过一会儿来我店里,有东西让你送。”说完潇洒地挥了手,插着裤子口袋,选择在中途离开。
侧身站着的厉封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低头盯着自己洗旧的球鞋。
“厉先生这边请,夜先生已经在里面了。”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厉封惊醒,他僵硬地点了点头,跟着温和的女护士走进了一间宽敞空旷的办公室。
夜黎烦躁地挂了耿乐的电话,猛地转回身来盯着厉封上下看了两眼,随后若无其事地对着女护士说:“倒一杯热茶。你过来。”
厉封顿了顿,点头挪了过去。
夜黎只用眼尾看了他两眼,突然收起严肃的表情,展颜笑了两声,恍然大悟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是……,看来……,呵,说吧。”不着痕迹地拉了厉封一把,把他扯到温馨的布艺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边支起下巴打量他。
厉封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脸看,不安地“嗯”了一声,随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等得不耐烦的夜黎戳了戳他的腿,问:“说啊。重大事件,重大原因,总得有个线索的,是你自以为是的原因也没关系,大家聊聊天等会儿拍拍屁股谁认识谁啊,就一次而已,你也一样。”
厉封不太适应地看了一眼风度翩翩的年轻医生,“哦”了一声,眼珠子胡乱转了转又重新定格,泄气地说了一句抱歉,“我并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可是你的表情它告诉我,‘别说,别说……求求你别问’。”
厉封惊讶地看着他没有动。
夜黎只让脸上的笑意渐深,端起微凉的茶一口一口喝着,直到见了底,抬手轻扣杯盖,转向他说:“厉先生,那么你放松下来了吗?看你的脸色,昨晚没有休息好?”
厉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嘴角弯了弯,感激地看了一眼年轻和善的医生。
“开始吧。或许你以为永远过不去的,到最后会发现,早已经都过去了。”幽幽飘出来这样一句略显薄凉无关的话。
厉封像是没有在听,无意识地嗯了一声,飞快瞥了一眼夜医生,犹豫地沉默了。
夜黎也不急,悠闲地看着办公室里的花花草草,把厉封当成了透明人,直到外面传来敲门声,他才出声,“进来。”
女护士进来放下一杯热茶,就离开了。
厉封自己捧了一口一口吹着,在夜黎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开了口,声音干涩表情为难,躲在眼眶里的眼珠子波光闪动,不安又可怜,乃至于,卑微。
太勉强吗?……夜黎在厉封不紧不慢的声音中渐渐有些走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
☆、第 6 章
从开口到再次沉默,其实只过了半个小时,厉封已经完全放松了,眉头舒展表情很安详,似乎找到了对策,就又谈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些琐事,偶尔还笑了笑。
他说:“我偶尔在夜里睡不着觉的那些天,第二早醒来,身上总是一塌糊涂,看得见的地方也很狼藉,”他无意识地笑了笑,接着说,“读书的时候因为这个吃了不少苦,班里人避让着我,我的精神也不是很正常,因为又正好处在我父亲出车祸的时间,所以他们以为我……慢慢的,厌烦和同情的眼神就多了起来。当一个人不显得那么机灵时,身上的贫穷总会突然刺目起来,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便突然住了嘴。
之后没有谁开口说话,空荡荡的房间几乎是一瞬间就静了下来。夜黎不悦地皱了皱眉,眉头拧在中间一时也没有松开,眼神在不远处的男人身上游移,沉默着思考些什么。
只是一部分,而且是最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但很显然,病人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于是便这样开了口,“只是因为不合群?”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厉封羞愧地点了点头,“嗯。”随后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其实这个就已经严重干扰我的生活了啊。”
夜黎嘴角一抽,他面无表情地转开视线,盯着角落的绿色植物打量了半晌,忍了忍,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厉先生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事。”
厉封抿唇,盯着自己并拢的脚看,装作没有听见。
走前他回头看着年轻的医生说了这样一句话:
“谢谢你医生。但是,我现在所处在的这个年龄,或许并不是一切都过去的时候。”夜黎意外地没能回答他,像是词穷了。
从咨询中心出来已经是过了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他抬头看了看天,心里突然有点莫名高兴了起来。
不想对任何人提起岳铭章只是一件心脏角落的事,就算发了芽生了根,也没什么值得探究的。包括他对自己做过的事,从分开到不相见,那些就注定是没有意义的伤害,抓着不放干什么呢。
已经发生的事,那些成了过去的事,它们,是不会因为造成的事实改变的。
贺秋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似乎已经再不想和他说话了。厉封没有像往常那样先离开,他安静地坐在贺秋的身后,时不时扫一眼电脑屏幕,脑子停不下来,乱想了很多东西。
贺秋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他向后扫了一眼发呆的厉封,一推键盘闷声说:“死机了。”
厉封甩了甩头,迷糊地看了一眼贺秋,连忙凑了过去。
在厉封的操作下,电脑一下子就恢复了正常,贺秋有些不爽地撇了撇嘴,不甘不愿地说:“你参加的那些杂七杂八的培训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
厉封笑了笑说:“本来就是正规的证书啊,找工作的时候也……”讪讪地闭了嘴。
贺秋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把榴莲往他身边推了推,问:“吃吧?”
厉封笑眯眯地摇摇头,有些嫌弃地看他抱着榴莲果肉。
贺秋冷哼一声,自顾自吃得很美。铃铛响了几声,两个年轻女子相谈甚欢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又齐齐捂住了口鼻,其中一个轻笑着说:“是不是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你闻到了?”
“好像是榴莲吧?呵呵,我们先出去吧,回来的时候再看。”
贺秋通红着脸抬起头追喊:“我已经吃完了!”引来一片远去的笑声。
郁闷的贺秋没好气地瞪着憋笑的厉封,怏怏地把壳子塞进了垃圾桶。厉封起身拿去扔了,不一会儿回来,身后跟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他跟贺秋长得似乎很像,一样的好相貌,一样冷漠的眼睛,又似乎不像,他比贺秋高了那么多,脸型也不一样。
贺穆远沉默地看着不远处震惊的青年,低垂的眼睛让人看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半晌后,厉封听见他朝着贺秋的方向喊了一声,正是贺秋的名字。
“贺秋,回家。”
贺秋眼圈红红地看着不断接近自己的那张熟悉带着温柔的脸,眼泪毫无防备,一颗一颗坠落地上,引得厉封手足无措地站着。
他悄无声息地坐了回去,紧紧看着屏幕眨也不眨。“贺穆远”
“我不会跟你回去,死也不会。”
愕然的厉封抿了嘴,悄悄走了出去,和那个男人擦肩而过时,他颤抖了一下,把玻璃门上挂着的一个俏皮可爱的营业牌快速翻了过去,这才逃亡一样离开。
走在路上的厉封心里莫名憋得厉害,他走得飞快,像在躲避什么,眼泪一颗颗从眼眶里滚落,他似乎忘了抬手擦擦它们,任自己脸上湿了一遍又一遍。
抬头看着高大的梧桐树,不禁有些恍惚,原来过了这么久,已经是桂花盛开的时节。
那以后贺秋打来的电话都被他用各种理由推辞了,话虽然很委婉,但是慢慢的,贺秋也就知道了他的用意,这让他无比难堪,在最后一次的通话中甚至低声说了“厉封……对不起”,这样无辜的话。
握着话筒的厉封沉默了很久,轻轻说了一句,“没有关系,是我误会了,明天我就过去送货。”
贺秋全身发抖,大吼着说:“他是我爸爸!他永远是我的爸爸啊……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厉封,已经五年了!”啪挂了电话。
厉封心慌地看着掉落的话筒,就像里面那个情绪失控的贺秋还在声嘶力竭地呐喊。
他吞了口唾沫,干哑得在原地站着,太阳落下室内静静地暗下来,回了神。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发了一会呆,拖着又湿又热的身体向着角落的厨房移动。
给自己准备了晚饭,厉封一口一口小心翼翼地吃着,渐渐也吃了一整碗,绞痛的胃部慢慢变得舒服,就突然又充满了热情,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