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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扶摇悻悻然放下酒杯,起身的时候还轻微的踉跄了一下,脸上似乎也泛起了醉酒的酡红。他扶着小太监,笑嘻嘻道:“相父,朕好像醉了。”
涂灵簪蹙眉:她记得李扶摇酒量虽不是很好,但也不至于一杯就倒,今日到底怎么回事?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大对劲,心悸得慌。
但她很快没有心情深思了,因为她看见秦宽挥退侍从,独自快步朝书房走去。
涂灵簪心下一紧,忙悄声跟上。
秦宽站在门口朝外四处张望一番,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掩上书房的门,样子颇为神秘,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涂灵簪从拐角处走出,足尖一点跃上门口的房梁上,双腿勾在房梁上倒挂着,然后便听到门内秦宽苍老的声音传来:
“依主子的吩咐,一切准备妥当。下月初八大婚,在他饮下合衾酒后半个时辰内,定暴毙而亡。到时候再嫁祸给楼家,在朝中扇把火说是他楼皓弑君篡位,您再率兵出击,定能收拢民心,顺利登基!”
倒挂在门外的涂灵簪听得胆颤心寒:呵,又一个弑君谋逆——多么熟悉的罪名!
原来秦宽是打算半个月后,在李扶摇大婚的当天动手么?
正想着,屋内传来了一个年轻而又异常熟悉的声音:“听说你最近与楼皓撕破脸了?此乃非常时期,切不可节外生枝。”
秦宽应了声:“明白。”沉吟半响,秦宽又道:“老臣定当万死不辞,只盼主子将来看在老臣薄面上,善待烟儿。”
“当然。”年轻男子道:“若我成功登帝,令嫒便是大殷母仪天下的皇后。”
涂灵簪一惊:她一直以为多半是秦宽想谋权篡位,却没想到他身后另有其人!怪不得当初秦宽死活都不让秦烟嫁给李扶摇,原来是想让女儿做新帝的皇后……
他口中的‘主子’是谁?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两朝宰辅的大奸臣俯首称奴!不过那声音十分熟悉,绝对是自己认识的人!
涂灵簪心中汹涌万分,按捺不住好奇心,将头凑近门缝,试图从缝隙中看清那神秘男子的脸。
透过缝隙,她只看到屋内的帷幔后,一个年轻男子侧身而坐的模糊身影。她愣愣的看着薄纱后那男子熟悉的侧脸,只觉得一颗心快跳出嗓子眼!
忽然,‘咚’的一声轻响,涂灵簪的额头因靠的太近而磕上门扉。屋内的男人顿时警觉,侧过头来沉声喝道:“谁?!”
被发现了,涂灵簪赶紧翻身攀上屋檐。
秦宽追了出来,却只看见一个穿着侍婢衣裙的女子从屋脊上飞速掠过,他挥挥手,正准备叫府兵去追,却忽见两个侍婢哭喊着奔过来,惊惶万分道:“不好了不好了!相爷,您快去看看罢,小姐她出事了!”
一听到宝贝女儿出事,秦宽顿时忘了追人,忙着急道:“烟儿怎么了?”
侍婢哭哭啼啼,浑身发抖,半响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了?!”秦宽怒道。
侍婢扑通一声跪下地上,哭道:“小姐和陛下喝完酒后回到房间,便一直说头晕不舒服。奴婢以为小姐是醉了,便扶她上床休息,结果刚才小姐便开始呕血了,怎么止都止不住……”
“什么?!”秦宽大骇,一脚踢开侍婢便朝秦烟的厢房走去。
躲在屋脊上的涂灵簪这才舒了一口气:多亏秦烟出事分散了众人注意力,否则自己方才定脱不开身了。
她转身,正准备离开秦府,却见李扶摇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惊慌的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在秦宽面前,扯着尖嗓子喊道:“相爷!相爷求求您救救陛下吧!”
“又怎么了?!”秦宽揉着鼻梁,只觉得头都要炸了。
小太监战战兢兢,抹着眼泪鼻涕哭道:“陛下和烟姑娘喝了楼家送来的杜康酒后,就一直咳血,人现在已经昏死过去了!”
扶摇?!
涂灵簪的身子僵了僵:她怎么忘了,怎么忘了……秦烟喝的那毒酒,扶摇也喝了啊!
涂灵簪仿佛心脏被狠狠绞住,痛得不能呼吸!
她几乎条件反射地往回跑,她要去救扶摇!她没能保护好先帝,不能再看着扶摇死去!
而下一刻,她的身子被一个人用力抱住,张武在她身边急切道:“主公!秦府的人已经发现你,再不走我们就出不去了!”
涂灵簪挣扎了一番,抖着唇颤声道:“扶摇……”
视线渐渐模糊不清,她只看到府兵来来往往,明晃晃的刀刃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刺目,天是那么蓝,白云是那么悠闲,秦府的吵闹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忽然,脖颈处传来一阵钝痛,她就这样睁着茫然的双眼,缓缓倒在张武的怀中。
闭上眼的那一瞬,天空仿佛被染得血红,她听见秦宽悲愤的怒吼穿破天际:“楼皓,你还我女儿命来——!!”
张武看着晕在自己怀里的涂灵簪,收回手刀低声道:“得罪了,小主公!”
☆、第18章 鹬蚌
阴沉的天,风卷集着泼墨似的乌云,大雪纷飞。熟悉的断崖上,尸骨遍地,金戈残剑,白的雪,红的血,所到之处一片触目惊心的惨烈。
风暴之中,李扶摇背对着涂灵簪坐在染血的雪地里,垂着头岿然不动。
涂灵簪明明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却仍抑制不住的朝李扶摇的背影奔去,顾不上一张口就被灌进满口风雪,她急切的喊道:“扶摇!”
断崖之上的李扶摇转过身来,涂灵簪这才看清,他怀中抱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是前世惨死的涂灵簪的头颅。
梦中的李扶摇抱着那颗乌发交缠的脑袋,怔怔地看着今生的涂灵簪。半响,他轻轻的咧开一个笑来,笑得满脸都是泪,他说:“师姐,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顿了顿,他神情痴狂地拨开怀中那颗头颅的长发,低声痴痴笑道:“再等等,师姐,你再等等……很快,扶摇就来找你啦!”
“扶摇!不——!”
梦中,涂灵簪努力想朝李扶摇狂奔过去,却抵不住越来越大的暴风雪……李扶摇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断崖之上。
……
涂灵簪猛地惊醒,这才发现身上冷汗涔涔。她喘着气,揉了揉隐隐钝痛的后颈,顺势扫视了一眼四周陌生的摆设,向一旁尴尬的张武道:“这是在哪儿?”
张武道:“在四海客栈。因白天秦府毒酒的那事儿,长安城门已禁,咱们暂时出不去了。”
涂灵簪下榻穿鞋,却因头晕而险些栽倒。她嘶了一声,缓过那阵眩晕后,皱眉看着张武道:“你小子出息了啊,连我也敢打!”
张武擦了擦冷汗,默默垂首道:“小主公那会儿太激动了,属下无奈……呃,下手重了些。”
涂灵簪整理好衣物,深吸一口气恢复镇定,问道:“秦府情况如何了?”
“我们出府后不久,便听闻秦宽的独女中毒暴毙了。秦宽气得都吐了血,女儿的尸首都来不及安顿,便下令带了霍成功的人马去楼府抓人。”张武挠了挠脑门,继续道:“不过楼心月似乎听到风声跑了,秦宽没有抓到人,便到宫里去击御鼓鸣冤,这会估计还和楼皓在宫里闹腾呢!”
秦烟死了?
涂灵簪只觉得胸口一窒,忙问道:“那扶……陛下呢?”
“楼心月送的那毒酒里放的是西域奇毒,陛下虽饮下的毒酒比秦烟少,但无奈没有解药,太医也束手无策,只能用药材吊着陛下半条命。”见涂灵簪的脸色发白,神情紧张,张武又弱弱补充一句:“听顾弦说陛下身边有太医日夜守着,应该暂时没有性命危险。”
涂灵簪想起了方才做的那个梦,李扶摇笑着对她说“师姐再等等,扶摇就来找你了”,顿时心慌得厉害。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微抖着手一饮而尽,这才侧首对张武道:“我记得以前王世阑送过我一瓶‘化毒丹’,那东西还在么?”
张武立刻会意,忙道:“在阿缨姑娘手里,我这就回去拿!”
“等等!”涂灵簪叫住张武,沉吟道:“你安排些人去查查楼心月的踪迹,哪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是!”张武领命离去。
涂灵簪起身支开窗户,食指无意识的敲着窗棂,望着长安街上来来往往吆喝搜查的卫兵,蹙眉陷入了沉思。
乌鸦自出发南下已有十天,他孤身快马加鞭赶到长沙郡需要四天,若是顺利说服了王世阑整顿兵马,那么此时七万藩兵已经到了来长安的路上。但若是谈判不顺利,可能还要耽搁更多的时间……
愿苍天保佑,扶摇你一定要撑住!只要再撑两天……两天后,师姐就有兵来救你了!
……
秦相府白天还是一派气派热闹的景象,到了傍晚却挂起了不祥的白灯笼和黑帷幔,在缓缓降临的夜色中,透出几分诡秘哀戚来。
秦府偌大的庭院里,停放着秦烟的棺材,重重白纱中,披麻戴孝的丫鬟婆子下人们跪了满满一院子。可惜了秦烟那张国色天香的容颜,此刻香消玉殒,因是中毒暴毙的缘故,她的尸首面容惨白,而嘴唇却是不正常的黑紫色,看起来颇为骇人。
秦夫人趴在女儿的棺材边,哭得几乎断了气,哀嚎道:“苍天无眼啊,苍天无眼!老爷,你可要为烟儿报仇啊!”
院子里一片哀嚎,秦府的书房内,秦宽亦是老泪纵横,跪在地上顿首道:“主子,你可要为老臣做主啊!”
帷幔后,一个年轻的男子伸出一只白皙好看的手来,轻轻虚扶起秦宽,叹道:“秦相,请节哀!”
秦宽颤巍巍站起身,伛偻着身子,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哑声哽道:“主子,承蒙您看得起老臣,与烟儿婚约在先,没想到是烟儿没这个福气……楼心月这歹毒的小妇人,嫉恨烟儿不成,竟痛下杀手!可怜老臣香火不济,年逾不惑才得此一女,却未料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说到此,秦宽悲恸不已,竟跌坐在椅子上,半响才回过气来。
一阵冷风袭来,帷幔轻飘,露出了阴影中那男子俊美的侧颜,转瞬即逝。男子静静的望着悲痛欲死的秦宽,沉声道:“秦相为小王做出的牺牲,小王定当终生铭记。丞相放心,烟姑娘虽未过门,但小王依然会将她视作正妻,亦会将丞相当做岳父赡养终生。这江山,有我的一半,亦有丞相的一半。”
闻言,秦宽又颤颤巍巍的跪下,行大礼磕了个响头,抖着花白的眉须道:“老臣谢主子隆恩!”
“我自不会让令嫒白白送命。”男人起身,一步一步走出阴影。他双手扶起秦宽,用清冽的嗓音道:“楼皓,迟早是要除掉的。依小王看,择日不如撞日,楼心月倒是给了我们一个扳倒楼家的好时机。呵,杀人偿命,更何况是毒杀皇帝?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秦宽驰骋朝堂多年,自然知道男人是什么意思:怕是三年前涂家的那场戏,要再重演一次了。
天空突然一道惊雷劈过,闪电将那年轻男子的脸上劈成一明一暗两个部分:明的,温润如玉;暗的,冷冽似刀。
他转过头来,毫无感情的眸子定定的望着秦宽,“李扶摇中毒已深,我等不如将计就计,让他早日驾鹤西去,也省了受这五脏俱焚的折磨。若他今晚驾崩,你明日正好可去朝堂伸冤,谋害相父千金和当朝皇帝两重大罪,他楼家便是有十条命也不够杀头的!”
“可是……”秦宽悲戚道:“可是今日事发后,老臣第一时间便去楼府拿人,却空手而归。抓不到楼心月,那楼皓抵死不承认毒酒之事,只说是有人污蔑楼家,这该如何是好?”
男人望着秦宽,眼底闪过一丝讥诮,他轻轻拍了拍秦宽嶙峋的肩膀,冷笑道:“秦相,您这是糊涂了。您忘了么,楼心月虽是心肠歹毒,却唯独对李扶摇用情至深,若是她得知心上人误喝了自己酿的毒酒快死了,她会如何做呢?”
秦宽一生机关算尽,如今被男子这么一点拨,顿时豁然道:“老臣明白了!老臣这就撤回围在楼府的府兵,同时差人散布消息,说陛下中毒将亡,引那楼氏小贱人出来送解药,再将她捉拿归案!”
又一道惊雷劈过,电闪雷鸣,不一会儿,瓢泼大雨倾盆而下。男人望着窗外,颤抖着肩膀呵呵低笑出声,他望着满城风雨,绽开一抹鬼魅似的笑来:“长安城,好久没下过这么酣畅淋漓的暴风雨了!”
☆、第19章 相认
夜色深沉,暴雨未停,一向热闹繁华的长安街在今日显得格外寂静,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灯火阑珊,唯有执着剑戟的官兵冒雨来来往往,纷杂的脚步踏在路上的水坑里,溅起一路水花。
涂灵簪接过张武手中的化毒丹,问一旁待命的顾弦道:“楼心月有消息了么?”
“属下无能,还没有。”顾弦道:“不过听说秦宽也从楼府门前撤兵了,还到处散布消息,说陛下中毒已深快要驾崩了。”
“撤兵?”涂灵簪若有所思的看着手中的药瓶,思忖半响,忽而淡笑道:“秦宽这只老狐狸,佯装撤兵,又散布谣言,大概是想引楼心月自投罗网呢!”
张武露齿一笑,抚掌道:“哎呀这不正好么!秦宽引出楼心月,咱们就可以趁机拿到解药了!”
“没那么简单。秦宽引出楼心月是为了抓捕她认罪,然后再以弑君谋逆的罪名诛其九族,趁机除掉楼家。”涂灵簪望着风雨中的长安城,忽的收紧五指,神情坚定道:“顾弦,你继续盯紧秦宽,楼心月出现后,务必赶在秦宽动手之前拿到解药,送到来仪宫!”
将化毒丹收入怀中,涂灵簪转身继续道:“张武,准备一套夜行衣,助我潜入宫中!”
片刻后,一身夜行衣的涂灵簪在张武和黄敬怀的掩护下,轻巧地穿梭在长安空旷的街道中。
……
到了东街时,疾行的涂灵簪忽然停了脚步,望着街口那座熟悉而陌生的府邸发呆。
那里,曾是她生活了二十一年的涂府,如今却成了一个陌生的场所。
张武轻咳一声,支吾道:“当年涂府被抄没后不久,霍成功投奔了秦宽,秦宽便让陛下把这座府邸赏给霍成功了。”
涂灵簪忽的竖起一根食指掩在唇上,露在黑色面巾外的大眼睛温润地眨了眨,示意张武噤声。
不消片刻,霍府里传来了一声骂骂咧咧的争吵,接着,霍府的门被猛地拉开,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太太伛偻着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身形高壮的武将推出门去。
那武将正是投奔了秦宽的御林军统帅,霍成功。
霍成功被老母一路推搡出门,还不忘用手遮在老人家的头上,言辞恳切道:“阿娘!你慢些,慢些!别跌倒了!英娥,你快扶着阿娘,给阿娘打伞!”
老人家倔强的甩开霍成功的手,颤声骂道:“别叫老身阿娘,谁是你阿娘?你这背信弃义的畜生,以前涂将军对咱们一家多好啊,你偏要投诚那个大奸臣!你忘恩负义,叫老身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涂氏一族啊!”
涂灵簪躲在黑暗的街角里,听着霍家老母亲的一番肺腑之言,只觉得眼眶湿热,面上一阵湿润,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霍成功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原本高大的身形在雨中瑟缩着,可怜兮兮的唤道:“阿娘,孩儿给你买了上好的药材,你要记得按时吃,莫要气坏了身子……”
话音未落,老太太便将一大串油纸包着的药扔出门外,贵重的药材天女散花似的散落一地,瞬间被雨水打湿。
“当初你外出行军,一走就是好些年。你媳妇难产时,你老母病重时,都是涂夫人和小姐在奔波照料,如今你都忘了不成?你这助纣为虐的黑心崽!”老太太拄着拐杖颤巍巍骂道:“老身就是病死,也不要吃这昧了良心的药!”
说罢,老太太转身就走,竟是不再看儿子一眼。
霍成功在雨中跪了片刻,又蹲下身子一点一点地拾起满地的药材,手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一会儿,霍府的门再次被打开,一个穿着荆钗布裙的妇人悄悄出了门,将一把半旧的伞举在夫君头顶。
霍成功将纸伞往妇人那便推了推,红着眼睛自语道:“这药湿了,不知还能不能吃。”
妇人侧过头,忍不住掩面而泣。
霍成功伸出手,似乎想要抚过妻子紧蹙的柳眉,却最终停在了半空中,长叹了一口气道:“英娥,我要走了。”
妇人红着眼睛拉住他的一片袖子,泫然道:“夫君……还会回来么?”
霍成功沉默的望着妻子,替她把垂下的一缕鬓发别到而后,轻声道:“若为夫回不来了,你……”
妇人露出一个凄惶的笑来,打断霍成功道:“夫君在,英娥在。夫君死,英娥也陪你……”
雨势终于小了。黄敬怀和张武耳力不佳,故而听不清楚霍家人的对话,见涂灵簪出神盯着霍成功,半响都没有动静,他们只好试探道:“小主公?”
涂灵簪收回视线,忽然对黄敬怀道:“你赶紧快马加鞭,南下接应王世阑的军队。要他们日夜兼程赶来长安,不得有片刻延误,快!”
黄敬怀虽有疑惑,但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