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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只是结尾被勾起一点不恰当的好奇心又不能满足,出现了小小的残缺。
“约克。”
太棒了。他回过头去,笑着打了招呼,而对面的米哈伊尔抱着胳膊,目光像胶水一样执着又顽固地黏在他身上。
“你的目光太热情了,我有点承受不起。”
米哈伊尔冷笑一声:“你敢把头发染成这样就不要怕人看。我注意你有好一会儿了,就你一个人来?”
“就我一个人。”约克见对方不太信任的样子,又说,“绝无虚假。我跟亚历山大说想过来玩的时候,他还反复叮嘱我别玩得太过头。你觉得我能在这里刺探到什么情报吗?”
“……好吧。既然只你一个人,回去以后,代我向亚历山大问好。”
“嗯,我会记在心上。”
米哈伊尔便转身要走了。约克叫住他:“那个吉祥物为什么要流泪?”
“曲终人散,总会不舍,在用眼泪向即将离开的人们告别。”
“还有呢?对这场奥运会只有81个国家参加非常伤心?为奥运会卷进了政治感到难过?人类本该追求共同理想,却无法在团结、友谊、和平的旗帜下相聚?”
“这是你的理解。”米哈伊尔冷冰冰地说,“理解得挺好,别人也可以有其他理解。”
“别这么不开心嘛,刨去参赛者不够多,你的奥运会办得还是挺成功的。闭幕式多感人啊,我刚才都差一点感动得哭了。”他晃晃手里的熊,“开着坦克入侵阿富汗的国家,却为奥运会没能体现和平友谊的精神悲伤哭泣。是不是感到委屈?你们在委屈什么呢?”
“在入侵别国的问题上,你们没有资格指责别人吧?”
“也许。但我们不会干了坏事还装作弱者,流着泪要别人可怜。”
“……约克,我跟你的谈话离题太远了。既然你是以普通游客身份前来,就不要说些普通游客不该说的话。我要走了,你也早点离场吧。”
这一次他没再叫住对方。只是行了几秒钟注目礼,便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反正已经没有缺憾,他如愿触摸到一个刚强的灵魂——然而,过刚易折。
对米哈伊尔,他长期以来保持着一种兴趣,甚至是喜爱。但在过去、现在、可预见的未来,他都不打算将那份喜爱更进一步。他隐约能感到,过分接近米哈伊尔会对他早已成熟稳定的精神世界造成使人不安的震荡。人的爱是有限的,在那一种特殊的“爱”上,他有一个对象投注便足够了。
他想起二战还没结束时两人的一次对话。他说,首都为保护国家奉献自己,其他的城市也应当发自内心地热爱并保护他们的首都。如果有人对亚历山大不利,我会想尽办法让他悔不当初。你呢?你的同胞里,有人因为发自内心的爱而保护过你吗?
其实他不常对外国友人抛出这种尖锐的问题,说完他自己都有点吃惊。果然靠近米哈伊尔,是件伤人也伤己的事,不控制好力度迟早会血本无归。
他走出通道,站在列宁中央体育场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最后回头一瞥。
那个时候少有人能想到,这个还在阿富汗土地上耀武扬威的庞大国家已经敲响了通向死亡的倒计时。随着米沙熊滑下的泪水,它正在一步一步,向11年后粉身碎骨的深渊滑去——它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涌现过许多英雄和枭雄,然而这回再没有人能救它了。
☆、莱因哈特
我的脚下已是夜色幽幽
夜色幽幽覆盖沉睡的大地
但对于我,还亮着昼之火球
昼之火球正在远方烧尽自己
——《我用幻想追捕熄灭的白昼》
人人都说,莱因哈特·冯·霍亨索伦是一位好同志。
他与人为善,工作勤勉。作为首都,他有称得上丰富的经验;作为社会主义者,他虽资历不深,并且在个人履历上有一些难以启齿的污点,但是他早已痛改前非,用不断学习充实自己的实际行动弥补了这一项短板。此外,他自控力很强,从不因私欲打乱既定的时间表,每天早上晨跑,晚上阅读革命先贤著作,对东德某一小撮受帝国主义迷惑而整天怨声载道的无知群众,他总是冷冷一笑,友善地提醒他们不要作死,随后又投入到热火朝天的革命建设里去了。
他热爱生活。有一天,他照例早上起床,站在阳台上对太阳说:“早上好,亲爱的太阳!”
太阳回答:“早上好,霍亨索伦同志!”
他中午又来到阳台上:“中午好,亲爱的太阳!”
太阳回答:“中午好,霍亨索伦同志!”
他傍晚还不忘来到阳台上:“晚上好,亲爱的太阳!”
太阳沉默了。他耐心等了好一会儿,听到一个少年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太阳已经到西德去了!去死吧,大白痴!”
他回想那声音,越想越觉得像西柏林的,越觉得像越发冷汗涔涔。他从未见过那孩子的面,连声音都是只是从收音机里听到过,可他十分确信那就是西柏林的声音。
然后他吓醒了。
突然醒来的恶果之一就是手脚神经的反应一时无法与大脑发出的指令同调,他裹着被子一下栽到床下,再骨碌碌滚了一圈才停下。
没拉严的窗帘缝隙中投下的月光映照在他脸上,凉飕飕的,他盯着一片惨白的天花板,打个激灵,这才完全清醒过来。这个世界里,他不会一天三次和太阳问安,不会天天晚上阅读先贤著作,就连晨跑也不是每日坚持……但他还是经常幻觉西边的另一个自己在骂他,还是和米哈伊尔维持着有时一年几次有时几年一次的□□关系,而且现在不用米哈伊尔踹他,他自己一个人睡都能自动滚到床下。
在凄迷的月光下,他感到人生悲凉,无处寄托。过了很久,他才爬回床上,继续做梦。谢天谢地,他没有再梦见西柏林。
“挺有意思的梦。”彼得评论道,声调和缓,用词平实,眼角还带着点纯粹出于兴趣的笑意,仿佛在评论一个与他们生活的世界无半点交集的趣闻。“人总会在潜意识里惧怕另一个自己的出现。它会破坏既有世界的规则,其结果要么是消除这种现象,要么就让世界毁灭。就像中世纪的迷信里很惧怕生下双胞胎,我只是听说……但你对这个有印象吧?”
莱因哈特默然颔首。何止是惧怕,他想,那是要从肉体上直接消灭的。
“有时候,我会想,我和他迄今从未相见,可能是我主动规避的结果。我害怕见到他,害怕一见面就会导致我们其中一个的消失,或者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去掐死对方。”
彼得笑起来:“你别想得太多。他和你都是柏林,一个东一个西,到底还是两个不同的存在,属于这世界规则的运行过程中诞生出来的合理结果。你见到他,既不会有谁消失,也不会想掐死他的——这点你就相信我吧。”
彼得的神态十分温文尔雅,好像一个故意打扮朴素的从一百多年前的夏宫里缓步踱出的贵族,而不是来自那个行政机构和自身体态一样臃肿还越走越慢的苏联。他的德语极为纯净,听不出一点口音,他对你的抚慰如一阵夏风拂过湖面,荡起一波涟漪,温和又轻快,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惬意。他对你有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同情,然而你的烦恼终究与他毫无关系,他也绝不会把那涟漪带到自己心里去。
他自成一个宇宙,一个不能侵入、不能改变的宇宙。
早在许多年前,莱因哈特就满怀困惑地思考过,为何他只要见到米哈伊尔的脸就能激发起仇恨和战意,对彼得却总像一簇刚烧起来就被雨水浇灭的火苗,只能用“这是任务”来说服自己。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不是他不在乎你的感受,是这位少爷即使经历了人生剧变、信仰崩塌、差点死亡和一连串改造以后,依然不离其本性。他很少在乎任何人,而你,恰好没有脱离“任何人”的行列。
他也就没了包袱,直说出他心中所想:“可我还是不想和那孩子见面。太奇怪了,两个眉眼相似、却处于不同年龄阶段的人……”
“可惜。说不定你可以无比深情地唤一声‘亲爱的弟弟!’然后他就眼含热泪,扑进了你的怀里。”彼得举起双手,做一个惟妙惟肖的深情拥抱的姿势,“从此你们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世界也跟着大同了——维克多的理想就此实现。”他接着放下手,摇摇头,脸上仍然满是笑容,“你不想就算了,总不能强迫你。”
怎么跟约克一样对这种无聊的话题津津乐道了……莱因哈特赶紧转换方向,说到将近半年没见到米哈伊尔,问他是否身体健康,心情愉快。
“身体还好,也就那样。”彼得动动眉毛,无所谓地说着,“心情就不好说了。就我看来,算不得愉快。”
“怎么不愉快了?”
“一会儿暴躁得像一头找不到食物的白熊,一会儿忧郁得像得精神失常前夕的尼金斯基。”
“你们俄国人喝醉以后不就是这种状态么。”
“可是,普通人即使喝醉,也成不了尼金斯基呀。”
彼得说完靠向椅圈里,眼帘低垂,意味深长地沉默了一段时间。好一会儿,他才摇晃几下额前略长的刘海,把它们甩到侧边,抬眼对他笑道:“语言总是无力的,是蒙在现实变化多端的画面上只有线条的拙劣模仿。想了解真实情况,你何不去亲自探访他?”
“……我认为我了解了真实情况也于事无补。”
“别妄自菲薄,我觉得他其实挺想念你的。去吧,我对着他那张脸已经无能为力,又不好意思说重话——他毕竟是我哥嘛。全看你的了。”彼得起身,含着鼓励之情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说了几句闲话,便事不关己地扬长而去了。
把话题从坏的地方引向了更坏的地方。莱因哈特一人呆在原地,简直想冲到柏林墙根挨一阵突突突,也好过他现在受到的心灵冲击。
他对如何答应的彼得一点印象都没留下,只记得当晚又做了梦。一群白熊跳着芭蕾舞步进入东德地界,为首的一头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它直立起来,给了他一个同志之间爱的拥抱,随即一爪子在他背上又留下几道深刻抓痕。然后从不知哪里又钻出一个长得很像他的男孩,两人一熊幸福地生活到了地老天荒。
后果倒没有他想象中悲惨。他尽量掩饰不情愿的情绪给米哈伊尔打电话,对方的事务官接了,告诉他米哈伊尔已经去了华沙。隔天米哈伊尔致电他,问他有没有急事,近乎盘问地问清楚没有以后就叫他也过来华沙跟他见面。
“公事还是私事?”莱因哈特问。
“不好定义。你过来以后就明白了。”米哈伊尔继续着一如既往故弄玄虚的腔调,好似在欣赏他不理解其中逻辑因而也难以回答的窘态,语气轻快,一点都不像彼得描述中那个情绪不稳的人。放下电话时莱因哈特依然有被人摆了一道的不快感,却也松了口气——华沙对他们两人都不算主场,如果对方发难,他还有一点翻盘的可能性。
但是见面之后米哈伊尔也没有发难,只讲述自己的事情,要么就是与他们都关系不大的事。他说了几句又不说了,只一个劲地走。他们走在华沙战后修复的老城区,沿街房屋的墙体颜色鲜艳,样式古老,石砖路上散落着雪块,或者是雪堆缝隙里露出了石砖。天寒地冻,不见飞鸟,只有大风在耳边呼呼刮着,从街道这头窜到街道那头。雪断断续续地下,几乎没有行人,就他们两个像结伴而行的幽灵,在分不清年代的城区里因迷路而徘徊。云层压抑而低垂,暗淡天光即使透下来,也是冷漠又毫无干劲的样子,照得高低不平连成一片的房檐都显出尖锐而狠厉的表情。
莱因哈特有一种感觉:当雪落停止,钟声敲响,梦境回归现实,天空重新开始看守大地,他们两个幽灵立刻就会怕被阳光灼伤一样地散去。但是他们现在,只是挪动多余又累赘的肉体,在时空错乱的街道上没有方向地走着,没有外物能打扰他们。
他们无言地走了半条街,才有人先开了口。米哈伊尔说维克多最近很烦恼。阿富汗的持久战乱让维克多没法安眠,有时半夜醒来就去拖他起来议事,连带着他睡眠质量也很受影响。莱因哈特问半夜议事有什么成果吗。米哈伊尔开怀一笑,答:“录音下来做成笑话集,肯定能在华约范围里广泛传播。”
“你不跟他指出这一点?”
“指出了有什么用?”
跟米哈伊尔做语言上的深度交流已经够累了,米哈伊尔和维克多做深度交流是个什么样子更加让莱因哈特难以想象。虽然这两人在公众场合的发言都很简洁易懂,可私下谈话运用的逻辑和他的大脑构造模式估计有根本的差异。莱因哈特花了将近四十年想去理解他们,可究竟还是失败了。
远不止四十年。当他们走进一家空无一人的剧院后台时,莱因哈特猛然想到,这种理解上的障碍从很古早的年代就开始了——远至他们的祖国还没有出现在世上,远至他们各自的民族还没有发生真正交集,远至十字军骑士与波兰战火不绝的十四世纪,至今也没有得到最终解决。两个截然不同的群体之间唯一能做的就是拉开距离,互相尊重,决不去妄想对方能变成自己希望的样子,更不要把愚蠢的妄想付诸行动。
可是多可悲啊,他和米哈伊尔还是绑在一起。他们看厌了彼此的脸,可还是互相需要,见不到对方,自己就变得难以在这日夜癫狂不见好转的地球上正常生存。
米哈伊尔轮流扯开两边帷幕,朝向半圆状一层层阶梯式升高的观众席,座椅密密麻麻,椅上空空荡荡。他望着观众席,手臂抬向侧面,对墙角的大提琴十分随意地挥挥手,说:“奏一曲,莱因哈特。”
“我很久没碰过乐器了。而且这里没有钢琴。”
“谁说要跟你合奏了?不愿意就直说。”
莱因哈特听了这饱含不满的话,反而安心。“没有不愿意。”他快速回答,走到大提琴前,开始慢慢地抚摸它,熟悉它。他摸的时间是如此漫长,连米哈伊尔漠不关己的注视也逐渐变成略含惊讶的凝视。这时,他才从唇角咧出一个笑,坐下来,搭弓上弦。
他拉起《堂吉诃德》里的一段大提琴独奏。顽固的骑士朝风车发起冲锋,他也用手中弓弦向心里不知名的恐惧发起冲锋。有那么几十秒,他好像彻底沉溺进去,忘记他面前是空旷无人的观众席,忘记旁边站着的是他曾经的敌人和现在名义上的盟友。然而到了末段,他又像每个大梦初醒的人一样,带着冷汗回归了现实世界。他怎能忘记冲锋的结果?一场荒唐可笑的滑稽剧,正如他眼下的处境。
演奏顿时成了煎熬。还有十秒,他在心里默数,还有十秒就要结束了,然后他要立刻起来,跟米哈伊尔告别。
九秒……六秒,五秒,四秒……
米哈伊尔突然伸出手,抓住弓弦。他蹲着,又低着头,根本看不清表情。
音乐戛然而止,沉默却没有跟随降临,米哈伊尔用一种梦游似的飘渺、却同时十分清晰地声音,问他:“你曾经绝望地爱过什么人吗,莱因哈特?”
被问的人仓皇地摇了摇头。问的人却根本没抬头看他,说:“我知道它的滋味。你在潜意识里其实早就明白结局是什么样,但还是固执地沉溺进去,舞着,笑着,跳着……不知道你在别人眼里早成了一个小丑。最后梦醒了,又想仓促地结束这段历程,明明自己在沉溺时已丑态百出,醒过来还要故作镇定地想把这出丑剧演得不那么明显。可这样做,反而更加明显了,还更显得你卑微又虚弱……”他仰脸,怀着几丝柔情似的摸了摸莱因哈特的脸,“所以我才听不下去。”
他抓住他的手,依然停在脸颊边上:“这么说,我的演奏,你的生活,都犯了同一个错。”
对方的语气忽然激昂起来:“是的!……本质上,就是同一类错误!”
彼得实在拥有可怕的洞察力。当米哈伊尔几乎是自暴自弃时才展露出的一面,却被他早在日常的交往中察觉出来。那个强势的面具被米哈伊尔自己不堪忍受的摘下了,这是不算久远的从前莱因哈特梦寐以求的场景。但是他既不想嘲笑、也一点也享受不了这个场景。一个失败者面对着另一个失败者,只会更想逃离,绝不会从中品尝到所谓胜利的欢愉。
他明白自己无法应付这个局面,好在米哈伊尔也没期待他的回应。其后的话,几乎全是把他当做一个用来倾诉的木偶而作的喃喃自语。
“我的世界里本来也算丰富多彩,直到维克多来到我身边。我遇见过太多强势的君主,然而没有一个像维克多一样……我的生活,我的事业,我的家人,全都被维克多的理想吞并了。我的确也相信我们能做好搭档,一起对抗苏维埃的敌人,扯掉亚历山大那张虚伪的嘴脸,然后世界会进入永恒的光明与温暖。但我还是一个人类,不想被一种事物百分之百地占有。我需要别的声音,别的